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嚥下一口口水,頓了頓,“爸,你做人忒不厚道,你就說實話嘛,我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的?”
老爸笑着搖搖頭,端着盤子轉身進了廚房。
“兒子,快來幫我找電視。”我欲刨根問底,奈何老媽一聲喊,我不得不去幫她找電視。
“兒子,你來啦,快來幫我找電視。”
我奇了,“找什麼電視,電視不就在這裡嗎?”
老媽用手比劃出小盒子的手勢,“找小電視,可以按啊按,我不要看這個。”
明白,老媽在找遙控器。
家裡亂得要死,我翻東翻西到處找遙控器,翻了一會兒還沒找到,電視裡打戰的場景越來越激烈,紅軍和鬼子正在火拼,炸彈丟過去丟過來,老媽坐在沙發上哇哇亂叫,“不要看這個炸啊炸,不要看這個。”
“你等等,我還在找。”
我埋頭苦翻,終於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中扒拉出遙控器。“媽,給你,想看什麼?”
老媽嘴角掛着憨憨的口水,歪着頭嘿嘿笑:“兒子,乖,我要看大熊。”
看到老媽如今這副樣子,我的心像突然被人刺到痛處,咬緊了脣,強忍淚水給她找《熊大熊二》,她說的大熊應該就是這個動畫片。
“媽,大熊找到了。”我挨着老媽坐在沙發上,陪她一起看電視。
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陪老媽看電視,竟然是看動畫片。她抱着枕頭目不轉睛盯着屏幕,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生氣摔掉枕頭,而這一切情緒變化只不過是因爲兩隻熊和一個猥瑣光頭。
我哭笑不得,當然心裡更多是悲傷,即使兩人相鄰而坐,我摟着她肩膀,可實際上,我和老媽心靈早已隔了萬水千山,孩子再也找不回從前的老媽了。我傻兮兮看強光頭在電視裡瞎跑,越跑我越想哭。
實在是憋不住想吐槽,這節目可對不起您老人家半輩子的智商,想當年您叱吒麻將館掃遍百貨店,那風光氣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到頭來,哎,看《熊大熊二》。
我難過啊,合夥人撤資、地皮租金上漲、工
人出事、老媽精神障礙,這一切接連發生,像商量好了一樣,家裡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腦子正胡思亂想着,手臂上突然感到一點冰冰涼涼的東西,我低頭看,是一滴水,擡頭看見老媽婆娑淚眼。
“老媽,你怎麼哭了?”
老媽抹了一把眼淚,梗嚥着喊:“小陸,我的女兒”。
我大吃一驚,“媽,你叫我小陸?女兒?”我高興地緊緊抱住她,“媽,原來你還記得我,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母親怎麼會忘掉自己的孩子呢?”
老媽在我懷裡抽泣,將我抱得越來越緊,嘴裡嘟囔着:“爲什麼奪去我的記憶?爲什麼還要讓我清醒?”
“媽,你說什麼呢?”
老媽鬆開手臂,輕輕擦拭我臉上的淚。
“小陸,媽知道自己什麼病,你外婆當年也是這樣,遺傳性的精神疾病無法治癒。”說着老媽眼淚奪眶而出。
“傻就傻吧,可老天爲什麼又讓人偶爾清醒,醒過來真是太磨人了,不忍心拖累你們啊,活得沒尊嚴。我多想趁清醒的時候一走了之,心裡到底還是放不下你們,媽捨不得死。”
我急得眼前發黑,大聲喊道:“媽你胡說什麼呢,你好好活着,不管怎樣咱們仨兒都是一家人,不許你離開我和老爸,你要是走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說完我和老媽抱在一起痛哭,過了一會兒,老媽突然安靜了,我扶起老媽輕輕喊了聲,老媽沒反應,我又繼續問道:“媽,你還好嗎?”只見老媽眼裡的光漸漸褪去,雙眼變得黯然無神。
“媽,你怎麼了?媽你別嚇我。”
老媽身體一軟,暈了過去。
我心急如焚,慌忙把老媽放在沙發上,正想大聲叫老爸過來,擡頭見他靠牆側身站立,偷偷擦眼角的淚。
“爸,老媽她……”
“你媽沒事,只是剛纔情緒太激動,暈過去了,睡一覺就好了。我把她抱到牀上睡,你去打盆水來給你媽擦擦臉。”說完老爸將老媽打橫抱起,晃悠着步子走進臥室,手臂上青筋暴露。
老爸,也不年輕了。
房間裡,老爸正拿着扇子爲熟睡的老媽扇風,六月初夏,熱氣微灼,但老媽似乎睡得很愜意。我打來水給老媽擦臉,毛巾輕輕碰到她臉頰,一滴眼淚從眼角滑出,緩緩淌下。
“小陸,你坐下,老爸給你講個故事。”
我十分疑惑地望向老爸,發現他正細細看着老媽,臉上沒有任何苦大仇深的哀怨和憤懣,有的只是極致深情。
我挨着椅子緩緩坐下,道:“爸媽的故事,我很想聽。”
“我小時候家裡很窮,上學都沒有鞋子穿,但是我成績優秀,老師都很喜歡我,尤其是語文老師,常常在班上誇我作文寫得好。那位語文老師,就是你外婆,我和你媽,從小學起就是同班同學,打第一眼看到,好像就很喜歡對方的樣子……”
算來老爸和老媽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九歲的綠繡仰慕班上男同學張澤田的才華,看到他沒鞋穿,偷偷量好鞋碼,纏着自己的奶奶做一雙黑色千層底,放學後悄悄塞到他課桌裡,第二天看到他吃驚的樣子哈哈大笑;中午看見他沒飯吃,把自己的飯偷偷分給他,人家不要自己也不吃,硬逼着他吃下一個雞蛋……
他是她夢裡的王子,她是他詩裡的女神,他們在一起度過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他決定邀她共度一生。
十八歲他考上知名大學,可家裡卻無力供養一個大學生。她知道後跪求父母供他讀書,哪怕自己上不了大學。
父親氣極,一巴掌揮去,罵她吃裡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她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直到父親上他家,表示願意借錢給孩子讀書,而她膝關節受了寒,吃了好幾個月中藥仍不斷病根。
這件事他後來才知道,娶親接新娘子時聽丈母孃講起的,他對我說:“小陸,我是因爲你媽才喜歡你的,你媽就是我這輩子要守護一生的人。”他扇了扇子補充道:“夏天從來不開空調,因爲你媽膝關節不好……”
那時的愛情,很耀眼,一見鍾情便是天長地久,不像現在的感情,好像一不小心就夭折在塵世的喧囂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