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馬路上行駛,盛姐的手裡把着方向盤,她隨意地將車子在大街小巷裡穿梭着,並沒有目的地。在陪張媚做了一個半小時義工後,她帶張媚和吳妮妮一起出來吃了東西,又將她們送回了福利院。
吳妮妮說得不錯,張媚確實吃得很少。盛姐在勸她吃飯時,發現她已經很努力地在吃了,但卻吃得很難受,似乎隨時都要將嚥下去的飯菜吐出來的樣子。盛姐很心疼,這無關乎情感,只是一種本能的女性的同情心。更何況張媚本來就是可愛的孩子氣重的女孩子,更讓盛姐的心裡充滿了內疚和憐惜的感覺。
在離開時,盛姐並沒有給張媚什麼承諾,因爲愛情不是施捨。康順風做了一件錯事情,不管他的出發點如何高尚或低下,他都不應該這麼對一個初嘗愛情茲味的女孩子,他應該向張媚倒歉,而取得她的原諒。
這不是自己能代替他做的事情。
她本能地遊着車河,看着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的各色車子……人行橫道上擦肩而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馬路邊參差不齊的高樓,形形色色的店鋪……在將自己的生命已經流逝了三十年之後,盛姐突然感覺到有些茫然。
在彪盛堂時,她只一心想着堂口的事情,如何爲小弟攝取最大的利益?如何對應其他堂口的侵食?如何約束下面的小弟?如何將資金漂白……現在,她退出了堂口,這些事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她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生活,想到了自己的人生。
最近她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能說自己的混堂口是一個錯誤,她是這麼總結自己的!人生總歸就是一場經歷,好事、壞事很難分清楚的……痛苦也是分級別的,對於一個剛進入社會的孩子來說,讓別人嘲笑一下,就是很了不得的難以忍受的事情……但在社會上摔打一段時間之後,才明白弱肉強食纔是這個社會的主流基調,這時被嘲笑和受氣已經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等真正有一天經歷過了生死,才知道活着,就是一件幸運到了不得的事情。
自己能進了彪盛堂,平安的退出來,已經是幸運中的幸運了。
其實當吳妮妮對她說,康順風離開張媚,想娶她時,對盛姐來說,真的是一個大大的誘惑。對於她來說,再沒有比現在更渴望擁有一個家,誕下自己的孩子,只有經歷過大起大落,生離死別的人,纔會理解平淡是多麼珍貴的一件事情。所以這會兒,她的心亂了,她終於將車子拐進了離家不遠的一個靠近江邊的路上,這裡能很好地看到江景。但卻沒有停車的地方,盛姐卻仍將車子靠路邊停了下來,打開了應急燈,然後就靜靜地坐在車上,搖下了車窗,她猶豫了再猶豫,終於拉開車裡的儲物格,拿出一包沒有拆封的香菸。
自打康順風勸她戒菸後,她一直不曾抽菸了,但今天她終於決定再抽一根。
久違的陌生而又熟悉煙味兒熗進肺裡的感覺,讓她滿足地長吐一口氣,眼睛不由地就眯了起來,結婚!少女時代的夢想吧……在這一刻讓她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渴望,從此後廳堂廚房,相夫教子,閒遐時一本書一甌茶,打發不用珍惜的時光,慢慢地等待一頭白髮,該是何等的愜意人生。
康順風的面容就在她眼前浮現出來,這個心靈憨厚卻心智狡黠的渭北農村男子,實實地讓她動了心。女人在乎的並不是僅僅是男人多俊多有才華或多善解人意,她們最在乎的是男人有沒有擔擋現實的能力,在不在乎自己!
但她隨即就想到了張媚那瘦成一線的瓜子臉兒和那一幽秋泓般的雙眼,那蒼白的小臉兒。她禁不住又嘆了口氣兒,不由地笑起自己的不現實來。自己比康順風大了近十歲,這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像康順風這樣的人,是重感情的人,自己今天受了傷,所以他不顧一切地想讓自己的幸福。但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張媚對他做出的犧牲,他又怎麼能原諒他自己。而且,還有他的家人,他的父母他的姐妹,又怎麼能容忍他娶一個比自己大這麼多的女人。
這些東西,他可以克服一時,但能克服一世麼?何況,就是他真的能克服一世,自己又怎麼忍心愛着自己的男人,一輩子這麼心裡揹着沉重的包袱來生活,這樣一來,他怎麼能快樂?自己又怎麼能快樂?
盛姐的眼裡就升騰起了霧氣兒,她慢慢地掐滅了手中的半枝煙,心中決定了下來。還是按原來定的,給他做一輩子情人吧……如果他不嫌棄自己的話。到了她這個年齡,經歷了她經歷的事情,自然明白,給一個有良心的人做情人,也強過給一個沒良心的人做老婆。畢竟,過去人休妻,還有個七出之條。女人不犯這七出之條,男人休妻是要受社會很大壓力的,這種壓力足以毀掉一個男人的前程。但現在,一句感情不合、沒有共同語言就解決一切問題了。你再好,我不喜歡你了,你還能咋!
這時,一輛警車就在她車邊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警察探出頭來,問道:“車子怎麼了,這裡不能停車,要不要幫你叫拖車?”
盛姐聽了,就露出一個惡作劇的頑皮笑容來,對着好心的警察道:“不是車子出問題了,是我開到這裡,突然心疼地厲害,怕出事兒,就停在這裡了……”
小警察就“哦”了一聲道:“現在呢?要不要幫你叫急救……”
“不用了,我已經好多了,這就開走!”看着小警察關心的表情,盛姐感覺自己有點過份了,忙發動了車子。一面給好心的小警察道聲再見,一面開動了車子。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將車子倒進自己的車位,盛姐拿着小包走進家門。
一進門,正碰到劉阿姨出來,看到她,忙道:“阿盛你回來了,我給你去熱飯……”
盛姐這纔想起,自己本來說中午要回來吃飯的,不由地感覺一陣不好意思,道:“對不住啊,劉姨,我在外面吃過了……忘了給你打招呼了……老爺子呢?”
劉阿姨就忙道:“不妨事的……老爺子這會兒去午休了吧……”
盛姐點點頭,先躡手躡腳地來到白老爺子的臥室,擰開門看了一眼老人睡得正香,就悄悄地又將門關上,然後就上了頂樓的露臺。那裡有她早上出去時看了一半的書,她先給自己泡上一壺茶,然後拿起書來。
一本書一甌茶的生活其實就是這麼容易,只看人能不能抑制住自己無盡的慾望罷了。人類社會強盛於慾望之中,最終也將毀滅在慾望之中。
“盛伯伯,我不知道你當時是怎麼想的?真的,我來說說我的家吧!”這個時候,康順風還在盛父的書房裡苦口婆心:“我的父親在我上初中時出了車禍……”康順風將自己的經歷講給盛譽文聽,他講自己母親的蒼老,姐姐出嫁時的眼淚和無奈,自己上學前的無助,爲自己上學差點嫁人的妹妹順燕,爲自己籌學費險些丟失性命的姐夫張勝利,以及姐夫和姐姐傳奇般的感情,和姐夫後來的浪子回頭……最後終於道:“我們家是農村的小家小戶,我不知道城裡人對親人這個詞的理解,真的不理解!但我的感覺,親人就是在有難時相互扶持的,就是在一方身陷泥潭時,抻出去拉的,就是無論生老病死貧窮罪惡,都不離不棄的……在我心裡,有公義,但我絕不會爲了公義出賣我的親人……能代而身死,那將是我的榮耀!不能代而身死,我寧願和親人一道滑下深淵!”
康順風說到這裡,不知怎地,眼淚就滑了出來,他想到了遠在康家塬的父母、姐夫、姐姐順娣和妹妹順燕;想到了這時還正有養傷的向山、羊娃,想到了他一句話,就能將生死付之一諾的梁山、騾子還有那一幫渭北的漢子;想起了身居高位,卻對他提攜有加的嶽乾生和曾勤生;最後想起了倔犟的盛姐和流着淚水卻聽話地離他而去的張媚……親人,這些都是他的親人!
康順風在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淚水卻滑在茶懷裡,講着盛姐當年的事情,想起今天自己的事情,這一段時間裡,所有親人間這種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人和事,纔會構築成他人生的輝煌!人生如此足以,其他的,什麼個人得失、榮譽、地位,都將不放在他的心裡。
Wωω☢тт kān☢C〇 書房牆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地響着,已經兩個多小時了,他講完所有的事情後,盛父又對他進行了許多“盤問”,最後終於就安靜了下來,陷入了沉思中。康順風的心裡很忐忑,但卻沒有辦法。他知道自己這次最大的錯處,就是來盛家太勤了些,結果感情發展太快,卻因爲時間短讓老人少了一份信任感。他不知道效果,但他相信,終於把事情說開後,對盛姐和父母的關係,還是有所緩解的。畢竟,盛姐的一切所作所爲,雖然有許多不對的地方,卻是最合人情禮義的。她的初衷並不壞,而且做事有良心,就是到最後走上黑道,也做到了盜亦有道。這是人倫大道的最根本的東西。
現在能不能說服盛父,就是看盛父自己的人生態度了。
因爲就是再給自己一次更好的說話機會,自己能說的東西無外乎也就是這些東西,自己總不能爲盛姐編出一套謊言,來騙盛譽文。說到底,原諒不原諒盛姐,就在於盛父自己的人生觀。如果盛父是個變通的人,那麼他肯定會原諒自己的女兒。但如果他真是個那種一根筋到腳,一條路走到黑的愚書呆子,那說什麼都沒用的。
不過,自己聽過一次他的課,應該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
“你說,她現在已經退出那個堂口了?”盛父終於開了口,眼睛看着康順風。
康順風點點頭,沒有說話。
盛譽文終於眼睛一紅,掉了淚來,聽了康順風的話,他心裡不知道是啥感覺,他剛纔也一直爲自己找理由,是盛青花她不該加入黑道,不該退學,不該跟一羣小混混混生活,但他終於騙了不自己,其實是自己沒有給女兒解釋的機會。是自詡身世清白,書香門第的自己受不了女兒身染“污泥”,毀了自己的“清譽”,他當時迫切地想同“不爭氣”的女兒劃清界線,硬生生地將她推到了人生的深淵。
今天終於知道了當年的一切,設身處地,他知道女兒並沒有做錯什麼。換了自己,也不可能在那個叫阿彪的因爲自己身陷黑社會時,不顧一切地離開他。那不合人類最基本的道德,知恩圖報!更不要說女兒以後這麼多年的堅持。做爲一個歷史學教授,他自然明白,人生不會只有黑與白,更多的是灰色的調子。人生處世,就是一個普通人,也難免暗室之中,做幾件不着調的事情。
“她現在生活還好吧?”盛譽文再問,他的心裡就一陣地發痛,自己的女兒,卻要問別人她過得好不好!那個曾經是他的驕傲,他的小精靈,他的小天使,他人生的最大成就的生命體。那個爲他拿下一屋子獎狀的來換取他的笑容的小女兒,那個因爲一次失誤而沒拿到一次競賽的第一,因讓他失望而哭成淚人兒的小女兒,那個總是嬌嬌柔柔地叫他一聲爸爸的乖巧小女兒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無情地推開了她,看着她掙扎着哭泣着滑落下去,卻還要罵她一句:墮落!
“物質上她不缺什麼,不過她過得很不愉快……”康順風輕聲地道。
盛譽文用手沾了沾自己的眼睛,他終於輕聲問道:“她……她恨我嗎?”
康順風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他看了盛譽文一眼,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而是道:“我在她的書房裡,曾經看到一張夾在書裡的照片……那上面有你和盛阿姨還有盛姐,我可以肯定上面有淚痕,在照片的背面,寫了兩行字……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她恨不恨您,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這張照片……”
盛譽文終於以手掩面,泣不成聲了,書房的門這時被推開了,盛母一臉淚水,泣聲叫道:“青花,我可憐的女兒……”原來她不放心盛譽文的身體,所以一直在門外聽着。
這一聲呼喚,讓盛譽文聽得心疼如絞,臉色不由一變,就用手掩了心臟。
這是報應嗎?他感覺自己一陣窒息,似乎離開了這個世界。這一定是報應,讓他在知道女兒因他所受的委曲後離世而去!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想:我死了,青花該不會恨我了吧!
康順風最先發現了盛父的不對勁,他忙一個箭步過去,一把扶住已經軟軟地要往椅子下滑的盛父,大聲叫道:“伯母,伯父的心臟病發作了!”
盛母一聽,不由地急忙撲過來,慌了神地大叫着:“老頭子,老頭子……”
康順風忙提醒道:“伯母,快取藥!”
盛母這才醒悟過來,忙取過盛父的心臟病藥,遞給康順風。康順風將藥就塞到盛父口中,將藥餵了下去,然後用手撫按着盛父的胸口兒,盛母則輕輕拍打盛父的背,一會兒後,盛父終於緩過勁來,卻是悠悠地道:“我這是在那裡,我死了嗎?”
康順風忙道:“盛伯父,你沒事兒,你剛纔心臟不好……已經給你吃了藥了……”
盛母也在一邊道:“你沒事,老頭子,你沒事……“
盛父聽了,眼淚又流了下來,卻是一把扶了盛母的手道:“我對不住咱青花,我也對不住你啊!真該讓我死了去……”
盛母也眼淚長流地道:“你可不能想不開,青花打小最愛你這做爸爸的,不喜歡我這做媽媽的,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她才傷心呢……”
倆位老人就哭成一團。
康順風給他們哭得自己鼻頭也酸酸的,這時不由地暗罵自己,明知道盛父有心臟病,還這麼長時間地刺激他,事情也不用一下子非講完嘛!自己只顧說服盛父,卻沒想到老人的心臟病,這萬一要是一下子刺激過去了,自己這一輩子就休想得到盛姐的原諒了。
不過,幸好老天開眼,一道難題解開了。
康順風當時聽了三子的話,就知道說服盛父的關鍵就是要有說話的機會,因爲盛姐的事情,任何一個人聽了,都不能說她做錯了什麼。一個人連最基本的知恩圖報都做不到,再說什麼愛國愛民,終到底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
歷史上有許多所謂清流,將黑與白搞得涇渭分明,於家,不足蓄妻養子,於國,不能爲民衆謀福祉,只圖自己之清名傳世,這種人,雖然搏得好名在外,但其實在他的心中,萬衆之生死早已與自己無關,心中只圖一個清白名聲。這種人,其實早已經失了人性。
所以,康順風就先想辦法走進盛姐的家裡,然後得到了這個說話的機會。所以,最終讓盛父接受盛姐的,並不是他的口才,而是盛姐的故事和盛父多年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對女兒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