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姒打六歲進宮來,仗着得天獨厚的優勢會收集到各式各樣的軼聞秘辛,自保也好要挾也好,總歸是謀生的一種手段。
世宗偏袒她,任她胡作非爲,所以永安宮裡大小事情很少有她不知道的。但是崔持儀告訴她的這件事聞所未聞,聽她的口氣似乎還是高門大戶,她頗爲好奇。
歸結起來,一對兄弟和一對姐妹的愛恨糾葛,悶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崩塌腐爛,滋養了忿恨。
這一對兄弟曾經歷經困苦,險中求勝,阿兄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權柄。揚名天下之後對待弟弟倒也還有情意,平起平坐不說,有求必應,一副手足情深的模樣。這做弟弟的倒也不貪戀富貴名譽,只是一心想和心上的美人終成眷侶,平安和樂相守一生。
可難在這位美人卻是心繫他的阿兄,不顧家人反對從家中偷逃出來,執意在心上人身邊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浣洗婢女;門庭聲望百年丟不起臉面,索性只當沒有這個小娘子,長此也絕了往來。
做兄長的並不知道身邊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聽了弟弟的心聲,一腔熱血尤未散去,勞師動衆將終於將這位美人給尋了出來,可誰知道造化弄人她已經是他的竈下婢,雖說不得寵,但是論理也是這做弟弟的阿嫂。
兩人都覺得顏面無光,心裡尷尬,兄弟間的嫌隙由此撂下。做兄長的於心不忍,可總不能將自己的後宅賞給旁人,所以,想了兩全其美的一招,讓人做媒將這位美人的親生姐姐說給了弟弟。希望他們能夠和和美美的過日子,來彌補自己的虧欠。
大概高高在上的人都不大能體會到民間疾苦,更不會對郎君娘子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愛之事上心,加之自己已經做出補償,還想如何的想法作祟,以爲往後都會高枕無憂。
誰知道這位弟弟將兄長說合的美人娶回家中之後,對着一張相似的臉,卻沒有相似的情意,夫妻相處,冷漠的還不如生人。不過好歹面子上還要做出一副相敬如賓的架勢來,所以,幾回在兄長面前都沒什麼落下什麼把柄。
兄長這下就更爲得意,身邊有美人自然無比的歡暢,寵幸了一陣兒大概喜新厭舊便再不理會。高門裡的事情說來隱秘,可散出去也是最爲容易,叫做弟弟的聽說了,心裡的怨憤又更近了一層。
他藏在心裡珍重的娘子,怎麼能受到如此非人的待遇?所以,借走親戚之便,三番五次登門安撫,一來二去,這叔嫂之間的流言蜚語也就多了起來。
無論有無事實,作爲一家之主的兄長聽聞了這種事情自然大發雷霆,可家醜不能外揚,心裡又愧對兄弟,只不過私下裡教訓幾回,又把那羸弱的美人關起來再也不準提及此事。
可這位美人的姐姐是個火爆的脾氣,託付一生的人原來藏了這樣齷齪的心思,不曉得是絕望還是報復,竟然看中了自己這位高高在上的叔伯,瞞着夫婿撇下臉面自薦枕蓆。
終有一日,被自己羸弱的妹子看個正着,妹子又驚又羞,慌不擇言盡數告知了長室,長室不動聲色地又說給了小叔聽。他勃然大怒,兄長奪了他的心上人,有負於他在前;前一個不知情尚還有說道的餘地,可現在如此寡廉鮮恥之事如何能輕易忍讓?
兄弟二人反目成仇,又有小人在此期間挑唆,拿了權勢之事無限擴大,這二人逐漸發展到勢同水火。後來那姐妹二人前後有了子嗣,因爲不堪流言困擾,驚懼之下一病不起各自亡故。
做兄長的以爲禍害二人的禍水終於移除,想想爲了兩個娘子壞了兄弟之情,着實太過不值得。後來也有了悔過之意,幾番派人勸說,大有請求原諒之意;只可惜嫌隙早生,後有諸事不斷撕扯,再也回不到往日光景。
雖說這件事當年被封得嚴絲合縫,知情人大多不得善終,但是兄弟二人再無往來,各安一隅。起先兄長還對這位弟弟頗爲忌憚,後來見其因爲心上人早逝痛不欲生而無所作爲,最後也放下心來,再不提起,相安無事過了這些年。
長孫姒坐在蒲團上,越聽她說心底越涼。待她說完好一會,她才擡起頭來躑躅道:“阿嫂,你說的這兄弟二人,是不是……”
崔持儀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我說的是南郭先生的案子的起因,至於更多的事情我也不曉得了。不過三日後你何去何從,和我再也沒有什麼干係。你還是如今權勢滔天的大長公主殿下,我不過就是個因爲孩子瘋了的婆子。只是,我認爲這個布了很多年局再精細都有疏漏,無論珠子也好,陳氏也好,還是你我,既然都在其中,倒不如自救!”
若是她猜的人不差,倒是能明白崔持儀的苦衷,至於不願說的她不勉強,“勞煩你到這個時候還在提點我,只是如今我如今下不了決心,怕是沒什麼可幫你。”
崔持儀說不要緊,“你不需要做什麼,以前有阿兄幫襯着,他那樣爲難我是看在眼裡的。他如今去了,未必不是解脫,於我來說一個人反而更好。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同他們周旋,想到他們父子心裡也是寬慰。”
長孫姒看她平和的神情,開解的話對於一個活得通透的娘子來說反倒多餘,只道:“持儀,雖然你今日說了這些,可我卻不能答應你什麼。我需要些時日好好想想,至少在我走前,我會想辦法把決定告訴你。”
她倏然笑開說好,“你若是應下,就去看看我屋後的那些辛夷花,這些日子它們長了花苞,我時常坐在門邊。你只要去了,我便能瞧見你。”
長孫姒點頭,就瞧着她從袖子裡取出個三寸長寬的方盒遞來,“這是你阿兄替你琢磨的玉印,我來時去過一趟藏書閣,裡頭沒有人,倒是發現了這個。不過上頭落了印泥,這人心吶,就像這印,一旦招惹了硃砂泥,就算洗得再幹淨也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她擡起頭來看崔持儀,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長,琢磨她話裡說的那個人是誰。長孫瑄是個精細的人,既然說要把這印送給自己,就絕不會再落了印泥。
她要問,卻瞧着崔持儀緩緩地起了身,“我要走了,時辰晚些他們都要醒了。”
她攙着她去門口,忍不住問:“小世子他,今年也該六歲了吧?”
崔持儀鮮少笑得如此溫柔過,應了一句是,“他是個漂亮的孩子,眼睛像阿兄,會說話。一出生就會笑,你知道嗎,”她轉過頭來同她道:“他們以爲我沒有看見,孩子的左腳背上有一塊印,像個黑月牙,真有趣!”
到了門邊,崔持儀站在半斜的燭影下,她站在陰暗裡,最後問道:“前日晚上,你在佛堂裡唱的歌謠,是誰教你的嗎?”
崔持儀點頭,她又問道:“是孫氏?”
她有些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瞧,“即便你不來救我,我也是感激的。”
她最後還是泄露了急迫的情緒,長孫姒再擡頭時她已經下了臺階。外頭的雨霧濛濛,她也沒撐着傘,歡快地跳出了院子。長孫姒這才發覺,偌大的靈堂內外,再沒有一個人影。
南錚悄無聲息地站到她背後,垂眼瞧時,她正仰面同他抱怨,“你不是說不會替我拿主意麼,如今這算怎麼回事?”
他笑得雲淡風輕,“我沒有替你拿主意。”
“那你還支走了王府裡守靈的人,讓她來同我說話?”她揪住了他衣襟上的碧玉,“你是沒有替我拿主意,讓她來這麼以說,我還有什麼拒絕的餘地?阿錚啊,你打心底裡是不想讓我放棄吧?”
“何以見得?”
她恨不得把手裡的碧玉給扣下來,“你方纔目不斜視,避嫌情有可原;可是持儀一眼也不看你,卻又極其安心地把這些話當着你的面說給我聽。她能來,你是不是去勸她了?”
“你放棄,日後會後悔!”
“是你後悔還是我後悔?”
他看了一眼揪在胸口的手,笑道:“你和我,有區別麼?”
長孫姒:“……”
第二日近暮,雨停下,崔持儀接了長孫姒代聖人新擬的悼文,擺香案宣讀時還是前些日見到不諳世事的迷茫模樣,一字一頓,時不時還皺下眉頭。長孫姒撇開眼,攥緊了袖子裡的玉印,埋着頭繼續想去歸州還是回絳州。
第三日白日她一直守在靈堂外頭,也不願意同誰說話,大抵到了天降暮色才做了決定,回了院子叫煙官重新整理行囊,她等着趙克承查牆頭外的腳印,正愁沒事做。
手底下快忙完時,慕璟問訊趕來,她幾乎可以立刻放包裹走人。他倚在柱子上問趴在美人靠上發呆的長孫姒,“是要回行宮嗎?”
她懶洋洋地回過頭來,不答反問:“你要一起?”
他聳了聳肩,“我回京城,有一段同路。”他瞧她迷茫,妥協道:“好,沒有同路的地方,可我尚不習慣陪在你身邊的是南錚!”
“所以,你趁機想要多習慣?”
慕璟被她氣得不輕,想要捏她的臉,可最終還是在袖子掙扎到死,“南郭先生的案子你不打算過問了?家裡老頭兒還惦記着老友的事兒呢,回去我該怎麼面對他希望的眼神?”
她並不打算把她的行程告訴他,回過身去繼續發呆。
慕璟盯着她的背影皺了眉頭,他們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