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匕首上的血是新鮮的,順着刀刃滴答,燭光裡更添幾分陰森。殺進屋裡的侍衛各執刀劍面面相覷,倒真不是畏手畏腳,不過王府有令,這二人都不得怠慢。
身後人的脾氣慕璟太瞭解,壓在頸下的匕首見勢往後退了一分,熱辣的疼癢從冰冷的刀口處襲來,簡直叫人瞬間崩潰。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先出去吧,莫要聲張。”
這兩人的隱情衆人多少也明白些,聞言安分地置身糾葛之外,後頭有眼力的一個郎君還甚是貼心地合上了門。未闔的窗子有風送進來,慕璟纔敢清了清嗓子商量道:“好了,能放開我了麼?”
長孫姒哼了一聲,一把將他推開兩步。他搖搖晃晃跌在矮榻上,擡手摸了摸傷口,皺了眉頭,“我記得你向來離利器很遠,倒也下的去手。嘶,真疼!”
“我若不有話問你,你現在大概喘不了氣了。”她盤膝而坐,把匕首直直地戳進矮几,對上他審視的目光笑道:“沒看出來,慕中書,你心思掩藏得倒很深!”
慕璟無所謂地笑笑,搖了搖賬冊,“承讓承讓!倒是你爲什麼又回來了?不用那麼看着我,給你指的道安全的很,能保你一路順利出渝州不叫人發現。你逮住了崔荀,還怕定不了他的罪?何必爲了這個,捨命不活,我是真想叫你走啊!”
“這麼說來,我還是要感謝慕中書傾力相救之恩!”
他垂下眼睛,看着指間黏膩的血笑了笑,“不然我就和外頭那倆一樣麼?你以前……”
“以前的事情,你最好還是忘了。”長孫姒打斷了他的話,推了杯茶過去,“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從漢州往瀘州的船上,渝王派的殺手,我和南錚好容易逃出來,他負責趕盡殺絕。我用針毒死了他,他掉進一條不知名的河裡,估摸連屍體都尋不到,說來我還是要感謝你們。”
她舉起杯子敬了敬,慕璟撇開眼睛,“你何必故意刺我,你身不由己,難道我這些年便過得平順?若非我當年……世代忠良的慕氏,如今京中六十四人早和南郭深滿門一樣,屍骨不存!”
長孫姒哽了哽,“當年老師收到那封密信,是你看了?難怪老師說後來不了了之。”
“你竟然知道?”他笑笑,“老頭子是什麼性子你不曉得?當真直面遇上,寧願引頸就戮,也不做不忠不義之人。他能慷慨大義,我卻是個貪生怕死的。雖然我們平時互相不待見,但是我總不能讓慕家就這麼完了!”
鮮少見到他這般頹廢的時候,抽乾了力氣再撐不起一片天來。慕璟怏怏地倚在憑几上,神態軟綿,“不過對你來說,我這個叛逆的說辭都是狡辯。我很好奇,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約摸是知道滕越的身份前後,”她抱着肩冷眼覷他,“後來在五哥哪兒越發的懷疑。趙知方府上的道人是你吧?”
他興味盎然地點頭,“是,在他家一個來月神神叨叨,嘖嘖,真是受夠了!”
“在茶坊叫老許說伏羲女媧故事的是你?”
“是!”
他似乎對這些話題毫不在乎,她進而又問:“殺了陳氏的也是你?”
“對啊,那是個目光短淺的老婦,素來在府裡媚上欺下,殺了也無所謂。只是可惜,連累了你哥。不過阿姒,在崔荀的計劃裡不容許任何意外,你也不必過於自責!”
簡直本末倒置,她摩挲着袖子裡的田黃玉印,冷笑道:“他終究爲了兄弟之義不肯說出實情,自責的不應該是你麼?”
“說來也是!”他點頭,脣角溢出了苦笑,“可崔荀就沒想讓他活,我不過是用他的命換我一家的性命,哪裡有錯?”
若說有錯,以她的立場根本無權置喙,歸根究底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她那位剛愎自用的阿爺,識人不清,禍害了南郭一家又叫無盡的人在泥沼中浮沉十幾年。
長孫姒掃量他一眼,“現在並不是說是非對錯的時候,崔荀叫你來拿賬冊,他的人呢?”
“我同你說今夜子時渝州起事並非虛言。”慕璟向窗外探了目光,“應當還有一刻吧!本來約定的時間是明日,只不過今日午後崔荀收到聖人的旨意,說你在渝州失蹤,詔他回京覆命。他覺得起事事發,提前了原定的計劃。白日裡索性踞城不出,殺了傳旨意的黃門,入了夜再拔營。現在正忙着,沒工夫搭理你!”
她並沒有來得及向京中傳信渝王的不軌之謀,長孫衷這份旨意來的可真是時候,她有些摸不着門道。何況崔荀行事穩當,決計不會因爲一張突如其來的聖旨亂了陣腳。
“今日黃門除了宣旨,還說了其他事情麼?”
他聳聳肩有些嘲弄,“我同你說被關了一日也不假,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是方纔來的途中看到府兵來往匆匆,就偶爾問了一句。”
“渝州的兵力還未至京兆府就得被劍南山南各道府兵截於途中,以崔荀的謹慎和數十年的謀劃絕不會冒進,與他合謀的有哪些州府和官員?”
“具體的不曉得,但絕不是少數。自從應和十八年,他派人買通了謝輝的副將蔡鵬和謝竟狼狽爲奸,在京城外慾置謝輝死地從而奪了渝州的府兵據爲已用開始,經年遊山玩水不過是聯合各道府兵而已。”
他喝了口茶接着道:“他的口才與手腕,這兩日你當是領教過,沒什麼能阻擋於他。劍南山南江南三道有些州府早已倒戈,河東搖擺不定。就連瀘州,高家的兵屬,糾葛了這麼多年,你看他是如何應對的?藉着太上皇處置高復岑的事情,生生派人去遊說,最後瀘州譁變!作爲臨近的渝州可不得派兵,這麼一來,他起事的隊伍又擴大了不是?”
長孫姒冷眼覷他,“看來你對他很是推崇!”
慕璟爲難地點了點頭,“從某些方面來說,我與他有仇。可我終究心甘情願替他辦事,崔荀這老頭兒的手段不容小覷,阿姒,你恐怕不是對手!”
她哼了一聲,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你替他辦的事倒是不少,先來替他毀了這本冊子,後又替他看人,真是盡心!”
他笑笑,不欲辯解,歪着頭看沉沉的夜空。他從未想過將她置於死地,這些日子在王府裡日夜不寧費盡心思,不過說來她也不會信。
子時,外頭徹地動天的炮聲轟鳴,還有雜亂的腳步和馬蹄聲,火把搖搖,山雨方來,連外頭的守衛都警惕了幾分。
他起身,拍了拍手裡的冊子,“我該走了,你是冥頑不靈,可隔壁還有個會喘氣,押寶總不能在你一個人身上。這本賬冊我要帶走,你會殺了我麼?”
長孫姒撇眼看杵在矮几上的匕首,外頭有人叩門道一句慕中書時辰不早。她便知再無機會,眼神黯了下來,“滾得越遠越好!”
“得嘞!”
他起身將賬冊捲了卷塞進袖子裡,低聲道:“現在來不及說降書的事情,過不許久,崔荀會押着你們一道上路,出東門再往北。”臨走前他嘆了一句,“如今真是兵荒馬亂吶!”
門又被闔死了,緊要關頭連後窗下的人影都多了幾重。長孫姒收拾齊整衣衫,在屋子裡尋了些稱手的物件,敲敲打打收拾了個小錦囊出來塞進懷裡,又靠在牆角聽了聽隔壁的動靜。
按理說這二人向來不對盤,如今卻能平心靜氣說上這麼半晌的話,真是讓人越發的不安。
許是過不幾日就是月中,外頭的月色尚好,長孫姒被帶去見崔荀時有幸領略了一番渝州府兵整裝待發的氣勢。遙遙地望一眼穿梭的隊伍,弓弩橫刀,骨朵夾棒,加上府兵肅正警覺的模樣……
她摸了摸下巴,若是京中那些安於常樂不思進取數十年的將士瞧見了,大概軍心渙散氣勢潰退,有生之年就能見上一面。
崔荀正讓人替他扣鎖子甲的束甲絆,一把年歲還能存着年少時橫亙沙場的氣勢,老驥伏櫪說的許是這種倔強。當一柄森冷的長戟貼着長孫姒的臉擦過去的時候,她不由得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招呼,“王叔!”
“好啊!”崔荀樂呵呵地頷首,“事出突然,今夜你怕是睡不安穩,索性我就領着你一道走!”
她甚是乖順地點頭,“王叔說笑了,我是晚輩又寄人籬下,自然得聽憑你的吩咐。”
崔荀對她的挑釁置之不理,默不作聲地打量她一眼,“路上不太平,身上還是莫要帶過多物件!”
隨着她的兩個粗壯女史聞言就要來搜身,長孫姒慢條斯理從袖中捏了個小布包打開,頗爲害羞道:“府上的丸餅味道甚好,哦,還有杏仁酥……”
她從袖子裡摸了三四個小包裹出來,算是鬆軟香脆的糕點,欲要搜身的女史張着手眼睛都直了,真是大開眼界!
崔荀被她的行事風格打的措手不及,調開視線,“……若是你喜歡,就帶着吧!”
他閉口不提降書的事情,她稍微安了心。不過這老爺子年輕時候在疆場上所向披靡,年歲大了韜光養晦十幾年,她自然不會輕視。坐在馬車上,被方纔兩個女史擠在當中,皺着眉頭掂量着他的後招。
馬車疾馳中顛蕩了幾下,扣死的簾子漾開一道縫,女史擡手慌張地合住。長孫姒垂着眼睛琢磨,這條道是他們進城的路,出的是渝州城南門,和慕璟說的簡直南轅北轍。是他故意放出的風聲還是崔荀臨時變了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