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臨淵一早眼皮跳動得厲害,心中已然有些忐忑不安,待到事情發生的時候,他的心撲通撲通急急跳動起來。
什麼?
治死了人
他治死了人
他腳步虛浮,半晌才扶着桌子站起身來,手在顫動,他治死了一個小孩兒他是殺人犯
這個認知讓他心中茫然,無措又害怕,他想起了他的父親,作爲御醫,給宮中的妃子診斷,那妃子已然有孕,卻無端死了,受了這事情牽連,父親被斬首,家中被抄,他和弟弟流落街頭,唯一剩下的東西又被所謂的親人佔了。走投無路的他好在看到了益輝郡主的杏林堂招收學徒告示,最後又被郡主授以妙方,孔大夫悉心指導,終於可以親自出診。算是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可如今他竟然又重複了父親的老路,他對不起郡主,也對不起指導他的孔大夫。
柴臨淵的腦海中瞬間閃過如許多的想法,是什麼時候走到了門外,到了杏林堂的藥櫃之前,他自己也記不清楚。只定定看着那小孩兒發愣。
這三四歲的小孩兒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身體僵直,表情卻有些扭曲,彷彿在死前承受了多少的苦痛。
柴臨淵只直盯盯看着那小孩兒,腦中空白一片,有個人衝到了他面前,推搡着他的身子,他只茫然無覺。直到耳旁一聲怒喝,他才擡起頭來,看到了自己萬分敬重的孔大夫正一手託着一個男人的手臂,衝着那男人吼道:“你先把事情說清楚是非曲直,我們會給你一個交代”
柴臨淵這才定睛看去,這個男人他有印象,昨日來到了他診室,把個小孩兒粗魯的推到他身前讓他看。那個時候他還微微皺了眉,覺得這男人對小孩兒實在是太過分。竟然是他
而那小孩兒他也是記得的,小小的身子看起來只有三四歲模樣,實際上卻快五歲了。身上衣着破爛,臉頰萎黃,是營養不良的表現,但是小孩兒卻很可愛,只衝着他笑。
他還輕輕捏了捏他的面頰,因爲這樣的模樣讓他想起了他的弟弟,他弟弟小時候也是這般愛笑愛鬧,只是後來父親被斬,笑容才少了不少。性格也漸漸內斂。
他想起了那小孩不過是個非常普通的病症罷了,因爲特別注意,所以他還記得開得每一樣藥物,絕對不可能治死,絕對不會
柴臨淵陡然看向那小孩兒身子,適才他心神慌亂,只見到有學徒進來說他治死了人,已經慌作一團,沒有細看,現在看去,果然是那個小孩兒。
“就是他,就是他,衆位你們可要給我評評理啊我侄兒昨日有些不舒服,聽聞這兒大夫不錯,所以專門帶了他過來看看,哪裡知道吃了這個蒙古大夫開得藥,昨晚上我侄兒就口吐白沫去了。你們說這杏林堂中怎麼就有這樣無能黑心的大夫害了我侄兒的命,我可憐的侄兒”
那女人好似唱和一般,也繼續嚎道:“你給我侄兒填命你還我侄兒命來”邊說就要衝上來,要拉柴臨淵,和他拼命的架勢。
孔大夫正一手攔着那男人,這女人衝上來,男女有別,他這下就頓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謝志毅也在柴臨淵身邊,也同樣考慮到男女授受不親,不好攔阻,這樣一停頓,那女人就衝到了柴臨淵身前,揪着他胸前的衣襟,口中的飛沫噴到了他的臉上,道:“你還我侄兒命來”
柴臨淵適才慌亂已過,顯然是想到了很多東西,現在目光漸漸冷靜,臉色鐵青,板着臉把那女人的手腕狠狠一抓。
這女人的力氣不小,他年紀還輕,如若是以前他可能還扳不動,但是自他帶着弟弟生活之後,就經常做些粗活,如今年齡漸長,身體倒是逐漸健壯起來。所以用力之下,還是把那女人拉了開來。
他還是少年,這女人不過三十模樣,此時女人的手被他抓住,頓時又哀中生怒道:“你這個登徒子,你快些兒放開手男女授受不親,你怎敢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
本來很火爆,很悲哀的場面,一下就變了味道,一旁兩個婦人忍不住捂嘴笑起來。
一個三十多的女人,一個十五的少年,都可以成母子了,這女人顯然還當自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卻不知自己那副尊容,活脫脫一個劉姥姥年輕版,人家少年眉清目秀的,都不是一個層次。
那婦人說完,也察覺自己這頭老牛太老,嫩草太嫩。不由語音一轉,又道:“我這把年紀都能做你母親了,你竟然還對我這般動手動腳,你個登徒子”
柴臨淵冷哼一聲,把手重重一壓,順勢甩開,就不再理會那女人。
那女人還想上前了揪住他,想到適才的情形,忍住了手,眼珠兒一轉,轉頭望向了櫃檯處的小孩兒屍體,眼皮不由抖了下,還是衝到了身邊,只抹着眼淚道:“我可憐的侄兒啊我可憐的侄兒啊”
柴臨淵此時冷靜得可怕,這樣的情形,還沒有他當初得知了父親被斬家裡被抄來得震驚。特別是經過了適才的慌亂,現在越想越是不對勁。再看向那小孩兒身體,旁邊那女人繼續嚎哭,卻不敢動手去摸。
柴臨淵眼中閃過一抹深思,一抹不忍,不由擡起頭看着那男人怒喝道:“你們這對狠心的叔叔嬸嬸,昨日我看這小兒的病根本就沒有什麼要緊,難不成是你們想要謀了他父母留給他的家產,所以故意謀財害命”
此言一出,滿堂俱靜。
半晌後終於有人竊竊私語道:“這三人我認識,聽說這對夫妻對他們那侄兒可差了。飯也不給吃飽,衣服也是穿得破破爛爛。說不準真是柴大夫說得那樣……”
“就是,就是,杏林堂開張一年多了,從來沒有出過事情,每個大夫都是很認真細緻,兩方都說是小病,難不成連點小病都會治死人麼?”
“這可說不準,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
這下子議論的風向就已經發生了變化,從庸醫貪財,到現在的失誤,很顯然輿論已經對杏林堂網開一面了。
那男人看着這情形,不由氣憤道:“你們杏林堂中把人醫死了,竟然還血口噴人,把責任推到了對方身上,以後若然再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可要找誰訴冤去啊”
那女人聽了這話,也高聲淒厲道:“我可憐的侄兒,還沒滿五歲,還沒有仔仔細細看看這花花世界,連京城都未曾逛遍,就這樣去了。可這黑心大夫竟不但不認錯,還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這是什麼世道是不是因爲是郡主開的醫館,所以就有了這個特權我們這些冤枉要到哪裡去訴啊”
“你們可以去告官”一聲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來。
衆人望過去,藍喬站在門口,身邊站着貞大夫,幾人都是神色凝重,看來已經不知道來了多久,看了多久。
經過了一瞬間的安靜,那男人終於鼓足勇氣道:“告官你是郡主,這府尹哪裡會聽我們的話他還不是會巴結着你,最後輸的一定是我說不定還會無端端捱了頓板子”
此言一出,周圍更多人雖然不敢多話,但是看着藍喬的眼神已經不同了,明顯多了些畏懼。普通人哪個不怕見官,又有哪個沒有吃了點這樣的虧,有時候就是一個普通的城衛兵或者捕頭都能讓人傾家蕩產。不過在京中還是好點的,聽聞別處就更是厲害。
“你們可曾聽聞過我仗勢欺人?你們可曾聽聞京兆尹不秉公執法?你不敢跟我去見官,可是因爲心虛?因爲你做了虧心事這小孩兒的死因與你有關”藍喬緊緊盯着那男人,咄咄逼人。敢這樣說,自然是因爲她見到了柴臨淵的模樣,據她觀察,這個柴臨淵縱然有幾分神色似李子俊,但其人卻更是剛正。他既然一口咬定了不是他的責任,那就一定不是。
時過境遷,以往看不清李子俊,固然是因爲迷了心竅,還有一點就是先入爲主,當年十五個銅錢的恩情,讓她一直認爲李子俊此人不是那樣豔慕功名利祿、也相信他會對自己信任。直到清醒之後纔看清一切。
此時藍喬除了擔心杏林堂的聲名,同時也擔心柴臨淵的前途,若然名聲敗壞,以後就是前途無亮,不得個七八年是不可能扭轉名聲。而這些看熱鬧的人,如果不給他們一個完完整整的交代,只怕會有人猜測柴臨淵的醫術,也會質疑杏林堂的醫術這是她不能忍受的,絕對不能。
如果是杏林堂錯了,她藍喬就向百姓賠禮道歉,對小孩兒家屬做好補償,但這也要光明正大做來,以堵住那些悠悠衆口。
如果不是杏林堂錯了,那更要查個水落石出,首先要找到殺人兇手,其次,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竟敢誣陷杏林堂。
若然不是爲了訛錢,那就必定是有人指示,只不知道是什麼人和杏林堂有仇,是其他醫館,或者其他什麼人?
那男人眼中閃過一瞬間的慌亂,不過很快就大聲道:“見官就見官,各位父老鄉親,你們跟我一起去,如果這京兆尹和郡主暗通一氣,我定要讓他們還個公道”
藍喬冷冷看他一眼,他會鼓動人,難道她藍喬就不會?
“各位父老鄉親,今日對簿公堂,爲了避免嫌疑,我只做旁觀,絕對不影響京兆尹判案。往昔一年多時日都多得各位支持,今日的事情,若然真的是我杏林堂中的錯,定會給苦主一個滿意的交代。若然是有人刻意栽贓嫁禍,那我杏林堂中也絕對不會姑息。”
衆人見到藍喬開了口,都齊齊點頭。
藍喬又道:“今日的事情處理起來可能需要些時間,有重症病人,我師傅貞大夫在此,若還信得過杏林堂,信得過貞大夫和我,你們就留下來讓我師傅診斷。當然如果你們已經信不過我,那就自去他處,我也不挽留。”
藍喬說完,就轉頭對貞大夫道:“師傅,您就留下來吧,我跟着去就好。”
貞大夫點點頭,道:“喬兒放心,臨淵這孩子我看很是踏實,此事不一定是他的過錯。”
藍喬又走到柴臨淵等人身邊,對他點點頭道:“我是信你的”
柴臨淵沉穩點點頭,微微動容,眼中有一點晶亮,低了頭隱去。他帶給了杏林堂中麻煩,藍喬卻並沒有怪責他,反而安慰於他。
藍喬又道:“孔大夫、謝大夫,你們也一同去吧畢竟這可是關係到杏林堂中聲譽。如不是我們的錯,就絕對不能讓人構陷了。等會兒我不開口,就靠你們兩人了。”
孔大夫和謝大夫點點頭,神情肅穆。
這事情鬧得不小,外面早就聚集了不少人在,就這樣,周圍看熱鬧的人,除開了一些需要看病的人之外,剩下的都跟着去了。
柴臨淵和孔大夫、謝大夫三人在中間。那男人和女人就在另一邊,和他們隔着一段距離。死去的小孩屍身被擡上了擔架,杏林堂中兩個夥計想去擔着,那男人女人卻不願意。藍喬就隨手指了兩個好事的街坊擔起來,順便給了點銅錢。
藍喬的馬車就跟在他們身後,慢慢過去。
從大路走過,一路過來,就有了不少人跟隨過來,都是聽了旁人說辭,然後跟上去看熱鬧。
藍喬只閉着眼暗暗想今日的事情,現在關鍵在於小孩的死因,但是適才人多在那裡,她不好過去看,否則只怕那兩人又會說她試圖毀了什麼痕跡之類,現在只有等京兆尹的仵作前來驗屍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也保不準會被人陷害,若然他們是刻意的,只怕早就準備了好了說辭,有漏洞的地方也會消除。
藍喬想了想,喚了聲“鷹邇”,鷹邇並沒有出現,但是藍喬知道他就在身邊看不見的地方。
“你去查查這三人的身份,越詳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