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衷自新任的謝太傅那裡領了教誨回華鏡殿給皇姑請安,披着厚厚的大氅,抱個福祿的手爐圍在鐵鎏金的炭盆邊縮成一團;長孫姒拿起最後一張桃花紙封住了存着燻肉的瓦罐,瞅着他直樂。
他嘆一聲暴殄天物,“皇姑,這些紙分明可以糊一張大風箏,飛起來特好看,只可惜天太冷了,不適合出去。今兒我瞧着謝太傅的鬍子沾了些水,出門肯定結一綹冰碴子。”他似乎想到那怪模樣,捧腹大笑起來。
長孫姒叫煙官把六個瓦罐送到御膳房去,瞪他一眼,“前些日子,是你阿爺派人來提醒我給你置辦,免得你沒得吃,你以爲我想給你做!”
長孫衷樂顛顛地挪到她身邊來,揪着她的衣袖晃,呼扇進了涼風,凍得她一哆嗦;他又討好似的鬆開了手,“哎呀,阿爺那是順便提一句,主要還不是心疼皇姑。前些時候幾番行刺,兇手連個影子都不見;漕船翻覆半點進展也沒有,阿爺可擔心了。”
長孫姒撇撇嘴,長孫奐那廝擔心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拼起來的急切還不如要她給他小郎做燻肉來的多,兄妹做到這個份上也可以一拍兩散了。
她夾了一塊水晶龍鳳糕餵給長孫衷,“前些時候亂,後日就是大朝會,各部族的使者都到齊了;人多事雜,但願能平安過去。等過了年,精神都放在修渠上,估摸着就能漸漸安定了。”
長孫衷眯着眼睛將她望了又望,“哎,皇姑您擔心的不是這個吧?”
“依照聖人的意思,那我應該擔心什麼呢?”
他歪着頭看他,笑嘻嘻地道:“人多了容易出亂子,這不還得南統領出面調停。一來,他身上的傷還沒好,您掛心;二來,同您見面的時辰就少了……”話沒說完,扯上兜帽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內殿跑。
長孫姒似乎被捏着短柄,怒不可遏,蹬上雲頭履起身追他,“長孫衷,你個小猴崽子,還敢編排我——”
宮娥俱垂着頭,憋着笑瞧姑侄二人圍着屋子跑,青碧色的三法羅被驚得上下翻飛;最終以被長公主冰涼的手貼在龍頸上的聖人哀嚎求饒而告終!
煙官從御膳房回來時候,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收拾了殘局。待長孫姒正經地坐在長几後頭才道:“齊嬤嬤驗過了大朝會時的衣衫,問殿下可要去一試?”
“不去!”長孫姒表示敬謝不敏,“你不曉得她是何意?總熱心撮合我和慕璟,前些時候我還聽說給蘇慎彤擺了臉色,這嬤嬤也太愛較真了。”
煙官也連連搖頭,給她斟了杯熱茶來,“她就是覺得殿下和慕中書纔是正兒八經的夫妻,叫一個妾堂而皇之地住在駙馬府裡成什麼樣子?要不是顧念着蘇尚書這一層,早攆出去了。”
長孫姒攤開一本奏摺笑,“沒有蘇長庚,她還是吏部的司封女官呢!”
煙官撇了撇嘴,不削一顧,“這無論是女官還是平頭百姓,鬧騰起來也沒區別,什麼姿儀規矩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婢子前些時候聽說,近來蘇慎彤總和慕中書吵鬧,哭哭啼啼不成模樣,有一次慕中書還獨坐在院中一夜,第二天早早上朝去了。”
長孫姒捉摸了兩下,實在想不起來什麼事情能讓向來溫和端淑的蘇慎彤氣成這個模樣,問道:“慕璟不是忙着四方館的事情麼,那通事舍人每天都要和他奏報好幾回部族使者的情況,還有空閒吵架?”
煙官嘆了一聲,有些無奈,“所以說還是面和心不和,這要是有心想吵,不見面都能隔着街鬧。您瞧,您和南統領,成日在一起也沒見過拌過嘴!”
“幸好我沒回去啊,否則他們還不得動起手來!”長孫姒默了默,有些哀傷,要南錚這樣的人吵架是甭想了……
不過話說回來,怎麼都愛拿他說事,“這話說的有理,就像你和趙克承,他成日都是被你揍,半句怨言也沒有,甚好甚好。”
感情的事落到自己身上,挑明瞭說就顯得婉轉綿長起來,煙官清了清嗓子,垂着頭面頰有些紅,“哎呀,殿下不要取笑,怪難爲情的!”
兩個娘子各自都有心事,相伴坐着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直櫺窗開了半扇,能瞧見外頭雪花揚揚,有風裹住一片順便也帶進來匆忙的腳步聲,一個內侍跪在門前行禮,“殿下,慕中書有要事,請殿下移步中書省!”
兩個人好些天沒見上一面,如今這麼大張旗鼓地請見,長孫姒心裡隱隱地有些不安。
過了宣政殿往東不多遠,慕璟撐着傘候在路邊,官袍上掛了積雪,正往她的車駕望過來;煙官挑簾子請他上來,長孫姒迎面問道:“火急火燎的,出了什麼事?”
“七星舍利寶幢被人調了包!”
“什麼時候?”
慕璟皺着眉頭低聲道:“今早,通事舍人謝繼領着番邦部族的使者參觀完天府院,少卿依例檢查,發覺上頭七顆赤真珠色澤有異;待他去摸,綴着的三萬六千顆珍珠全數掉在地上,約一半摔的粉碎,這才發現那寶幢寬大了不止一倍。”
長孫姒又問道:“七座金塗塔不是和寶幢放在一處的麼,也被拿走了?”
“不,怪就怪在這,”他一臉詫異的模樣,“金塗塔是好好的。若說是劫財,七個金塗塔和價值雖然比寶幢差些,但勝在小巧容易盜取;寶幢四尺來高,周身綴着金鈴真珠,四角有金線相連,動則有聲,偷它不是自討苦吃麼,何況還調了包?”
她搖了搖頭,“這絕不是一兩個人能完成的,寶幢前日才做好,工匠都在宮中,三五個人見到的只是寶幢的一部分,沒人看見全貌,他們是如何仿造一個相似的來?偏生還知道謝跡今日會領着一撥人來看,掐好時辰趁亂偷走。也不是爲了劫財,天底下就這麼一個,偷走之後無法出手,一出手必然被發現。”
慕璟瞠目結舌地望着她,“按照你這麼一說,拿走是爲了什麼,放在家裡每日上香嗎?”
長孫姒撩開簾子,望着風雪裡的中書省,仍有不少青衣錄事匆匆來去,笑道:“還有另一個可能,若是今日太常寺的少卿沒有發現,後日在大朝會上沒得可是大晉的臉面,多大的一樁笑話!”她撂下簾子低笑,“我道是終於消停了,原來在這處候着呢!”
慕璟沒聽清楚,問了一句:“啊?誰候着你呢?”
她擺擺手,笑着道:“沒誰,我就這麼一說。反正無事,同去太常寺瞧瞧,說不定還能尋着那個寶幢呢!”
他一拍大腿,高興起來,“要是明日再找不到,大朝會上咱大晉可着實沒法揚眉吐氣了。就說呢,你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他笑眯眯地捱過來,外頭許是煙官不願聽他絮叨,打馬猛地向前,慕璟一頭磕在車樑上,長孫姒笑得前仰後合,看着他頭暈眼花不省人事,什麼親近的動作都沒了。
太常寺的少卿派人叫來了謝跡,兩個三十來歲的郎君吵得面紅耳赤,互相指責對方栽贓嫁禍。
長孫姒沒往院子裡去,隱在廊檐下聽兩個郎君爭辯;面朝她的是謝跡,六品青色官服,腕上纏着一串佛珠,動作間若隱若現;再往面上打量,說不出的慈善,只可惜了一雙眼睛,迷離萎頓,着實不像什麼誠心向佛之人。
就聽他道:“……少卿何出此言,某領着十六位使者應詔前來觀賞,您全程隨在身邊,某何時有功夫,將那寶幢偷走還換上個贗品?”
那太常寺少卿義憤填膺,振袖怒斥,“哪個全程隨着,看了一半是哪國的使者提出來要歇一歇?某便招呼人奉茶,可是你全程和他們在屋中。你們幹了哪些勾當某可不曉得。如今寶幢沒了,不是你們偷的還有誰?”
謝跡爭辯道:“少卿你這話說的好無理,即便您當時不在,隨行的還有二十名禁軍,這可是南統領的人,同某毫無干系。難不成,少卿覺得南統領也是同謀嗎?”
似乎是聽見什麼禁忌,那少卿畏懼地縮了縮脖子,結結巴巴道:“……別混說些有的沒的,南統領也是你這等樣的人能提及的?就事論事,你到底把寶幢藏到哪裡去了?再不交出來,等到上差詢問,某掉腦袋,你也甭想脫罪!”
謝跡大呼冤枉,連連辯解。長孫姒被吵吵的頭疼,囑咐人把這倆勸開,再嚷嚷,沒到後日便鬧得舉世皆知了。
進了天府院,透過敞開的六扇寶相紋的雕花門,能瞧見當中供桌上赤金的佛龕,一座光禿禿寶幢,做工粗陋;周遭七座金塗塔倒是擺放的安穩;兩個協律郎正領着十來個祝史趴在地上撿散落的真珠,有一個落在門檻下,長孫姒撿起來看了看,是顆打磨甚好的琉璃珠子。
慕璟好奇,圍過來看,“有什麼蹊蹺?”
她搖頭,將手裡的珠子遞給他,“模樣不錯,既然禁軍當時也在場,你不如去和南錚說聲。若是有異動,他定然能知道!”
慕璟不屑一顧,他地盤的事犯得着問南錚麼,真是小瞧他!可腳不聽,出了門就往上十二衛去了。
轉過天,辰時方過,慕璟一腳踏進華鏡殿直嚷嚷,“我就說南錚不靠譜吧,這回可好,東西沒找着,那個謝跡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