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娘子姓喬名秋羅,是白描國手喬秋立的師妹,嫁給了通化坊的私塾先生宋照。”
他遞來一份卷宗,舊跡斑斑,“喬秋羅應和十六年被舉薦去兵部任職,十八年神武衛單柄方刀圖樣,就出自她手。”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一頁,是喬秋羅的籍貫官品,餘下的幾張紙堪堪被一根泛黃的線合在一處,“後來就遇上神武衛譁變,這我聽說過,不過怎麼會牽連到她身上?”
“方刀圖樣,刀背上二指寬鏤雕鑲玄鐵九連環,成刀卻是敗絮其中的次品。神武衛多人反應,監正馮樞不堪其擾,處置爲首幾人。轉過天引起譁變,正趕上惠通渠定案;世宗大怒,降旨處斬叛軍,又認定喬秋羅圖樣有意煽動譁變,一併處決。”
長孫姒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我阿爺當年連案子都沒有命人審?爲何是次品,制刀的玄鐵器物去了何處?爲何其他州府沒有出亂子?”
南錚端了茶甌在手裡,垂下眼睛打量舒展的茶葉,“約摸是惠通渠之事,鬧得很了。譁變時,其他州府的佩刀還在押送途中,世宗下令就地銷燬。這件事,從此再無人提起!”
她又重新思考起來,“如果這樣,自八月初六城陶墜樓謠言初始,到八月初十聖人被刺,十一晚舍利塔,就得從另一方面去想。”
她索性取了長柄茶則,擱在案上,“首先,若是宋氏兄弟爲了替阿孃報仇,行刺衷兒倒有可能,何況宋恩又喜歡舞刀弄劍,結交江湖俠士。不過一點,爲何過了這許久才行報仇之舉?如果當時年幼,可宋喬是應和二十六年進的戶部,當時世宗還在位;即便施展不開,承泰元年起三哥在位三年,也不見他有異,爲何挑選衷兒即位之初呢?”
“另外一點,宋喬瘋了,宋恩下落不明,也沒人見他回來,到底去了何處?”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擺開一柄茶則,“若說宋氏兄弟被人利用,來對付我。用宋喬瘋癲之事坐實禍國的謠言,也說的通。可是刺客留下的佩刀又和他家有干係,難道真是個巧合嗎?”
“還有,知情的張惠梔爲何在事後突然回原籍,還死在半道上,這事情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殿下不覺得,再如何懷疑,都躲不開宋氏兄弟?”
“你的意思,爲今出了這些亂子,那兄弟倆纔是關鍵?”
“殿下以爲呢?”
長孫姒側眼覷他,捏着個茶則往他的下巴上比劃兩下,也沒敢真的伸過去,“這位郎君,你是如何知道這些隱情的?”
“殿下是指……”
她敲了敲幾乎要散作粉塵的卷宗,“譬如,這個。我如果沒記錯,應當出自吏部;加上喬秋羅是個罪人,姑且不論冤枉與否,這都是秘而不宣之物,你是如何知曉且拿到的?”
南錚不語,聽她繼續道:“就說前日吧,蘇慎彤光明正大有拉攏你的意思,昨日蘇長庚就去你府上拜會。所以說,你當真應了蘇家的求和之意?”
南錚垂目,不動聲色:“僕以爲,無論如何,殿下都不會懷疑僕。”
長孫姒笑道:“你又不是我郎君,被懷疑個一兩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還是說你有什麼想法?”
“僕不敢尚主!”
她哽了哽,好端端地說着話,怎麼又攀扯到這件事上?不過話說回來,心裡不是滋味。大概娘子都是小心眼,這拒絕的話說可以,聽到可就不太妙了。
她勉強笑笑,收拾了卷宗,“明日韓樑進京,若你有時間隨我一起去看看。”
“殿下……”
前後殿門都大敞着,風灌進來,曳地的青紗漾開一方空曠的所在。她獨自一個站在殿裡,背對着他,“苦楝在關隴,夏日裡生紫花,既香又好看;可在河南道因爲楝子苦,而被視爲禁忌。我雖喜歡,但在河南道住的那半年,卻不能提半句。”
說完,籠着袖子走遠了。
八月十六早晨,韓樑帶着張惠梔的屍體和奄奄一息的趙克承進京。下了朝,長孫姒趁着王進維驗屍的功夫回了趟公主府。
前些時因爲聖人祭天,見不得血腥,齊氏連煙官的門都不叫她進;如今人醒過來,可失血多些,仍舊倚在榻上虛弱無力。
“殿下,刺客可捉到了麼?”
長孫姒搖搖頭,“功夫不低,瞧模樣又熟悉京城的道路,抓起來難。那日,他用什麼兵器傷了你?”
煙官想了想:“匕首,四寸來長,刀柄上還有紋路,來勢太快,婢子沒來得及瞧清楚。”
“你看清他的面目或者其他特點了嗎?”
她搖頭道:“他穿着內侍的衣衫,看身量步態當是個郎君;婢子在給聖人更衣,他突然發難,見傷錯了人轉身就逃。”她猶豫了會才道:“婢子覺得他並不是真心行刺聖人。”
“怎麼說?”
“他動作很快,聖人就在婢子身後,不過手起刀落一瞬的事,以他的身手就算刺了聖人再逃也來得及。”
長孫姒點點頭,吩咐她好生歇着。臨出門前煙官問趙克承,她回過頭來道:“那張家小娘子是個精細的,趙克承跟蹤她好些日險些丟了,如今正在緊要時候,怕是還得一段時日。”
出了門,凌空撲騰來一隻鴿子,落在房檐上,露出精瘦的灰毛肚皮咕咕地叫,警惕地盯着她。長孫姒扮了鬼臉,驅馬往京兆尹府去了。
京城中對她對貓妖喊打喊殺的怒意消沉了,她生怕把宋喬放出來,路上出亂子,索性叫王進維把人送到京兆尹府。
一進門,魏綽和他兩個圍着條案上的一具焦屍爭執的不可開交,差役面面相覷,識相地裝聽不見。
王進維道:“……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軸,他符合娘子的特徵不錯;可你別忘了有些伶人,變戲法的郎君也可以這樣。燒的面目全非,不知道男女,你怎麼確定?”
魏綽不贊同,“衆目睽睽,她住在客棧那間房,誰能三更半夜把她偷出來用另一個人代替,蹤跡如何掩藏?如果這樣,那趙克承的嫌疑就是最大的。不能因爲他是公主府的管家,就對他網開一面!”
王進維眉峰一挑,“你這是偏見,先入爲主,就認定趙克承殺了張惠梔。”
魏綽也不甘示弱,“話不投機!”
兩個人一甩袖子,誰也不理誰,看着門口站着長孫姒,倒是嚇了一跳,連忙行禮:“殿下。”
長孫姒擺手,叫看熱鬧的下去,“他被燒之前確實死了麼?”
王進維瞪了魏綽一眼,“確實,周身沒有掙扎移動或者固定的痕跡,另外口鼻中沒有煙塵,可以確定他在失火時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
“沒有外傷,當是服毒之類。”
“他周身可留下什麼物件?”
王進維搖搖頭,“臣派人去了失火的客棧,發現起火的是個守夜的跑堂,約摸寅初,瞧屋內光閃的怪異,上前敲門才聞着煙味。火應當是從牀上燒起來的,撲滅了也剩不下什麼,就幾件娘子家的首飾;門窗邊上幾片燒焦的布料,不曉得是誰的,做什麼用。”
“周遭住的人,爲什麼沒有發現異常,反倒是個跑堂的覺得不對?都沒有聽到動靜麼?”
“張惠梔鄰屋住的一個是賭徒,天明纔回的客棧;另一個是耳背的婆子,有人去敲門才聽得見。”
這可真是奇怪了,長孫姒狐疑道:“這麼巧,有沒有問趙克承,他怎麼說?”
魏綽道:“韓樑給他上了刑,長途顛簸,昏迷了,郎中說再過一會才能醒。這其中怕是有隱情!”
王進維哼了聲,掖着袖子道:“總算說了句像樣的話。”
魏綽霎時火起,欲要與他爭辯,長孫姒頭疼,“二位,待案子了了,尋個杳無人煙的去處暢所欲言。”
“殿下恕罪!”
她默了默,問道:“口供上是如何交代趙克承殺人的?”
“起火那日,客棧內有人看見,約摸亥時趙克承進的張惠梔的房間,還聽見二人閒聊。丑時有人起夜還看見她房中亮燈,有人說話,再後來就着火了。韓樑結合幾個口供,認定趙克承一直在張惠梔房中,話不投機,見財起意,殺死張惠梔放火毀屍滅跡。”
魏綽補充道:“韓樑在趙克承包裹中發現公主府青鸞令,以爲仍是他偷竊所得。認定他是個江洋大盜,慣犯,更加坐實了他的推測。”
長孫姒對這位刺史的想法簡直佩服至極,垂眼看白布下的屍體,隱隱的異味,“如今認不清身份,待問過趙克承,就把宋喬帶來,讓他親眼瞧瞧。真瘋假瘋,若是有隱情,只怕也能瞧出來一二。”
魏綽道:“若是宋司度沒瘋,瞧見了是不能淡然處之;若是真瘋了,就算知道這是張惠梔,也沒什麼用。”
“忙活到現在,能說話的也就是宋喬一個,總得試試才行。”
長孫姒低頭看着那白布下的屍體,還在想她屋子裡那着東西,首飾,布料……
布料,放些布料在窗臺門邊做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