對於蔡京而言,與李格非提點河北刑獄相比,無疑是蘇轍起知大名府更令人措手不及。儘管蘇轍在文名上略遜於乃兄蘇軾,但是,蘇轍在政治上卻走得更遠。早在元祐年間,蘇轍便已經官拜尚書右丞,進門下侍郎,其政治影響力更勝蘇軾。如今趙佶突然啓用蘇轍,焉知不是有傾向於舊政的意思?
他一邊皺眉沉思,一邊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輕輕叩擊旁邊的桌案。旨意一下來,他便立刻派人前去查探,結果得知高俅曾經在他和張康國面聖之後上過一道摺子。細思之下,趙佶的這番處置,便很有可能是高俅的主意。只不過,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發難,究竟是什麼意思?
“相爺,人已經到了!”
聽到門外一聲刻意壓低的呼喚,蔡京立刻睜開了眼睛,沉聲道:
“讓他進來!”
不多時,門便被推了開來,緊接着,一個約摸十**歲,眉清目秀的內侍便跨入了門檻,反手掩上門之後便下拜道:“小人蔘見相公!”
蔡京眉頭一跳,神態雖然悠閒,袖子中的右手卻突然緊攥成拳:
“打聽到了?”
“是。”那內侍頭也不敢擡,急急忙忙地稟報道,“小人偷偷察看過,高相公的奏摺中只說要派能員提點河北刑獄,並沒有提及其他事。”
“沒有提及?”這下子蔡京真正詫異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喃喃自語道:“這就怪了,若不是他上書。聖上怎麼會貿貿然地啓用蘇子由?那可是元祐舊黨中的中堅人物,就算曾經復了他太中大夫之職,也不可能讓其突然接任北京留守這麼一個重要的位子!”
內侍偷眼看了看蔡京地臉色。突然囁嚅道:“小人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蔡京微微一怔℃即微笑道:“你是我信得過的人,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你且起來說話!”
那內侍連忙稱謝一聲,這才爬了起來。”相公,我暗地打聽過。昨日高相公上書之後,聖上就去了淑寧殿,逗了好一會小皇子,後來便遣開了宮人內侍和鄭貴妃獨個說話,晚間也宿在那兒。小人尋思着,是不是鄭貴妃有所進言?”
鄭貴妃?蔡京眼皮一跳,不禁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感覺。蔡攸地事情趙佶固然沒有再追究,蔡攸也銷假回朝任職,但是,從實際情況看。蔡攸的寵眷已經大大不如從前。單單如此倒也無妨,最重要地是,倘若鄭貴妃和王淑妃知道前一次的饜鎮之事和蔡攸有關。那麼,憑藉兩人寵冠後宮的風頭,這枕頭風恐怕就不是吹一時半會了。可恨的是蔡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找到了那樣的人卻無法讓其更進一步。真是白白浪費機會!好在自己早就準備下了這麼一個後手,否則,宮中這條線豈不是就此斷了?
“你做得很好!今後若是注意到了什麼,記住時刻回報,我不會虧待你地!”
那內侍哪知道蔡京一瞬間動了這麼多念頭,聞言立刻喜出望外:
“小人一定竭盡全力爲相公效力!”他正想順勢退出時,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楊戩,樑師成的前車之鑑猶在,你今後行事切勿自作聰明,若是自作主張,後果你自己清楚!”
楊戩聞言立刻打了個寒顫,情不自禁地軟癱在地上,連連叩頭道:
“小人身家性命全是相公給的,絕不敢有貳心!”
蔡京見其渾身發抖,頓時覺得一陣好笑,隨便一點頭便任憑他去了。細細思量之後,他卻仍舊不能十分確定此事乃是針對自己而來,立刻命人去找來了葉夢得。
誰知葉夢得聽過之後,立刻便大笑了起來,半晌才醒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欠身道歉:“恩相見諒,我只是覺得那人實在好算計,連恩相歷來算無遺策通達四方,也幾乎陷入圈套而不自知。”
蔡京原本對葉夢得的態度還有些惱火,聽了此話不由心中一愣,轉而皺着眉頭問道:“少蘊此話怎講?”
“恩相,當初聖上登基時,欽聖向太后尚在,對高相公又是寵信最隆的時候,爲何沒有趁着新舊並濟的時候重用蘇氏兄弟?”反問一句後,葉夢得立刻接口道,“原因很簡單,只因爲經過熙豐變法,元祐更化,紹聖再變之後,新舊兩黨根本沒有調停的餘地。而以聖上的心性,仍然是贊同神宗皇帝的,所以,聖上纔會留着那些忠直地臺諫,任用的卻是支持新政的官員※以,即使曾經因爲高相公地緣故而對蘇子瞻死後加恩,也並沒有多用元祐老臣。”
見蔡京似乎有所觸動,葉夢得更是趁熱打鐵地分析道:“在蘇子瞻去世的時候,其實是高相公建議聖上重新啓用蘇子由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卻沒有,爲什麼?原因只有兩個字——求穩。不知恩相是否發現,高相公執政以來,一直用的就是這兩個字,無論是上書廢編類局還是安撫西南,無論他是支持你地政見還是反對你的政令,原因只在於這兩個字※以說,高相公在骨子裡,承襲的就是蘇子瞻的寒暑論。而這一次,我可以斷定,不是高相公給恩相設下的圈套。”
“不是高伯章?”蔡京怔了片刻,突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哈哈哈哈,少蘊,人說一語驚醒夢中人,你這一番話,真有醍醐灌頂之效!”
葉夢得心中一喜,卻慌忙起身深深一揖道:“當局者迷,恩相只是因爲身在局中,所以有時未免看不清其他景象,我只是佔着旁觀者清這一條而已。想必如今,恩相應該知道是何人最了?”他這句倒是真的試探,雖然知道不是高俅,但是,對於真正的主謀乃是何人,他卻是不甚瞭然。
蔡京冷笑一聲,臉上露出了幾許譏誚:“當然是有人打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個主意。橫豎掂量着只我和張康國兩個人爭鬥不痛快,硬是把高伯章也拉了進來,真真是好算計!”
“恩相的意思是……”
“如今的京城中,能夠自由出入淑寧殿的,除了高伯章的那位許昌縣君之外,你說還有何人?”
“鄭居中!”
葉夢得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着實恍然大悟。在衆多的朝官中,鄭居中着實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若是不因爲其乃是鄭貴妃族兄這一點,恐怕根本無人會注意到他。想不到就是這麼一個貴戚,居然敢攪和這趟渾水,簡直是膽大至極。但是,左思右想,他又起了疑竇。
“我也曾經見過鄭居中數次,似乎其人並不似狡猾多智的,恐怕不至於想出這樣的主意。況且,聖上雖然寵愛鄭貴妃,也應該不會偏聽偏信,畢竟是婦人之言。再者,先前鄭貴妃曾經因饜鎮之事受了牽連,聖上總不會一點疑忌都沒有吧?”
“嗯,你說的確實有理。”蔡京沉吟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只不過,鄭居中之所以把高伯章拉進來,並不完全是要讓其加入爭鬥,更是想趁機賣一個好。你看着好了,這幾天中,他必定會前去拜訪高伯章!”
葉夢得苦笑一聲,隨即想起那天在金銀鋪中打聽到的事,不由有些後悔。要是早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他怎麼都會事先通報蔡京有所準備,也好過如今的猝不及防。只可惜,自己太過聰明瞭,只想利用這個機會,卻不防事發太快,自己根本來不及反應。
正如蔡京所言,鄭居中此時確實在高俅的府上,說的確實也是這一次的事情。只不過,善於討巧的他把這說成是民意所向,倒是讓高俅苦笑不得。
當初蘇軾臨終的時候,便曾經提過給蘇轍一州一縣之地,只是他始終沒有選好地方,再加上趙佶正好在病中,所以一直沒有提。可是,這一次趙佶突然把蘇轍放到了大名府重鎮,這着實讓他吃了一驚,當然,對於鄭居中的坦然直言,他也頗感意外。
“達夫兄費了這樣的心力,我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只不過,治大國如烹小鮮,雖然我從不忘自己是蘇門弟子,但是,卻不敢爲人謀私利。你這麼一來,恐怕元長相公等人的矛頭便要衝我而來了。”
鄭居中見高俅似笑非笑,心中不免更加不安,連忙端起一臉正色道:“內舉不避親,高相公此舉對於子由公就有些不公了。況且,下詔命的乃是聖上,決斷之權也在於聖上,聖上之所以會用蘇子由鎮大名府,不就是爲了借其聲名麼?以蘇子由之直言,試問誰還敢隱報盜禍之事?”
高俅苦笑一聲,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鄭居中是一番好意吧,其中卻有挑唆的意頭在裡邊,可說鄭居中是不懷好意吧,偏偏他又給了蘇轍一個光明正大重返政壇的機會。不管蘇轍當初在中樞的政績如何,愛民這一點至少不會有錯,而無私這一點也肯定能夠做到。比之那些貪官污吏,至少河北這一塊,暫時是不用擔心會出什麼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