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其一而絕天下,其實不惟武功如此,天下事物莫不如此,寫字寫好了是書法家,畫畫畫好了是畫家,唱個歌唱好了就是歌唱家。齊白石先生一輩子畫蝦,徐悲鴻一輩子畫馬,難得湖塗的鄭板橋胸有成竹,也是一輩子基本只畫竹子。
一件事物,只要不斷地重複,就能出神出韻。
在武行中其實也有一句話,叫千招會不如一招精,一招精而百招通。手眼身法步,一招合上,招招就基本都能合上了。
康順風這裡就沉思上了。
那邊向山就招呼梁山先到前面去跟羊娃去招呼場子,正在這時,騾子又從外面進來,身後卻跟着張媚、朵朵、莊菲和莊妍四個,原來這四個人也早早就上來了,卻跟胡斜子的一個孫媳婦去逛了廟會。
張媚手裡一手一個,捏了兩個布老虎,卻是農村婦女用粗布自已做自己描畫的,做工粗糙,卻正是在這粗枝大葉中正好表現出小老虎的那種憨態來……莊菲手裡拿了一個吹出來的糖人老鼠偷油,笑嘻嘻地給向山看,跟裡嘰哩呱啦地就形容和說明起來,在她的手上,一隻小老鼠爬在油葫蘆上,膽怯地望着下面,這個東西贏人的地方,就是捏出了小老鼠膽小的神態……莊妍手裡也捏了一個糖人,卻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這是一個大型的糖人了,白骨精雙劍交叉,孫悟空的金箍棒正打在雙劍的交叉處,這個糖人的用心之處就在於一跟支棍上,將兩個在都穩穩地支住了,白骨精的身體粘在支棍上,呈了S形,身體後仰,好像是給孫悟空一棒打彎了腰,卻正給孫悟空騰開了空間,孫悟空自然是他的那個經典姿勢,腳下的筋斗雲泡泡,將他的雙腳同白骨精以及背後的支架接在一起,這樣就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架支撐,平候鎮上捏糖人的老頭康順風從小就認識,知道這老頭其實來來去去就是小老鼠偷油、孫悟空三大白骨精、豬八戒吃西瓜和十二屬相這幾樣東西。莊妍看康順風看她手裡的糖人兒,不知怎地,臉上就紅了起來,顯然不好意思讓他看到自己這麼大了還玩這個……朵朵手裡卻什麼都沒拿,康順風就笑着對張媚道:“你看你,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這在我們這是給嬰兒當枕頭的,這上面是五毒,可以保佑孩子百毒不侵,你看人朵朵,就什麼都沒買?”
張媚就哼了一聲道:“誰說她沒買,這倆老虎,是她一個我一個的……”
朵朵那裡就紅了臉道:“二哥,我也是孩子,別把我看成小大人成不?”正在這時,梁山從外面匆匆地進來,剛叫一聲:“向山叔——”
就聽張媚誇張地叫了一聲:“原來你在這裡,可找到你了……你管向山哥叫……叔?”
梁山看到四個女孩子,臉上蹭一下,就有點紅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樣子。康順風就不由地問道:“怎麼了?這是梁山……你們怎麼認識的?”
那邊朵朵就接過口道:“剛纔買東西時,我們被小偷盯上了,幸虧這位哥哥……不……這位……”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了,梁山管向山叫叔,她管向山叫哥,梁山又明顯比她大多了。原來剛纔在集上買東西時,莊菲大不了咧咧地將錢包整個拿出來,裡面一疊紅票票就吸引了幾個有心人的眼光,剛好胡斜子的孫媳婦碰到個熟人,過去說兩句話,幾個人下手時,剛好梁山下來,看到四個漂亮的女孩子被偷,就呼喝了一聲,那幾個人就變了臉。莊菲這才發現有人偷自己錢包,卻是一腳踢到那個小偷的襠裡,正是胡斜子才教她的彈腳。
這下小偷們不行了,他們在平候鎮上也是有一定勢力的,就圍了上來。
梁山本來只是喊一聲,提個醒,誰知道莊菲這麼火爆的,卻是怕幾個女孩子吃虧,就往前一擋,也不說話。
那小偷就不做聲了,卻把眼睛看了邊上,這時就有街邊上站的幾個漢子圍了上來。
梁山看了打頭的漢子就道:“我是永峰溝裡的梁山,你們看這面子給得不?”
那幾個人就遲疑起來,他們雖然沒見過樑山,卻聽過永峰溝裡的梁山的名號的,這時打頭的漢子略一遲疑,就道:“你說你是永峰溝裡的梁山,我們也不能不給面子,不過總得留下點什麼,不然我們讓人提一個名號就嚇走了,回去也不好交待!我們是田四善的人……”
梁山聽了田四善的名頭,也是一驚,田四善的功夫是家傳,也是紅拳門的,據說他爺爺伺候過姜老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田四善的功夫,連胡斜子也要說一聲好的。田四善練的拳不多,一套四把捶,一套通背九拳,器械主要是鞭杆和大槍,據說也有一套刀法。他的弟子不多,但做他的弟子,但基本個個善打。爲人也不顯山露水,就在蒲州坐山頭,基本一縣的大部分小偷,都供養着他。
梁山雖然心驚,卻也不怯火,田四善功夫雖然不差,但比向山還差一截子,當年據說在一次給塌鼻路師祝壽時,言語對胡斜子有點不敬,兩人就在壽場上跑過拳,當場惹火了向山,結果給向山一靠打得在家躺了半個月,後來專門提了禮給胡斜子送到崖上寨,事情纔算揭了過去。不過向山也給胡斜子罰了上千個擰腰擺胯,理由是壽場上動手,對路師有些不尊重。
對方這麼說,那意思就是事情不往大鬧,但想輕易走也不行,梁山就給對方一個請的手勢,那漢子也不說話,右手一拳就奔梁山當面。梁山身體了側,雙手打錯,右手一臉前一護帶刁腕,左手連錯手帶扇臉帶封對方左邊路子,左手一過,右手一翻蓋臉一掌,卻是打得雲裡顯聖的吊眼手,就是手做出打的姿勢,卻並不實落下去。
這也是一種打法中的狡計,打得是人的慣性思維。
記得有一個笑話,有一個老頭有個空房子出租,房子很好,租金又低,有很多人前來租房,但很快就被趕走了。因爲老頭睡眠質量不好,稍微一點聲音都可能會影響他睡覺,前面那些房客被趕走就是因爲晚上不能安靜。
後來有一個小夥子租下了房子,開始一段時間還好,小夥子很安靜,大爺也很快就喜歡這個安靜的小夥子了。但後來小夥子換了個工作,每天忙到深夜才能回家睡覺,而且因爲太累,每天回家上樓的時候腳步聲特別大,上牀後把兩隻鞋子脫下,砸的樓板總要咚咚地響兩聲。開始老頭以爲過幾天就沒事了,誰知等了半個月,每天如此,大爺受不了了,便在早上小夥子上班前警告他:你要是今天晚上回家再那麼大聲音,我就把你趕走。
可是到了晚上回家的時候小夥子忘了這事了,回家上樓跟以前一樣,當他脫下一隻靴子扔地板上砸的地板咚一聲響的時候,這才突然想起來白天大爺的警告,於是便把第二隻靴子脫下來輕輕的放到地上睡覺了。
結果,過了有一個多小時,小夥子正睡得香的時候房門被咚咚咚敲開了,大爺一臉怒容,質問小夥子:你還有隻鞋呢?
小夥子一愣:“怎麼回事?”
老頭道:“你扔下一隻靴子,我一直在等你另一隻靴子落地好睡覺呢……”
這就是人的慣性思維,因爲每天都兩隻,今天突然成了一隻了,所以老頭就等另一隻。那麼,梁山右手一翻,明顯是要蓋臉打一掌的,但這隻掌只往前做了一個打的勢,就停在半空吊着,這就叫吊眼手,就是讓你以爲我打,我偏偏不打,對方在這一瞬間,就有一種等對方打下來的慣性思維。
雲裡顯聖吊眼手,下面一般是接鎖裡拔簧,就是左手一掌切咽喉的。
但梁山並不想傷對方,就左手順勢往下穿插,把自己襠腹一護,肩往右一合,開左步進身,腳下一扣身子一擺,一靠就打在對方胸前,那漢子一跤就擺到當場了。這一式進身,正是虎翻身中的虎身法。
虎身法左搖右擺,內外靠跤打相連!這是拳訣,但其實這和側身換膀是一個道理。
那人起來,也不說話,一拱手,就帶了人退開去。張媚幾個看那幾個人走了,才拍拍胸口,一回頭卻也不見了梁山。四個人還特意找了找,沒找到,這纔去尋了胡斜子的孫媳婦,那孫媳婦卻也是個火性子,胡斜子的家人,什麼時候受人這氣,當時就要尋了那幾個偷兒去。要知道梁山雖然厲害,但在胡斜子門裡,他只是第三代中的人,所以對方聽了名號也要證明一下。但胡斜子的孫媳婦,雖然什麼武功都不會,但就是田四善見了,也得規規矩矩地叫一聲嫂子或弟妹的,身份在那擱着呢。
但罪了梁山,除非是門裡和梁山交好的人,其他人那得胡斜子下了話,胡斜子的門人才會來找田四善的晦氣。但胡斜子的家人就不同,就是沒胡斜子的話,那些弟子們都會主動出頭。胡斜子的幾個老弟子那個沒有一把子勢力,遠的不說,就平候鎮上的高老頭,那一句話下去,半個小時內,上來一兩百個心狠手殘的棒小夥那是肯定的。敢給老頭一天時間,給你上三四百人一點問題都沒有。
剛纔那個和梁山動過手的漢子,這時見了胡斜子的孫媳婦兒,一口一個姨地叫着,不住地打拱做楫陪罪。看得旁邊的四個女孩子眼睛瞪得溜圓,要知道這幾天在胡斜子家裡,看胡斜子這個孫媳婦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靦腆樣子,又帶着農村本份女人的那種老實勁兒,誰知道一看自己家人吃了虧,脾氣這麼大,罵得那漢子狗血淋頭。
其實這孫媳婦平常爲人也不這樣,鄉里鄉親裡面都知道是個好脾性。不過,一是對小偷一類本能地沒有好感,二是幾個女孩子在家裡住了幾天,對自己的孩子確實不錯,同孩子一起玩兒,又給娃們補習功課,而且又有大把的好吃的給孩子,連帶自己都偷了幾次嘴,所以對四個女孩子就抱有很大的好感。
那漢子再沒眼力,在平候鎮混也是認識胡斜子這個孫媳婦的,帶了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結果張媚他們在這裡又見到了梁山。
當時幾個女孩子就圍了梁山,感謝的話一溜兒地說,說得梁山臉紅紅的,手足無措。他本來就不是個敏於言的人,而幾個女生卻個個都是伶俐人兒。向山看梁山有點窘的慌,就忙上來打個岔,就問梁山什麼事兒,梁山就道:“羊娃叔問你還有啥安排沒,沒什麼安排,他就耍一套燕青掌結束今天的場子了,叫下面的娃們進來吃東西……”
向山就看了康順風。康順風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什麼。向山就道:“那咱一起出去,你正好看看羊娃的燕青掌”。康順風點點頭,一行人就都出來,來到場子邊上,幾個坐在邊上的漢子見向山、康順風他們過來,就紛紛站了起來,給他們把長凳遞過來。
兩個人也不客氣,就坐了下來,幾個女孩子也有旁邊有眼色的漢子遞過凳子,就坐在一邊。那邊梁山已經將向山的話傳給羊娃,羊娃那裡就在場子上兩個年輕人的對棍對完以後,從上場角上一連串旋風包腳打過去,直打到場子中間,這時他手裡的鑼已經交給梁山了。他在場子中間一站字,梁山就敲了一聲鑼。
耍場子一般是流星起場的,春秋壓場;春秋起場的,流星和大槍壓場;因爲今天騾子是炮捶起場,所以燕青掌壓場也說得過去。鑼聲一響,羊娃就道:“花開百日終須謝,美酒好宴總有散,今天的場子,耍得美不美,燎不燎,最後你再往這瞧,我今天皮幹了一天,鑼子敲得打顫顫,總是口裡有話,手上沒活,最後再不露一手,大家嘴上不說,心裡也罵我是個光叫不迭活的幹喳喳狗,所以我今天也要練一手……”說着,雙手一抱羅圈楫,卻是雙手猿猴獻果,猛地一震腳,雙手往下一甩袖,一穿手接雙峰貫耳,接着一側身,袖箭腿一出,一個打虎勢一出,康順風果然是眼前一亮,羊娃這個袖箭腿,真正是手起腿相隨,花開葉底藏,腿如袖中箭,後發偏先至!這一腿許多人都會打,但卻練的都不到家,要麼是腿手同起,要麼是手至腿未至,不像羊娃,手上動作並不慢,腿上還要打出個後發先至的勁兒。
袖箭腿主要就是要打出這種後發先至的感覺,纔是真正的袖箭腿。
燕青掌這套拳法來自於河北,是一套紅化的外路拳法,不過紅化後,就成了一套刁打勾掛爲能的腿法拳,羊娃這一路走下去,只見刁手攔門砍,寸丁腿、棚子腿、十字腿、盤腿、纏腰腿、鴛鴦腿一腿一腿節奏快明,雖然離了有五六米遠,就能聽到那腿踢出來筋繃成弦時發出的嘣嘣聲,康順風知道羊娃這腿上功夫已經入筋入骨了,那腿只發一繃之勁,就能傷人。
等最後羊娃收拳合太極時,康順風的眼光就迎上了向山看過來的眼光,他點點頭,認可了羊娃的功夫。這套燕青掌年神腿楊傑先生就比較精擅,西安電影製片廠曾經專門錄製過先生的燕青掌,不過年代久遠,那堆膠片估計已經粘成一團塑料了。
康順風看了向山身邊站的梁山,場子中的羊娃,這三個人的功夫都是頂呱呱的,都是三十過半的人,卻沒有一個成家的,都是務弄了功夫。騾子功夫也不差,是四個人中唯一一個成家的人,卻也想離妻拋子,跟他去S市混生活。
他突然間就想起了窮途末路這句話來,國術,真的是窮途末路了嗎?中國人,真的拿不出這麼一筆錢,來保護這種文化遺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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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想起網上泰國的泰拳、韓國的跆拳道、日本的柔道、空手道;歐美人的拳擊、巴西的柔術如此等等的現代搏擊術,爲什麼衆強林立中,國術卻沒有一席之地呢?衆多的年輕人都感覺中國傳統武術是花拳繡腿,一再衆口聲聲地質問,爲什麼國術拿不上檑臺?爲什麼國術就不能去K1比比看?爲什麼國術就不能去打MMA?
固然許多人並不瞭解國術,但瞭解國術的人在幹什麼?不管是從體育角度,還是從文化角度,這種東西,真的沒有保護價值嗎?
他想起了遠在S市的胡靜水、陳二柱、楊天龍以及和信堂的楊家;看着眼前的向山、羊娃、梁山和騾子;還有一邊的朵朵、張媚、莊菲和莊妍;又想起了剛離開不久的陳慶洲、想起了晉城的王青山、王雅婷;想起了前不久的開封打檑時,那成千上萬的呼喊聲,有這麼多的人其實都在心向國術,這其實就是力量。只不過這些力量都太分散了,需要有人把這些力量統起來。
自己因緣巧合之下,成了這股力量中間聯結的一環,斷不能就此退縮了。想起胡斜子那句話:成了,也是功德一件!他在S市時,已經以自己父親和向山父親的名字,分別開戶給兩家人存了一筆錢,這筆錢雖然不能讓幾位老人過上奢侈的生活,但平安一生也足夠了。那自己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麼清明過,投一生精力去做這件事,成爲功德,敗也不悔!
(成爲功德,敗也不悔!第六卷完,請支持《國術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