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人生大事
蘇平安動作一僵,扶着季應承就翻身下馬。他將季應承放到旁邊,撩袍便跪在老丈面前:“求老丈救我外孫一命。老丈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傷勢,定是杏林高手。”
看出季應承是胸口受傷並不難,可在層層包裹之下,還一眼就知道這是箭傷,箭頭尚未取出。蘇平安篤定面前這老丈不是表面看起來這般尋常。
所幸這老丈也沒多做刁難,一口便應承下來:“且扶他到一邊,我替他取箭敷藥。之後不再騎馬顛簸,修養個幾月也就問題不大了。”
老丈這話說得太滿,以至於本篤定老丈不是普通人的蘇平安反而沒有先前自信了。不過此時此刻,他也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的試一試。
取針、燒火、拔箭、敷藥,原還行動遲緩的老丈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動作行雲流水、毫不停頓。即便蘇平安還有質疑,也因爲季應承的臉色回暖而消失無蹤。
“神醫,恩人,請受在下一拜。”蘇平安毫不猶豫地再朝老丈跪下,連磕三個響頭。
老丈笑着擺擺手,說道:“無事無事,我也是要收取報酬的。”
“老丈儘管開口,在下絕不推辭。”蘇平安果斷答道。
老丈指了指蘇平安旁邊那匹馬,說道:“老丈因爲你們耽誤了行程,只得要了這匹快馬去,方纔不會誤事。”
要金銀,蘇平安都不以爲然,卻沒有想到老丈是要這匹快馬。如今恰恰這快馬還有大用,蘇平安猶豫一下,便如實以告:“不瞞老丈,我與外孫都是從軍之人。此番戰場受傷,一是回城救治,二也是要向城中守備稟明戰事。若沒了這快馬,恐怕會延誤戰事。”
聽了蘇平安的話,先前還慈眉善目的老丈頓時變了顏色,罵道:“豈有此理!老丈我爲了你們耽誤了這麼多時間,要匹馬也捨不得給!真是氣煞我也,不如我再送這人一刀,讓他去了西天罷。”
“老丈使不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豈有救人再殺人的道理。”蘇平安忙攔道。
老丈半句話都聽不進去,鬍子氣得直吹,口中不斷罵罵咧咧:“真是可惡!好心沒好報!狼心狗肺的東西!”
“老丈是有急事?”緩了口氣的季應承插言問道。
老丈停下辱罵,氣呼呼地望向季應承,答道:“當然!大事!”
“什麼大事?”蘇平安也問道。
“人生大事!”老丈答道,“這樣的大事,我都停下來救治了你們,可你們卻恩將仇報……”
眼看老丈又要罵起來,季應承忙搶先做了決定,答道:“老丈請牽馬去,是我們錯了。”
“這還差不多。”老丈捋了下鬍鬚,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說道,“老丈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們就騎了我的驢去吧。”
“等到了城中,這驢子腳程太慢,你們若嫌棄就儘管宰殺了換肉去。畢竟‘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老丈我不會怪你們呦!”話未完全落音,老丈已利落翻身上馬。只聽一聲“駕”字才落,老丈身影已遠。
“小外祖父,你一人回去報信吧,我出點銀子,路上找個馬車上去應當不難。”季應承從老丈那背影消失處收回視線,同蘇平安說道。
蘇平安卻起身牽了老丈的毛驢,不急不慢地扶了季應承上驢。他答道:“徐城鋪子坳一戰,我方全軍覆沒,沒有人報信也屬正常。”
季應承尚未理解過來,愣愣地說道:“你我二人不是幸還?”
“螣國既突然發兵侵佔鋪子坳,就是下了決心毀過去和約。我想用不了多久,大軍就會壓境。我們此時回去報信,只會被聖上的怒火牽連家人。”蘇平安已經想明白過來,他同季應承說道,“你我二人就此歸隱田間,雖不得見家人,但卻能保他們平安。若我們此番回去,纔是真正害了他們。”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蘇平安忍不住想回頭看了一眼老丈的方向。
乾螣邊境雖然已經開戰,但白乾交界處倒還算安穩。儘管上層的國君們並不和諧,局勢一直緊繃着,但百姓們顯然不懂這些。
街道上,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吸引了不少的人駐足觀看。邊城歷來有討喜糖的規矩,瞧着那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官到了,一羣孩子們立馬擠了出來,攔在馬前。
馬自然走得很慢,因此繮繩一扯,馬步子就立即停住了。
“祝百年好合!”領頭的孩子已經有十來歲,故而十分嫺熟地拱手道賀,張手要糖。
新郎官從懷裡掏出一把糖,彎腰遞到孩子們手裡。
得了喜糖的孩子們倒很知趣,迅速地散到兩邊,讓出道來。
大人們多不會親自討要喜糖,不過都願意沾沾喜氣,跟着迎親的隊伍一路走。
新娘子出門的時候,旁人雖然看不到紅蓋頭下面的嬌容,但都齊聲喝了聲彩。
孩子們又上前道喜。
那新娘子顯然準備更足,身邊的丫鬟提了一整籃子的糖分給旁人,無論大人小孩。
“還有我。”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丫鬟見是個雙鬢斑白的老丈,忙把手裡的喜糖先遞過去。
老丈擺了擺手,指向新郎,說道:“我要他的。”
新郎轉過頭,望向老丈。
那老丈眯着眼,理直氣壯地看向新郎,說道:“茶酒不給我敬,喜糖也不給?”
高頭大馬上的新郎望着面前的老丈,利落翻身下馬,行禮喊道:“爹。”
聽了這聲爹,紅蓋頭下的新娘子瞪大了眼睛。她喜歡了自在館的館主這麼久,只知道他有個徒弟二姑娘,卻從未聽說過他的父母親長。
於鐺鐺想要掀起紅蓋頭的一角,偷偷看看自己的公爹,卻被攙扶的喜娘及時制止了動作。
“師祖。”迎親隊伍中,走出兩個年輕的一男一女,他們一左一右攙扶住了老丈。
男子彎了眉眼,一邊同老丈說話,一邊看另一邊的姑娘:“師祖來了,自然是要敬茶的。”
姑娘正要說話,卻聽男子又繼續說道。
“師祖今日喝了是師父師孃的茶,明日還要喝我和素素的茶。”
原來是雙喜臨門啊!旁邊的衆人看向這雙男女,只見男子面容清俊,女子眉目如畫,不由得讚歎:真是好一對璧人啊!
聽了衆人的讚譽,姑娘只能跺了下腳,狠瞪了男子一眼。
男子卻絲毫不以爲惱,反而向衆人道謝起來。
瞧着男子喜不自持的模樣,姑娘臉頰飛上的紅雲越來越多。她別過頭去,不理會男子的深情目光。
老丈笑着將二人的反應盡收入眼底,他捋了捋鬍鬚,連聲答道:“好,好,好。”
入夜,洞房中自是喜燭映輝,璧人成雙。洞房外,則亦有一雙人影。
“素素。”
蘇陌素擡起頭,只見李垣清執杯淺笑而來。
月色之下,他墨色長衫,月光在衫上的白色雲紋中漾動。
自從邊關再相逢,蘇陌素就未見李垣清穿過墨色長衫。今日是三年來第一次見他又如此穿。此情此景,竟讓蘇陌素生出了一種錯覺。似乎他們仍在花府的院子裡,她不過是在等待他下朝歸來。
“在想什麼?”李垣清將手中的杯盞遞一個給蘇陌素,問道。
蘇陌素接過杯盞,只見裡面的酒暗如墨錠,讓她竟一時間忘了方纔的所想。
“這酒怎麼這個顏色?”蘇陌素將杯盞放到鼻間嗅了嗅,一股熟悉的藥味鑽入鼻中。
她肯定道:“是藥。”
“今日是師父大喜,吃藥實在有些煞風景。可你的身體又不能不調養,所以我便用酒杯盛藥。你權且當做美酒飲了吧。”李垣清說話間,又將自己手裡的杯盞放到蘇陌素面前,笑着說道,“我陪你。”
蘇陌素望過去,李垣清杯中的顏色清明,與她杯中的顯然不是同一物。她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你的,纔是真正的美酒。”
自重逢之後,李垣清就變着法子讓她喝藥,總說是假死之藥的餘毒未清。師父因李垣清師出神醫青雲,便也由着他來。蘇陌素對吃藥這一事已有些麻木。她也不待李垣清回答,便端起杯盞,將杯中的藥一飲而盡。
藥盡入腹,餘味依存,蘇陌素微微皺眉,將那抹苦味嚥下去。
“你再嚐嚐我這個。”李垣清笑着將自己的酒杯遞過去。
蘇陌素有些訝然。她對藥理只是粗通,但也知道酒與藥不可同飲。如今李垣清這般爽快遞酒給她,她反倒疑慮這杯中到 底是不是酒了。
聞了聞氣味,半點酒氣皆無。蘇陌素又舉起杯盞,輕抿了一口,口中苦味漸淡,此乃一杯清水。
“秀色可餐,秀色可飲。你在我身邊,清水我亦甘之如飴。”李垣清目光灼灼,語氣雖依舊平淡,但言辭卻甚爲直白。
他尋了蘇陌素一百多個日夜,終於在邊城與她重逢。之後雖然又歷經許多才能像今日這般相處,但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來尋她,便是要一輩子守着她,一輩子都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