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儀駕往上陽宮去,這絕對是一件頗爲轟動的事情。
神都政變以來,聖母皇太后遷居上陽宮,皇帝一家則返回大內居住。雖不說皇帝絕跡於上陽宮,但除了一些正式的禮節,基本上也是很少前往。
四月初,神都朝堂中甚至就皇帝需不需要晝夜問省而展開了一番辯論。最終的結果是,上陽宮偏在大內西側,出入都不從容,中使請安即可,皇帝不必親行,唯望朔參見而已。
但事實上,哪怕是望朔之日,皇帝也有各種各樣的事務操勞,入了一些禮日與羣臣一同入見,其他的時間則能免則免。
關於這一點,朝堂上以及坊市間也都是諱莫如深、少有談論。原因各自深知,說多了只是爲自己惹禍而已。
也正因此,皇帝突然往上陽宮去,很是引起了一陣關注以及各種猜測。
上陽宮門前,剛剛在政事堂早退離場的潞王李守禮身披甲衣,神情嚴肅的率領左羽林衆將士於此恭迎皇帝儀駕。得知皇帝往上陽宮來,李守禮又從羽林軍營中調來兩千甲士,緊急派駐各門,這種嚴陣以待的態度,也反應出皇帝與皇太后尷尬的關係。
其實不獨上陽宮防務加緊,皇帝儀駕出行的過程中,兩衙軍衆也在進行調度增派。
皇帝儀駕行出大內時,左衛大將軍、觀國公楊嘉本親自負責調度皇城與上陽宮之間的道路防務,諸南衙將士於此集聚巡防。另有右羽林李多祚親自負甲,跟隨皇帝儀駕進入上陽宮範圍。
經過這一輪人事喧譁,上陽宮觀風殿母子相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儘管見面之前氣氛肅穆緊張,但觀風殿中相見的情景卻並不怎麼嚴肅。
李旦遣退隨員諸衆,隻身登殿。而殿中的皇太后見狀後,也着令殿中拱衛的左羽林衆將士退出殿外,只留下潞王李守禮並幾名女官宮婢在侍。
“兒性簡陋,無令纔可稱,監國負大以來諸事勞碌,竟難得閒暇勤拜阿母,思之慚愧,請阿母恕罪。”
登殿後,李旦先作莊重見禮,並沒有急於起身,拜在地上沉聲說道。
皇太后並沒有端坐在席,而是側立於席榻之外,聞言後只是微笑道:“皇帝身領天下之人,事系萬民福祉,庭戶之內的私禮,不必過分在意。你母暇年悠長,起居順遂,身左不乏親員陪伴,於情也並不單薄。”
說話間,皇太后看了殿側扶劍而立的潞王李守禮一眼,神態欣慰。李守禮則微微欠身,望向皇帝的眼神則就有些不近人情,明顯還在介懷剛纔政事堂之事。
之後各自分席而坐,皇帝入席之後,先是沉默片刻,然後才徐徐開口道:“雍王新功於青海,家門得此壯士,誠是可喜。兒此次入宮來拜,也是爲賀阿母教養得人,雍王器量宏大,誠是家國瑰寶。阿母養成如此秀才贈使於我,兒思之亦身懷感激。”
聽到皇帝這麼說,武則天也笑道:“此種聲言,聽聞不只一遭。雍王入世以來,事蹟多能迎合衆望,這一點確是不俗。皇帝但得善用此家國寶器,可以無患所報。”
“在私親員和睦,在朝君臣分明。有此大器子侄,兒確是欣慰不已。只是雍王此番創功,人事參言諸多,兒一時間難作取捨,所以前來請教阿母。”
略作寒暄後,李旦便將來意道明,講到這一點,也不作避諱,視線看了一眼仍對他有些薄怨的侄子李守禮,然後繼續說道:“政事堂情勢躁鬧,想必潞王也有回報。兒對此難作曲隱,只能慚愧言之,領事以來無有創建。
爲上者,唯患臣員不器、無功可使,文武爭進,內外勤勉,纔是真正的治世景象。兒身受父母寄託,竟因大臣之功而困擾不已、朝情不定,實在羞愧難當……”
武則天聽到這裡,望向皇帝的眼神也略有複雜,沉吟半晌後纔開口道:“爲君爲主,誠需廣納才士計策、兼聽博採,可免於行差踏錯。但在此之前,最根本還是要自己腹懷定計。大至一國,小到一家,都有經營之道。此道此計,不在別者,唯在主君。
順我命者能更益我計,逆我命者則亂我經營,利害之間的取捨,便是用、黜權衡的尺度。人能或不能、德或不德,且付輿情公論,由人齒慧消磨,不必過分在意。千人則千面,千事則千計,唯篤定於一,才能策用全力。”
聽到這番語重心長的話,李旦起身作拜,不無感動道:“阿母授我駕馭道理,兒真是感動。守此規矩之言,盼能有益人事。”
“那麼,對於雍王之功,你是否已存定計?心中有定,兼聽愈明。心中無計,則越問越盲。”
武則天接着又發問道。
李旦聽到這話,先作張口欲言之狀,但視線餘光掃到潞王,卻又將話語按捺下去。
“潞王且入殿外直守。”
武則天將皇帝這小動作收在眼底,於是便擡手說道。
李守禮雖然有些不情願,想聽一聽皇帝心裡打得什麼主意,但還是不敢違背祖母的意思,只能叉手告退。
直到潞王退出了殿堂,李旦復歸於席中,深吸一口氣,彷彿做了一個重大的抉擇,開口沉聲道:“羣臣聲計不論,兒想將雍王召回朝中,入居春宮,儲嗣待之。”
皇帝這番話一講出口,整個殿堂中霎時間一片死寂,那些在侍的宮官宮女們一時間都瞪大了眼,乃至於忘了呼吸。至於武則天,一時間神情也是僵在臉上,明顯是因兒子所言而感驚愕。
“眼下唯我母子,這是你真實所想?”
半晌後,武則天才又開口說道,問話的同時,視線也死死盯住了李旦的臉龐。
“兒有此想,並非短時。年初革命之際,已經有此設想。”
李旦講到這裡,先是自嘲一笑,然後便又說道:“眼下母子私話,諸事不必諱言。兒自知才器淺拙,由始至終,都不在阿母胸懷大略之內,唯是時勢所逼,不得不暫充時位。垂拱以來,人事妖異,兒與阿母雖然同居禁苑,但情義日遠,思之心痛,痛徹心扉……”
眼見到皇帝一邊說着,一邊眼中有淚光閃爍,武則天一時間也不乏慚色,視線遊移片刻,有些不敢直對皇帝的眼神,語調也因此顯得有些發虛:“你知時勢所逼,你母……”
“兒子明白,所以對阿母雖然有怨,但卻無恨,哪怕、哪怕……”
李旦言及於此,情緒激動的有些說不下去,擡手覆面、深作呼吸,好一會兒之後才放下手來,語調更顯真摯:“即便此前不知,但今番入事,屢遭強臣挾我,更能有感阿母當時諸多的不得已。如今身同此困,兒終究不比阿母風格手段,唯是情怯慎思,不敢闊步勇行。”
“雍王才大桀驁,以阿母之嚴格,尚且失於控御。兒纔不及於中人,實在不能從容使用如此重器。我本無貪權戀勢之想,只因人勢相逼,身不由己。即見家國有此良選,也實在不願強阻……”
李旦再次起身,神情中既有幾分蕭條,又不乏期待,他擡頭望着母親,接着說道:“我有意授位雍王,但此計頗違朝野許多人情。雍王風格嚴峻,不容異己,家國或因此得益,但羣臣亦不免因此恐懼。國本遞授,乃家國根本大計,如果沒有阿母的支持,兒恐此議驟起便要廢於朝堂,或將更傷雍王聲勢,所以求告阿母……”
李旦一番情真意切的講述,武則天聽到這裡,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反應過來。她眼眸微閉,但眼簾開合之間精光流溢,一時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大權在握的聖皇狀態。
如是良久之後,武則天突然驀地一嘆,身上凝重感散去,擡手擺了擺,對李旦說道:“皇帝且去,此言只作未聞。”
“阿母,兒是真的……”
李旦聽到母親拒絕他的提議,一時間也是一愣,但很快便又疾聲道。
“住口罷!你母老而未癡,不失輕重之計。”
武則天擡手拍案,神情已經有了幾分冷峻:“雍王一旦在主春宮,情勢不是你能控御。你……”
“阿母竟真的如此絕情?”
李旦這會兒臉色也變得悲愴起來,乃至於有幾分扭曲:“民間尚有老母愛幺兒,我究竟是怎樣的拙劣孽種,竟如此的不容於阿母?兄妹爭愛,我自認性拙不能討喜,雖有傷心,不敢爭議。但雍王……我纔是阿母孕生的骨肉!慎之小子心腸何種,阿母今日已經至此,難道還存奢望?”
李旦這會兒已經沒有了剛纔的情真意切,反倒有幾分竭斯底裡的焦躁:“當下所臨妖異局面,概阿母一手造成!我本無權骨,更無權欲,今日所求,只是一線生機,阿母還不肯予?
雍王若真有享國大器,我請願推位讓之。爲家國計,但得唐業永守,一身榮辱可以忘懷。但我兒女無辜,我不能、不能……你們祖孫親親相守,偏我是個情外邪人?是要作定計議,將我逼入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