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箭筒士來報,西路征討軍已經突破蜀口,在川西平原上大肆洗劫,劫掠的財物幾乎相當於燕京三路的總和。他心中更是焦急,只盼着塔思能一肩扛起指揮的全責,拒不撤退,將襄陽攻下來,活捉鄭雲鳴,也好稍微抵消一下讓總指揮官病逝的罪責。
屏風後面一名帶着白色纏頭的畏兀兒醫官滿頭大汗,神色惶恐的走了出來,低聲說道:“真主要帶走這位王子了,請兩位將軍進去見他最後一面吧。”
塔思一驚,伸手推開那醫官,三步並着兩步衝了進去。
帳幕裡站滿了手持各種器具的驚慌失措的女奴和醫官,軟榻上的曲出已經瘦脫了人形,顴骨突出,雙目緊閉,就像是大漠裡快要斃命的駱駝一般。
塔思走上前去,緊緊的握住他的手,呼喚道:“安達?安達?”
二人幼時在鄂嫩河畔也曾經學着大人結拜安達,想起幼年時一羣蒙古親貴*騎馬射兔的快樂時光,塔思禁不住心中發酸。
曲出聽了有人呼喚,用盡最後一點氣力睜開了眼睛,問道:“鄭雲鳴.....捉住了沒有?”
“安達請放心,有我在一日,一定將這頭狡猾的狐狸捉回來給你。”塔思溫顏寬慰道:“我們在南邊待得時間太長了,我們一起回到草原去吧。在那裡你的病很快會好起來,我們又能在一起喝酒打獵了。”
曲出呆滯無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點光彩,他喃喃的說道:“那青青的牧草,那無邊的曠野,那麼多的牛羊,那麼好的駿馬,那麼美麗的姑娘,塔思,你看,父汗來迎接我們了......”
他胡言亂語着,聲音漸漸的低了下來,塔思知道那是生命裡最後的一點餘暉照耀的時候出現的幻覺,他緊緊的握住曲出漸漸消失溫暖的右手,低聲吟唱起來。
“青天給予了他的筋骨喲,地母給予了他的血肉,騰格里給他取了姓名,香甜的馬奶酒給予他力量,小孩子一點點的長大,夏日的草叢遮掩不了他的身形,騎上矯健的青馬,挽上最硬的羊角弓,爲了大汗東征西討,沒有時間停下來歇息,一年又過了一年,十年又過了十年,什麼時候才能回到美麗的草原,什麼時候才能安靜的徜徉?”
他悲傷的歌聲迴盪在敖包裡,女奴和畏兀兒醫官們都落下了眼淚,曲出的手越來越冷,嘴裡喃喃念着“狐狸、狐狸......”終於安詳的閉上了眼睛。
張柔聽見屏風後塔思的歌聲停了下來,慌忙趕了進來。看見榻上的情形,心中暗自叫了一聲苦。
塔思站起身來,對從人們厲聲說道:“帳幕裡的事情絕對不許透露半個字出去,不然你們全都活不了命!各自下去休息吧,等處理完了大王的事情,我會有黃金賞賜給你們。”
僕人和醫官們又是竊喜,又是害怕,紛紛低頭退出了帳幕,他們剛一出敖包,就被親衛的怯薛軍押着,轉到了另外一處穹廬中。
帳幕中只剩下塔思和張柔二人的時候,塔思方纔揹着雙手沉聲說道:“剛纔帳幕裡的人,一個也不能留下。”
張柔果斷的應了一聲是。
“還有擺渡大王過江的漢人船伕,給大王診治的畏兀兒大夫,服侍大王的蔑兒乞女奴,都在你的掌握中嗎?”
“全都派兵把他們看管起來了。”張柔簡短的回答道。
“這些人也都要處理掉,萬萬不能讓思南思人知道曲出死掉的消息。”塔思嘆了一口氣,說道:“將帳外的幾個人都叫進來吧,是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帳幕外的幾名高級將領走進帳內,看見了軟榻上冰冷的曲出的屍體,帳幕內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幾個人心中各有盤算,誰也不肯貿然開口。
最後開口的只有塔思,他低聲說道:“如今總帥已經病亡,思南思人的襄陽城又是久攻不下,野外抄掠的糧食很快就會吃光,南邊不能再呆下去,明日拔營北歸如何?”
張柔站上前去開口道:“今日曲出大王病死,襄陽又不得,又沒有豐富的虜獲,不要說底下的士卒抱怨連連,到和林之後如何面對大汗?不如激勵士卒,再奮戰十日,將襄陽打破,帶着襄陽的財物和鄭雲鳴一起面見大汗,或許可以受到大汗的寬恕。”
塔思環視了一下衆人,忽都虎和抄思都面露不滿之色,劉嶷和史天澤卻是躍躍欲試,夾谷留啓和嚴實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顯然個人都做了自己的打算。
他轉頭問道:“楊惟中,你說當如何?”
軍前行中書省事楊惟中是蒙古第一次南征時擄掠到的*,從小在窩闊臺帳下爲奴,頗得窩闊臺信任,一路簡拔爲御前大員,派他出徵,其實就是代表着窩闊臺監察整個軍隊的動向。可以說楊惟中的意見,實則代表了和林的蒙古貴族們的立場。
楊惟中搖頭說道:“大國的作風不是一定要馬上攻下襄陽這樣的重鎮,先成吉思汗攻取中都用了五年,木華黎國王爲了攻取鳳翔用了十年,襄陽今年打不下來,明年還可以再來,最緊要的事情是護送曲出大王的屍身回到草原去,讓他的身軀重回地母的懷抱,每放在南邊一天,這該死的天氣都會讓他的屍身變得朽壞。這是對蒙古人的最大的侮辱。”
張柔不爲人注意的微微哼了一聲,眼前這個三十餘歲的年輕人,原本是好好的關內的漢人,自從做了蒙古人的奴隸,反而得了主子的寵愛,年紀輕輕的就已經身居自己等爲蒙古帝國征戰十年的宿將之上。他也明白這是蒙古部族素來的傳統,他們尚未發達文明,一切具有原始部落的粗俗特徵。所謂軍前行中書省之類的官職,他們並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在蒙古人看來,楊惟中就是作爲合罕貼身的奴僕出來位居高位掌管軍隊的。
張柔並非是嘲笑他官職比自己高,他笑的是明明是一個漢人,現在行事作風和思考的方式已經完全蒙古化了,雖然關內也胡風大盛,但類似楊惟中這樣從內到外已經完全蒙古化的漢人,還是禁不住讓人暗中恥笑。
史天澤急道:“話不是這等說,往年縱使攻不下城池,也能斬獲不少生口、牛馬和糧食、財寶。今年除了幾座少數城池之外,攻大城不下,掃蕩鄉野幾無所獲,攻打宋人的山寨又不下。可怕的不只是這點而已,往年征伐敵人,每一年大戰之後敵人都會削弱,其實力漸漸無法與我軍抗衡。今日之宋人卻不同,依照他們去年的表現,和金人所描述以及我軍固有的經驗所認識並無不同。他們的戰力頂多能蜷縮在城池裡,即便出城迎戰,也只敢背靠城牆,戰戰兢兢的以步兵結成陣勢,打的是一旦不利就馬上逃回城去的主意。而今宋人的城頭火器比去年增加了數倍,步軍仰仗火器之力,膽氣也變的雄壯起來,居然敢於派出援兵試圖解州郡之圍。鄭雲鳴之治軍的確令人感到畏懼!今日我們倉促收兵歸去,明年再來的時候,鄭雲鳴會變成什麼樣強大的怪物,誰也無法預知。既然如此,哪怕今日多付出一些傷亡,好過讓他成爲十年二十年的禍患。”
塔思擺了擺手:“這話說的不是男子的話,思南思人有火器怎樣?在草原上的時候,大汗的軍隊除了弓箭和刀槍什麼也沒有,後來入了中原,還不是一樣樣的學了起來,旗鼓、砲車、雲梯、火器,現在我軍什麼項目不精通?鄭雲鳴壯大又如何?我蒙古軍只會比他更加壯大,我們不但要組建在威力和數量上都比他大的多的火器兵隊,還要建設強大的水軍,在每個方面都壓制住思南思人,然後以雄鷹撲擊的氣勢,來粉碎鄭雲鳴的軍馬!”
他自這麼說,衆人不敢反駁,的確火器並非是宋朝獨有的利器,金國鎮守關隘城池也多借助火器之力,南下的蒙古軍也攜帶有不少火器。但這種粗陋的火器頂多用來放火施煙,聊壯聲勢。怎麼及得鄭雲鳴所部施放*大炮,聲如雷霆彈發如霹靂,當者立斃。至於怎麼才能擁有鄭雲鳴部下的火銃和將軍炮之類的神兵利器,即便蒙古擁有七十二萬從金國擄獲的工匠,也無一人能解其中奧秘。
塔思又問道:“粘合重山,你認爲如何?”
粘合重山嘴邊的八字鬍抖了抖,以一種平淡的口吻說道:“張德剛急於立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實不相瞞,現在軍中存糧不過二十日。各位可以仔細思量,二十日內有沒有能力攻下襄陽城?若是有這個把握,就傾盡全力猛攻,若是沒這個把握,大家總不能吃草過日子吧。”
他自是管理糧秣民夫的負責人,錢糧的數目對他最清楚不過,他說只有二十日的糧,決計不會有人懷疑。事實上,這還是因爲北方的糧草及時送到以及在京湖抄掠得到一部分糧食之後,糧草較爲充裕的時候,蒙古人打仗極少攜帶足夠的糧草,蒙古本部兵馬自己攜帶一部分牛羊,其餘漢兵頂多攜帶十日干糧,其餘不足的部分,都是依賴*。若不是這一回吸取了漢官建議,從北方籌措了部分糧食運往前線。那依照這次抄掠得到很少的糧食,就算沒有曲出病亡這件大事,蒙古軍的攻勢也已經到了難以爲繼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