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靜臥,矜貴又高傲,因着身子受傷,自然顯出一番羸弱的姿態,與平日裡那個高高在上的南統領幾乎不是同一個人。
長孫姒有些憂傷,回頭想望一眼晏弗,可這個精細的管家早早溜出了是非之地。
從某些方面來說,她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當年對慕璟如此,如今對南錚也是如此,已經到了逃之夭夭的境地。當然,前提是沒人叫住她。
“殿下!”
阿妧提着裙子匆匆行來,眼角邊的淚還沒擦乾,襯得眼睛水汪汪的叫人憐憫;強撐了笑意給她行禮,“殿下安好。”
“啊……”她突然不曉得說什麼,若是五年前,她們算是同病相憐;時過境遷,她看着旁人如此未免有些唏噓,“我,就是來看看……”
阿妧摸了把眼睛,雨後初晴,顯出青澀的笑意,“南錚哥哥醒了幾個時辰,比昨日又好些,殿下可以同他多說會話。奴去瞧瞧晚膳,殿下請。”
她行了禮,提着裙子飛快地跑出了園子。她想,她一定是又哭了。
隔了許久不見,長孫姒站在合歡樹下低着頭踢落在地上的合歡花,沒話找話,“你家合歡怎麼到了秋天,還在開花?”
南錚側着臉挨着軟枕,擡起眼看着她尷尬的表情,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殿下身子,好了?”
他說話很費勁,她就找塊乾淨的地方坐在他面前,擡起頭笑眯眯地道:“是呀,可惜在背上,就不給你看了!”
南錚:“……”不過是問問,哪個想看了?
她看他無奈的表情,神情雀躍,遮在心頭上的烏雲都散了,“我這幾日都在等,等你醒過來;雖然是盼着你能來接應我出府,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殿下,就不怕僕去了?”
她搖搖頭,捏着蔫搭的合歡花吹着玩,“不會,你說你不會死,我相信你。”
他閉着眼睛,不敢說話,傷口疼得難忍,就聽她接着道:“事實證明,你確實沒有誆我呀!我很高興,能見到你,南錚。”
或許是很多日子不在一處,她很愛說些好聽的;例如他離開公主府去了神武衛,一年有餘;他重新見到她是在世宗的壽誕上,她也是這般說,軟綿綿的針,往他心口楔。
長孫姒見他不說話,以爲傷口發作,便和緩了語氣道:“我今日去了刑部問剝皮案,心裡頭有些疑問,你不用說話,只聽就成。”
她面對着他,把地上的落花排成排,“其一,王進維說非子和薛登是昌奴的常客,有事沒事總愛去聽曲子。樂營的管事經常能見到;若是有銀子,昌奴還能對他們和顏悅色的,沒了銀子惡語相加,經常和蔣會,就是昌奴死時房裡的郎君一唱一和取笑他們,非子和薛登都說過早晚殺了蔣會。”
“這個蔣會就是京兆尹府裡的年輕仵作,九月二十咱們見到被王進維嚇暈的那個。他四個月前從定州入京,過所證明一應俱全。”她捏了一朵花出來,擱在一邊,“死了四個人,獨獨蔣會只是被人戳暈了。”
“其二,如果說是蔣會把另外三個人殺了,雖說沒聽說他精於針篦之事,但是有私仇,有條件,很順暢;只是兩點說不通,他身上所中的銀針和在高家發現的一模一樣,滕越和魏綽說過,刺入的深度和手法不會是自己完成;還有一樣,若是報仇,爲何會牽連到和四人都不認識的李聲?”
“他是個廚子,就算他們去過酒肆用飯也不大能見到他,更遑論沒有聽說誰和他起過沖突。”
有風過,樹上落下小小的一朵,掉在南錚手邊,他擡手取過,遞給她,“說來,李聲和蔣會,是差不離的日子入京。”
“是,”她把垂下來的毯子給他掖好,“怎麼,你是懷疑他嗎?”
“只是,覺得奇怪。”
長孫姒點點頭,“我也覺得奇怪!還有啊,你看盛傳兇手是爲了懲罰那些惡貫滿盈的人,所以才殺了他們四個。按理說,需要繼續殺人才能達到他的目的。可是這幾日,一點動靜都沒有。”
“當然了,”她一根根扯絨絨的花瓣,“也不排除他覺得沒能把我這個罪大惡極的禍害給殺了,反而惹來全城搜捕,縮在哪裡不敢出來。”
“殿下如何想?”
“我準備明日去四家看看,說不定有什麼發現呢。”
南錚低聲道:“叫上滕越。”
她搖搖頭,笑眯眯地隔着毯子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怕我出事,可大長公主還在府裡養傷。明日我就辦成查案的差役,想來也不會有人懷疑。”
她戳了戳他的胳膊,“不過話說回來,那日你說,滕越早晚習慣在宮裡,我算是明白了。”
“殿下從未懷疑過僕麼?”
“懷疑什麼,居心叵測嗎?”長孫姒存心打趣他,趁他傷勢沉重肆意欺負,“雖然你長得特別像好人,但是肯定做過些不好的勾當。我若是每件都計較,估摸你肯定屍骨無存了。”
“殿下,你心思很複雜啊!”
長孫姒:“……”
明明說的是感人肺腑的良言,什麼叫複雜!
她氣惱起來,張牙舞爪地誓要爭個分明,他哀哀地望了她一眼,安靜地皺着眉頭倚在躺椅上,奄奄一息。
長孫姒:“……”
論複雜之人的自我修養!
阿妧是和晏弗一併來的,長孫姒遙遙地看了一眼道:“我覺得阿妧小娘子待你甚好,可你總是橫眉豎眼的。”
他扯了扯毯子,低聲道:“她是很好,所以更不能錯待。”
她不明所以,兩人到了跟前行過禮,阿妧親熱地纏過來,“今日府裡做很多葷食,前些日子都是清淡的,可饞死奴了。”
她笑笑,眼看着晏弗攙了南錚起身,阿妧想去,約摸想着方纔的事又縮了回來,望了一眼,只得請長孫姒出了園子。
晏弗扶着南錚回房,勸道:“郎君曉得殿下平安,何須在外間候了許久,這些日不比前些時候,越發冷了。”
他嗯了一聲,臉色有些白,“明日叫滕越隨着她,京裡不太平。”
“那聖人呢?”
他不語,晏弗自知多嘴,道一聲僕曉得了,又問道:“殿下的住處還安排在漱石苑嗎?每日僕都派人清掃,昨日添了些應季的衣裙……”
心思被坦露無疑,他有些不適應,晏弗命人端了藥膳來,再接再厲,“殿下房中的安神香餅,生結香少半錢……”
南錚望了他一眼,他終於不說話了,樂呵呵地垂手伺候在旁。
長孫姒用過晚膳,一路溜進漱石苑。熟門熟路,也不叫人伺候,洗漱完矇頭大睡。翌日,到了南錚的寢居門外,探了半個腦袋看了半晌見人未醒,留下一朵合歡花,揚長而去。
朝霞還很熱烈,對面樹下蹲着兩個吃胡餅的貨郎,倒是在門口遇上了趾高氣揚的滕越,“起的挺早,有舒坦日子也不安穩嗎?”
長孫姒瞪他一眼,“話說你和我什麼仇什麼怨,怎麼哪都有你?”
滕越哼了一聲,“你當我想來,去哪兒?”
“秦樓楚館!”
“……”
滕越只當她是隨口胡說,但是當他們站在樂營的門前,看着管事的婆子喜笑顏開接了她扔過去的銀錠子,瞠目結舌,這是個娘子麼?
長孫姒還好心好意地埋汰他,“滕兄莫不是沒來過?”
“……你管我!”
這種有損郎君尊嚴的事怎麼能叫她曉得?
她笑樂不可支,用扇子遮臉,“這是那昌奴所在的樂營,我就想瞧瞧她的屋子裡頭可有什麼線索。”
雖說是樂伎歇着的時辰,領路的婆子看在銀子的份上熱情如火,“您來的不是時候,過了午娘子們才起,未時梳妝,那時候才熱鬧!”
長孫姒戳一戳滕越,“記着時辰,下回來的時候得等人家梳了妝,可別沒了禮數。”
滕越避她如蛇蠍,“你怎麼不讓南錚來?”
她嚴詞拒絕:“怎麼能讓他來這種不正經的地方!”
滕越:“……”合該他就不正經?
“你怎麼知道他就沒來過?”
她默了默,卻到了一間緊閉的屋子前,那婆子從兜裡摸出一串鑰匙來,看也不看,撈了一把打開了屋門,“您二位請!”
長孫姒看了她一眼,“大娘記性真好,這麼多屋子配哪把鑰匙都記得一清二楚。”
婆子搖了搖頭,“您有所不知,昌奴是這兒最折騰的一個。那非子,薛登常常爲她打架,門是成天撞壞。到最後,奴也不管了,隨她去吧。這鎖還是前些日子京兆尹府的官爺來驗過,纔給奴留下的,比旁的鑰匙要長些,也好拿。”
她點了點頭,適應了膩人的脂粉味才踏進屋子裡去。
曖昧的紗簾逶迤在地,撩開便可以瞧見兩扇緊闔的雕花窗,窗下有妝臺,妝奩也沒闔上,脣脂眉筆擱的亂七八糟,她回頭問:“這麼亂,是差役搜過了?”
那婆子道:“也不是,那日來的是魏京兆,只是拿了幾封信走,旁的都沒動,昌奴平日就不愛收拾屋子。”
她打開妝奩,底層還放着頭戴細氈蕃帽的胡人小木偶,這種行酒之物能擱在妝奩裡,可見昌奴平日得是什麼個形狀。
她拿起來落了一手土,嫌棄地又擱了回去,忽然覺得不對勁,回頭問那婆子,“平日這種東西,她都是放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