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昆陽之戰號稱有精兵甲士四十萬,全軍將盡百萬人,今日之敵人數目雖然可能趕不上王莽的百萬大軍,但其盡數爲騎兵,人馬喧囂,在聲勢上卻是遠遠的勝過了,且今日的胡人遠非當年戰鬥力已經消減的新朝官兵可以比擬,光是屯集在襄陽城下的三萬蒙古本部鐵騎,其戰鬥力就已經超過了當年速不臺那顏征戰斯基泰草原的全部遠征軍了。
鄭雲鳴登城的時候,就發現城上諸將的面色有些難看,兩位受傷的將軍王登和孟璟已經算是夠鎮定的,但眉目裡似乎也有一些灰暗的痕跡。至於三支民兵各自的統兵官更是被如此盛大的軍勢唬的面如土色,甚至鄭雲鳴還在其中一人的臉上看到了淚痕。
他並不鄙視這些害怕的軍將,要知道就算是他自己,登城看到聲勢浩大的敵軍兵力也難免心驚。但令他欣慰的是,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裡白翊傑一點也沒有放鬆襄陽的城防守備。相反的,他還用心不斷的革新城防的細節之處,一些弩炮擺放的位置進行了調整,儘量擺設在敵軍砲車難以攻擊的死角,城上的串樓換成了尺寸更大的戰樓,以前一砲就可以打壞的串樓掩體,現在必須要直接命中兩砲到三砲才能夠摧毀,而且士兵們顯然經過了白翊傑的指導,在一砲命中戰樓之後馬上進行補修,最大限度的發揮了這些城牆上臨時掩體的威力。
他悄悄的問王登:“軍師哪裡去了,爲什麼不給制置使呆在一起?”
王登也低聲回答道:“自從您離開襄陽之後,軍師就沒有再離開過荊鄂副都統司衙門半步,城中大小事務無論鉅細,一一親自辦理,書寫指示,調配人手。到今日他依舊坐鎮大堂隨時準備處理突發狀況。”
鄭雲鳴笑了一聲,說道:“事必躬親之人必然不能久長,就是用強迫手段也得讓他有休息的時間。”
他的笑聲引起了趙葵的注意,正在眺望遠方敵軍形勢的趙葵回過頭來看了鄭雲鳴一眼。鄭雲鳴上前靠近制置使問道:“胡人來的這麼猛烈,制置使可有了退敵的良策?”
趙葵也笑了起來,他反問道:“你先說說你的意見。”
“敵人這麼強大,千條計策全不管用。”鄭雲鳴的神情完全不像是在說笑:“只有六個字,當烏龜,等援兵。”
趙葵皺了皺眉頭:“我以爲若是城中誰最有膽識敢跟韃子一決生死的就是叔謀,沒想到你也抱定固守之策?若是隻能憑藉這不到三丈的城牆來抵擋這樣強大的胡人,只怕難策萬全。”
鄭雲鳴沒有馬上回答,他在心中斟酌着應該如何說服這位有着二十多年戎馬經驗的宿將聽從自己的意見。身旁的馬光祖卻有些忍不住了,論官職高低他是鄭雲鳴名正言順的謀主,白翊傑不過是參議。事實上馬光祖在軍伍中的作用雖然不如白翊傑,但平時協助鄭雲鳴處理和制置使司的上下關係,應對從臨安發來的文牒書函,這位大宋數一數二的青年官吏卻是應對的井井有條。若說白翊傑是鄭雲鳴御下的左膀,則馬光祖在某種意義上則是更加重要的應上的右臂。此時看見主將剛剛返回城中就被制置使詰責毫無主動精神,自然要挺身而出進行維護。
他站了出來,對趙葵施禮已畢,朗聲說道:“制置使乃國家名將,應該記得當年秦趙爭於長平,秦軍強而趙軍弱,秦軍屢次挑戰,趙將廉頗只是堅守不出。秦國無計可施,只得派人暗中散佈廉頗畏懼正面決戰的謠言。趙君深以爲然,於是派遣積極好戰的趙括前往代替廉頗,遂有長平大敗而趙國元氣喪盡。現在官軍疲弱,敢言積極進攻的將軍固然是少數,但也需要因時因地而論。今胡人勢大,我軍力弱,副都統所言憑城固守雖然難免喪失了主動出擊的銳氣,卻不失爲穩妥之策。”
趙葵沒有再發火,只是平靜的問道:“若是敵軍圍困一年,我等又將如何?”
“第一,就算蒙古人真的圍困一年襄陽,襄陽也有足夠的糧食可以支撐。第二.......”馬光祖話還沒有說完,楊掞踏步上前拱手道:“請恕末將斗膽,城下的敵軍絕對不可能圍困襄陽長達一年時間,我以爲就在近期他們就會大舉強攻襄陽。”
他這麼一說,連鄭雲鳴都吃了一驚,在此之前他從未聽說過楊掞有過這樣的想法。
趙葵也略略吃驚,追問道:“如何料定敵人會強攻襄陽城?”
楊掞撓了撓腦袋,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具體的原因,我還沒有掌握。但是從這一次蒙古大軍南征以來,我就有一種感覺。一直到最近在郢州作戰的時候,這種感覺益發明顯起來,就是胡人今年南下,行動很急。”
他一個急字說了出來,鄭雲鳴也恍然大悟:“的確,蒙古人此次南下行事太過急迫,完全不像是去年那般從容。”
楊掞拍手叫道:“果然副都統也有一樣的想法?依照蒙古人去年進兵的路子,先以數千騎兵監視襄樊兩座城,然後大軍慢慢南下,沿着江河慢慢抄掠沿路州郡,等飽掠之後或者棄襄陽而去,或者嘗試先屠襄陽郊野,消耗襄陽附近農莊田地的元氣,等待我們自己放棄襄陽。但這一回蒙古人似乎非常急迫,先是盲目的在前沿堆積糧草戰船,以致被我軍所乘,然後南下之後馬上發動攻城作戰,毫不顧及到襄陽是京湖第一難攻不落名城的事實。一旦發現攻城不下,馬上火速退軍前往京湖腹地進行攻掠,因爲我軍堅壁清野的實行得力,他們今年所得的抄掠遠不如去年,但這其中也有抄掠急迫,沒有錙銖必較的進行篩查的原因。尤其是在遭遇到我軍有力部隊的截擊之後並沒有試圖進行野戰,而是匆忙收縮兵力,攜帶着擄掠返回襄陽附近,試圖利用手中的物資以及從北方徵調來的物資再次嘗試攻擊襄陽。這並不符合蒙古人作戰的邏輯。”
趙葵手撫着鬍鬚聽着楊掞的闡述,並沒有插話。一直到楊掞講完,才緩緩的說道:“胡人如此緊急,其中必然有隱情。或許,襄陽解圍的關鍵就在其中。”
站在一旁的忠順統制孟璟突然開口道:“會不會是他們忌憚黃州孟都統率軍增援襄陽,所以行動才慌亂起來?”
“孟都統現在手握七萬援軍,在郢州等待合適的時機。但我相信以蒙古人目前聚集的兵力,不會擔心他這七萬人會造成多大的麻煩,據我觀察他們至多安排了四萬騎兵對郢州進行監視,可見他們自己也不認爲孟都統的實力已經強大到了必須讓他們打亂計劃安排的程度。”鄭雲鳴用馬鞭輕輕的磕打着青磚城牆,望着遠方密密麻麻的軍伍:“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讓他們如此迅疾的行動呢?”
結束了巡城的鄭雲鳴回到副都統司衙門的時候已經是掌燈之時,但府衙中卻是人來人往沒有半點休息的跡象。大堂上點起了油燈火把,荊鄂副都統以下的武官幕僚全數到齊,等待主將的迴歸。
“坐,坐。”鄭雲鳴大步流星的從走廊上跨進大堂,一邁步進來就招呼白翊傑不必起身迎接。有兩名親兵趕緊搬了座椅過來。鄭雲鳴解下戰袍,坐在白翊傑身旁問道:“敵我情勢如何?”
“對我們不利。”白翊傑扶着額頭,雙肘撐着桌案,一臉憂心的樣子:“前番出戰折損了不少戰力,這沒有什麼,我從城中百姓中簡拔了三千人臨時加以操練,雖然沒有幾天時間,但足以應付一時之急。何況城中兵力本就不缺乏。問題在於細作在城內的破壞行動。”
“您出城的這段時間裡,城內的蒙古奸細已經爆破了一座火藥庫,焚燒了一座糧屯,還偷盜了許多守城用的兵器.......”白翊傑嘆道:“不辨身份全部容留城外的難民,讓清查奸細的任務變得異常困難,石文虎已經連日連夜的巡查摸排,抓捕了幾十名懷疑是奸細的人,但胡狼依然還保有足夠強大的勢力,讓他在全城戒嚴之下能夠展開破壞行動。”
鄭雲鳴想了想,似乎除了加派人手日夜巡邏之外,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糧食固然珍貴,但火藥的損失更令他心痛,人對有力的事物總是具有依賴性,如果鄭雲鳴從來沒有發明過身管火器,則大宋僅憑*和一些原始劣質火藥也能確保打退蒙古人。但如今整個京湖的軍隊都已經患上了火藥依賴症,如果沒有火器的協助,很多宋軍部隊似乎就不會打仗了。
這是非常不好的苗頭,也是鄭雲鳴從建軍之初就極力要避免的苗頭。他可不想這個時候還能在野戰中勉強支撐住天下無敵的鐵騎衝突的稍有戰鬥力的野戰軍,變成幾百年後一旦火器失去效力就崩潰鼠竄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