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最後一場朝會,羣臣有幸吃了一個驚天大瓜,時局中人無論地位高低,這一個年也都少有能夠過得踏實,各有各的擔心,各有各的期待。
當然,也有人對此不以爲然,並不覺得區區一個皇孫只憑入嗣孝敬便能獲得攪動時局、乃至於將局面重作劃分的能量,哪怕是背後有着聖皇陛下的支持?
如果女皇心意真能夠被所有人奉爲圭臬而不敢違背,那麼朝局不至於如此多事。
諸如此類自命理智而作冷眼旁觀的人不在少數,可是隨着事態逐漸發展,呈現於眼前的事實卻脫離了他們的想象。
特別在人日百司開衙之後,隨着第一批代王府佐名單從鳳閣、鸞臺流出,更是讓人震驚不已。
首先讓時流感到震驚的,是這一批名單所列人衆多有資望深厚者,諸如歐陽通、王方慶,那都是拜相有望、只差機緣的一時之選,更不要說還有一個在位宰相旗幟鮮明的支持,甚至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兒子!
這一份名單之豪華,簡直是諸府近年所未有。
國朝入周以來,親王爵位本就不多,唯魏王、樑王、定王而已。
擔任王佐,並非強授。換言之就算是朝廷明文下令,如果受命者不願意出任府職,也可以直接拒絕。
這是爲了避免出現武德年間秦王教、齊王教等令出多門的混亂情況,將權柄與才士都聚於中樞。特別在天皇賓天之後,諸王都朝不保夕,府職則更加令人望而卻步。
雖然天授革命之後,風氣有所不同,武氏新王登場,但羣臣大凡稍具節操者,供事於武周朝堂還有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可以開解自己,委身供奉武氏新王則就有些無法接受。
天授以來,蒙冤入罪者極多,其中便不乏因爲拒絕魏王、樑王等招攬而入罪之人。有的人寧願棄官乃至於獲罪,都不願供事幾王門下。當然,除了氣節之外,也在於武氏諸王實在沒有什麼稟賦,能夠折服那些德才兼備的時流。
如今,代王雖然新封,但這一份府員名單之豪華,卻遠遠超過了魏王、樑王等。而這些人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能夠在時下這種氛圍肯於出任代王府佐,當中的意味也是極爲深刻。
須知就在春節羣僚拜望幾王時,魏王、樑王等都不同程度的表達了對代王的不滿,更是近乎威脅的禁止官員們擔任代王府佐。
言猶在耳,名單已出,還是有人將幾王教令當做了放屁。而代王在時局中的號召力,也經此表露出來,不同於往常僅僅只是流於表面的稱許誇讚,這一次說得嚴重一點、是真正的在拿前途與生命來站隊。
這樣一個結果出來之後,許多本來還在作冷眼旁觀的人便坐不住了,紛紛開始打聽後續的發展,以至於原本牽動人心的私謁皇嗣案都變得不再那麼引人注意。
天官侍郎鄭杲便屬於此列,甚至他都不屬於冷眼觀望那一類,代王未晉之前,彼此便已經在頗爲融洽的交流。
只是因爲他身爲典選官員,選月中本就頗爲敏感,再加上代王新封事發突然,後續挑選佐員又由丞相姚璹一手包辦,沒有抓住最好的時機切入,見到這樣一個結果,心中自然不乏懊惱。
進入一月之後,選事不再那麼繁忙,鄭杲也終於有精力深入關注此事。幾經周折,終於在上元節的前一天,邀請到宰相魏元忠過府做客。
這一天,鄭杲早早便吩咐家人灑掃庭院,廳堂中張設美器,並將子侄派往四邊坊門,等待迎接魏元忠。
午後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魏元忠才姍姍來遲,得到家門子侄通報,鄭杲便匆匆出門相迎,於坊街中見到魏元忠車駕後,側立道左拱手爲禮並笑道:“相公直堂勞頓,還要私情滋擾,真是失禮。”
魏元忠一點兒也不勞頓,他今天並不在直,退朝後便回家補覺,中午睡醒的時候甚至還在家裡親手紮了一個彩燈,這才優哉遊哉的出門。
之所以這麼做,純粹是看滎陽鄭氏不順眼。兩家之所以結怨,則是因爲兒女親事。
魏元忠出身本不高,憑着自身才器在高宗朝得到賞識,特別是在平定徐敬業叛亂中表現優異而被女皇引作心腹之後,更是官運亨通,平步青雲。
人一旦闊了,心境自然不同,魏元忠便想給兒子訪求一門良親,所選擇正是滎陽鄭氏。不過他當時還沒有拜相,鄭氏也態度倨傲,獅子大開口,他是咬緊牙關、幾乎傾盡宦囊才結成這一樁婚事,但如此結成的親事,想也能知彼此關係自然算不上好。
雖然魏元忠的親家與鄭杲並非同一房支,但天下鄭氏本一門,魏元忠對鄭杲自然也談不上什麼好感。儘管鄭杲幾番邀請又具禮周全,但在途逢到鄭家門前這段距離,魏元忠只在車上,鄭杲則一路趨行的跟隨。
待入鄭家府邸中堂,自然又是一番禮數週全的寒暄,鄭杲才抓住一個機會望着魏元忠說道:“代王新封,府事幾則流出,卻被時人譏作吳兒府,這實在有損大王時譽,不知魏相公對此是怎麼看?”
魏元忠聞言後便哈哈一笑:“好事者不積口德,狂言妄語,不值得正席議論。代王宗家少秀,佐事者俱時之精選,不勝坊間長舌誇口之徒?”
鄭杲聽到這話,神情自有幾分尷尬,準備好的話都不好再說下去。
魏元忠倒是不關注鄭杲的情緒如何,輕啜一口杯中美酒然後又斜眼望向鄭杲,笑語道:“難道侍郎也有意參與?”
鄭杲聞言後訕訕一笑:“代王美譽當時,若能爲友爲徒,誰又捨得輕拒?只憾職事所限,身不能往。”
南省政務官員,一般是不能兼領王府官職的,這是爲了避免諸王弄權,直干政務。所以歐陽通、王方慶等人雖然名高,但都在寺監之位,才能兼領府職。
當然凡事也有例外,真要南省官長兼領府職,要麼是皇帝極爲看重,要麼是重點提防,連基本的王府事權都不給其人,要收歸省中。
鄭杲言語中毫不掩飾要向代王靠攏的急迫心情,對此魏元忠也能夠理解。
滎陽鄭氏雖然名列山東四姓之中,但風評時譽一直不算高,一直被列爲四姓之末,若是趙郡李、清河崔,魏元忠只怕再溢價倍數,都難給兒子娶到其家女子。
鄭氏倒黴不是短年,早在北魏時期,因爲祖地滎陽距離洛陽近,六鎮兵變中便大受打擊。之後六鎮當中分裂出的北齊與北周,鄭氏跟他們也遲遲混不到一起去,就這麼一路尷尬下來。
老實說,如今代王儼然已有自立門戶的姿態,正是給鄭氏這樣的人家所準備的一個選擇。
勢大者如崔李兩家,本身便勢位在享,不忙下注,即便與代王往來密切,那是族人們各自私人選擇,不至於合族逢迎。
而鄭家本身便時位不著,其族聚之地洛陽也是聖皇重點經營所在,恰好代王也是聖皇親自扶立起來的一個時選。如果鄭家還不能聞腥而動,那就安心繼續倒黴下去吧,盼着幾時能鹹魚翻身。
感受到鄭杲急於靠攏而又苦於沒有門路的窘迫,魏元忠也是心中一動,手中筷子挑撥着盤中菜絲,微笑道:“如今國朝混一,實在不宜再拙計南北之分。但地邊有遠近,人情有近疏,彼之所切,未必是我之所急。人事奧妙,方寸自得。”
“相公的意思是……”
鄭杲聽到這話,不免有些不解。
還能什麼意思?你們鄭家不是喜歡賣女兒嗎?又不是幹了第一次,怎麼這會兒想不到了?
但魏元忠卻並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鄭杲能不能識趣也跟他沒有太大關係,肯稍作點撥,已經算是給代王面子了。
此前歸都的時候入拜聖皇,魏元忠便意識到聖皇陛下對這個孫子非比尋常的關注與期望,更勝從前,甚至用心到親自過問婚娶事宜。這種態度,絕不同於對武氏諸王那種。
但意識到是意識到,魏元忠的身份、地位都不容許他有什麼太露骨表達,而且眼下的代王也不值得。如果能平平穩穩熬上幾年,或能產生更多可能,但現在火候是肯定不行,哪怕在西京搞了不少小動作。
但自己不可以,別人可以。鄭氏既是山東著姓,又不像崔盧那麼勢大,這很符合聖皇陛下、包括代王的需求。至於能不能成,又不是魏元忠自己娶媳婦,他也沒必要表現得多熱切,跟姚璹那樣把自己搞的進退失據。
待到送走了魏元忠,鄭杲歸家後又苦想良久,才驀地一拍案几,嚇得廳中子侄都驚了一驚,其子鄭放趨行入前小聲問道:“阿耶有吩咐?”
鄭杲擡頭看了兒子一眼,驀地嘆息一聲,又急聲吩咐道:“速傳信宗中各家,凡有十歲以上、二十以下在閣女郎,上巳節前俱入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