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半,會議室裡,煙霧瀰漫,橢圓形的會議桌邊,坐了幾位市委常委,這是王思宇到達閔江之後,參加的第一次常委會議。
常委們的座位自然是很講究的,如同媒體報道中的領導排名一樣,誰的名字在前,誰的名字在後,都是大有講究的,這代表了官場中等級森嚴的秩序,除非職位出現變化,否則是不可能發生改變的。
作爲紀委書記,王思宇的位置雖然很重要,甚至與組織部長陳重義不分上下,但他的資歷尚淺,又是初到閔江,所以進屋後,很自覺地坐到了會議桌的尾端,緊挨着會議記錄員小劉。
樑桂芝出現在門口,她只向會議桌瞄了一眼,就扶了扶眼鏡,徑直走了過來,拉了椅子,坐到王思宇身邊,打開精緻的坤包,從裡面取出一張華西晨報,隨手推了過來,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壓低聲音道:“重機廠的事情,被人捅出去了。”
王思宇暗自吃了一驚,趕忙摸起那張報紙,低頭望去,卻見第四版上的標題尤其醒目,上面寫着:“到底是誰搞亂了閔江重機廠?”
他的目光立時被吸引住,認真地看了起來,這篇報紙以閔江重機十幾位女工輕生爲引子,詳細介紹了閔江重機廠的發展與沒落,言詞極爲犀利,將矛頭直指閔江市委市政府。
上面配着幾幅現場照片,有職工打着條幅抗議的,也有在馬路上堵車的情景,最顯著的位置自然留給了水塔附近,上面站着十幾位正在哭天搶地的女工,下面是黑壓壓的人羣。
王思宇微微皺眉,閉目沉思,把昨天下午的經過仔細想了一遍,倒沒有發覺有記者在現場,而這篇報道,通篇都是詰問之詞,對於事件的最後處理結果,則是輕描淡寫,語焉不詳。
他把報紙重新推了回去,皺眉吸了口煙,轉過頭來,輕聲道:“應該及時聯繫報社,再做篇專訪,及時消除影響。”
樑桂芝微笑着點點頭,悄聲道:“已經聯繫過了,只是這位記者是誰,你一定猜不出來。”
王思宇撣了撣菸灰,好奇地道:“怎麼,是哪位名記?”
樑桂芝抿嘴一笑,嘴脣微動,壓低聲音道:“名記倒還談不上,不過也是大有來頭,是書記大人的兒媳婦,華西晨報閔江記者站的程琳。”
王思宇輕輕搖頭,苦笑道:“這倒沒想出來。”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市長李晨、書記鮑昌榮先後走了進來,衆人就都把身子坐直,將注意力集中在兩人身上。
李晨剛剛理了發,顯得容光煥發,神清氣爽,而鮑昌榮卻恰恰相反,表情極爲嚴峻,眉頭緊皺,一眼望去,就知道遇到了煩心的事情。
會議開了半個小時,討論了三項議題,因爲不涉及到人事調整,會議開得還算順利,正當會議要收尾時,李晨卻突然翻出一張報紙,遞給身邊的鮑昌榮,皺眉道:“鮑書記,重機廠的事情驚動了省城媒體,搞得我們很被動,應該在會議上討論一下。”
鮑昌榮沒有去碰報紙,而是皺眉喝了口茶,淡淡地道:“已經看過了,今天不討論這個問題,抽時間,你們和華西晨報溝通一下,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發個專訪,儘快消除影響就可以了。”
李晨卻把筆輕輕一丟,陰沉着臉道:“鮑書記,重機廠的問題,還是在常委會上討論下比較好,事情證明,開小會雖然有效率,但容易惹出大麻煩。”
他這句話說完,屋子裡立時安靜下來,只剩下一陣輕微的喝茶聲,會議室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常委們神色各異,都把複雜的目光投向鮑昌榮。
樑桂芝側過身子,擡起高跟鞋尖,輕輕踢了踢王思宇,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王思宇會意,輕輕點頭,心中瞭然,前些日子,鮑昌榮召集幾人開會時,曾親口講過‘還是開小會有效率。’
那天參加會議的,只有四位常委,除了他們兩人外,還有副書記馬尚峰、市委秘書長魯高陽,這兩人中,必然有人嘴巴不嚴,把鮑昌榮的原話講了出去,落到李晨的耳中,這纔有了他剛纔的嘲諷。
鮑昌榮擡起頭來,望了副書記馬尚峰一眼,就眯了眼睛,右手放在報紙上,輕輕敲了幾下,語氣舒緩地道:“李市長,上次開會商議重機廠的問題時,你已經下鄉了,不在市裡,而重機廠最近麻煩不斷,時間緊迫,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們幾人只好臨時商議了一下,敲定了解決方案。”
頓了頓,他又轉頭望了一眼樑桂芝,皺着眉頭道:“樑市長,你該不會把方案壓下來了吧?”
樑桂芝忙開口解釋道:“鮑書記,會後第二天,我就已經把材料交給李市長了,李市長也在方案上做過批示,同意實施。”
鮑昌榮端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水,輕描淡寫地道:“那不就好了嘛,李市長既然沒有反對意見,就按照既定方案執行好了,還有什麼可以討論的呢?”
李晨冷笑了幾聲,陰沉着臉道:“鮑書記,方案本身問題不大,但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推出的時機,重機廠的事情,牽涉太多,在處理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能急於求成,否則容易適得其反,把問題越搞越複雜。”
鮑昌榮皺了皺眉,把杯子放下,摩挲着頭髮,語氣溫和地道:“李市長,你講的也有一定道理,但小心謹慎不等於拖着不辦,我們的改制工作組在吳方舟副市長的帶領下,工作了兩年時間,夠穩妥的了,可這麼久的時間下來,企業還是不死不活的,取得什麼進展了?”
李晨摸出一根菸來,低頭點上,皺眉吸了一口煙,摸起報紙,在半空中搖了搖,針鋒相對地道:“鮑書記,重機廠的工人情緒很大,遇到刺激,很容易聚衆鬧事,影響市裡的穩定大局,改制工作組進度雖然慢了些,但工作還是很紮實的,起碼沒有搞出麻煩,而你們繞開工作組,單獨制定方案,結果呢,這才幾天啊,就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差點搞出十幾條人命,鬧出嚴重的羣體事件,上面要是追究下來,誰來負責?”
鮑昌榮怫然不悅,端起茶杯,重重地放下,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皺着眉頭道:“現在不是談責任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切實爲工人解決實際困難,把拖欠的集資款返還回去,和工人們解釋清楚,請他們再耐心些,只要把廠子搞上去,沒有工人會鬧事的。”
馬尚峰咳嗽一聲,從旁邊插話道:“鮑書記,昨天下午的事情,未免太巧了些,重機廠的總經理劉恆剛被紀委帶走,廠子裡就亂成了一鍋粥,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聯繫?”
鮑昌榮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滿地道:“劉恆涉嫌違紀,被帶走調查,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能有什麼關係?”
馬尚峰輕輕搖頭,若有所思地道:“鮑書記,據我所知,劉恆這個人,在重機廠威望很高,暫時無可替代,爲了確保萬無一失,是不是先把他放回來?”
鮑昌榮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水,轉頭望向樑桂芝,表情嚴肅地道:“樑市長,昨天下午你去了現場,你最有發言權,工人們鬧事,和劉恆被抓有關係嗎?”
樑桂芝拿出兩份材料,站了起來,拉開椅子走了出去,分別將材料交給鮑昌榮與李晨,轉身回來後,輕聲道:“沒有任何關係,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女工家中缺錢,急着要回集資款,所以攛掇了十幾個姐妹,用這種辦法來大造聲勢,向市裡施加壓力。”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扶了扶眼鏡,斟酌着字句道:“當然了,事情鬧得這麼大,也有其他原因,有人散播傳言,說市裡要把工人全部推向社會,謠言傳得很快,搞得人心惶惶,這才使事態迅速惡化,不過幸好處理及時,問題已經基本解決了,目前工人的情緒都很穩定。”
李晨沒有去看材料,而是轉頭望着樑桂芝,冷冷地道:“樑市長,你剛纔所說的話,是不是可以理解爲,重機廠近期不會再出亂子了?”
樑桂芝微微蹙眉,搖頭道:“我只是把事實講清楚,至於以後會不會出亂子,這個不好斷言。”
鮑昌榮板着面孔,把材料翻了幾頁,就丟給副書記馬尚峰,厲聲道:“應該去查查,到底是什麼人在散播謠言,製造混亂,要是沒人煽風點火,會什麼亂子?”
馬尚峰摸起材料,大略掃了幾眼,就輕輕丟到一邊,低頭喝茶,不再吭聲。
李晨吸了口煙,轉頭望向王思宇,語氣溫和地道:“王書記,劉恆的問題很嚴重嗎?”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了過來,又都集中在王思宇身上,都用玩味的目光注視着他。
王思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把杯子輕輕放下,不動聲色地道:“舉報信上提供的線索很具體,應該不是捏造的,調查組在找他談話之後,劉恆迫於壓力,到賓館來找我,意圖行賄,這就很可疑了,爲了避免出現意外,在請示過鮑書記後,紀委調查組對他採取了必要的措施,案子目前還在調查中,有了最新進展,我會及時向李市長通報。”
李晨皺了皺眉,表情變得有些難看,低聲道:“這個劉恆,居然做出這種事情,由此可見,舉報信上提到的內容,多半是真的,可惜了,好端端的幹部,怎麼會墮落得這樣快?”
鮑昌榮也嘆了口氣,不無感慨地道:“劉恆這樣的幹部很典型,先前還是好的,只是到後期,對自己要求不嚴,導致腐化墮落,光現金就搜出二百多萬,這才兩年的時間啊,真是怵目驚心。”
王思宇面色一沉,目光變得鋒利起來,盯着鮑昌榮望了半晌,才眯了眼睛,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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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晨翻開黑皮本子,拿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沉吟道:“重機廠是個大廠子,已經換過幾任領導了,都出了腐敗問題,這一任的總經理人選,要慎重考慮,不能重蹈覆轍,否則對職工們沒法交代。”
馬尚峰端起杯子,神情凝重地道:“是啊,重機廠不能再出事了,你們有合適的人選嗎?”
李晨搖了搖頭,黑着臉道:“那是個爛攤子,沒有人願意接。”
鮑昌榮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看了下號碼,忙擺了擺手,拿着手機走了出去,五分鐘後才返了回來,表情嚴肅地道:“華西晨報上的報道,已經驚動了省委,文書記指示我們一定要總結經驗教訓,再不能出類似的事情了。”
衆人悚然一驚,都坐直了身子,李晨喝了口茶,轉頭望向宣傳部長殷道奇,冷笑着道:“那位記者真是不像話,總是在找麻煩,這次可好,又被她抓了機會,居然把事情捅到省裡去了,殷部長,你們應該多跟那位記者溝通下……”
殷道奇微微皺眉,把目光轉向鮑昌榮,苦笑着搖搖頭。
“散會!”鮑昌榮臉色一灰,低聲喝了一句,率先站了起來,把包夾在腋下,抓起杯子,揚長而去。
衆人紛紛離開,樑桂芝收拾了材料,推了推王思宇的肩頭,輕聲道:“想什麼呢,那麼入神。”
王思宇微微一笑,用手摸着下頜,淡淡地道:“我在想,如果市委書記最先了解到案件的進度,那還要紀委書記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