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與胡景華、卜吉二人交談完畢,正欲帶領隊伍去集市旁打尖住店。卜吉一手一張,叫住王直道:“誒……等等。我觀察閣下面色凝重,似乎有事要辦,你要的是需要幫忙,可以來姚江南、濱江街巷的東邊衚衕裡找我,我暫時住在那裡。別的沒啥,王門裡,我們‘四友’朋友衆多。”王直聽他說“四友”,想必是品格或愛好相似的四位友人,便捧拳道了一聲:“好的。”又朝胡景華亦客氣的抱了個拳。
說完他帶領葉宗滿、吳承恩等人去尋店家。他們在一處名爲“姚江客棧”的店家登記下榻,車馬也安置妥當,金銀物品都臨時搬到住所中,由宋無想看護。
天色還不晚,不過王直無暇去閒逛,於是對方廷助道:“你來過餘姚,對這裡熟悉。你就去謝家長房處上門通知下吧,就說我們明日拜訪,叫他們做好準備。”方廷助懂了哥哥的意思,說聲“好”,便獨自去城中的謝氏宅院了。這泗門謝氏本聚集居住在縣內西北方的泗門鎮,而謝氏長房的官大,所以在餘姚城裡又有許多居所。城中牌樓外,就有一座大庭院,莊重森嚴、花團錦簇,名曰“謝氏宅”——謝氏的家長就住在裡面。
方廷助登門,有家僕接應,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回到了旅店。
“這麼快就回來了?”王直問他道:“有見到他們的魁首嗎?”
方廷助搖搖頭,道:“沒有,只是喝了口客氣茶水,便被打發回來了。聽聞他們現在的男家長都並未在宅子中,有的還在朝中,或在南京辦事。現任的家長,是個女的。”
“哦?那她是誰,什麼名號。”王直坐在客房椅子上詢問道。方廷助亦坐下,與其相對,回答說:“聽聞是翰林謝丕的妹妹,叫‘謝嬌花’。30來歲,彪悍的很,聽說還未婚娶,所以一直由她來當家,主大小適宜,整個餘姚城都曉得她,也都怕她。”
王直笑道:“是嗎,那聽起來這債恐怕還不好要了。”衆人陪笑,大都明白王直的意思是說:這謝家女主人可能很難纏。不過見王直面無懼色,衆人倒也心安,怕她作甚?
衆人過了夜,第二日一早,王直便讓方廷助領路,帶領葉宗滿、才助、綾等去了謝氏宅。期初,他們被客氣地請了進去。
王直、葉宗滿、方廷助在大廳里正坐,才助、綾侍奉於三人之間,兩個人站定——他們似乎還是沒有習慣於中原坐姿,所以索性站着,再者好像謝家有意爲難這兩個侍者,因爲見他們是倭人裝束。幸好大家脾氣早已錘鍊,有一定素養,沒有把這個放在心上,不然如海賊綾,她可是會砸椅子的。
家僕請王直等人靜心等待,給他們上了三杯茶水。葉方二人先喝了,但是王直無心飲下水,意圖給家僕壓力,潛臺詞是:你們的家長趕緊叫上來!
過了一會兒,終於走上三個人來,都是女子。打頭陣的,身着淺紫色錦緞衣衫,頭盤了個髮髻,但是由於頭髮濃厚,上面成了滿滿的一簇,頭上除插了玉簪外,還插了一朵紫色的花,她眉目稍重,卻別有一番風韻。第二人,年紀小她一些,一身粉色織錦衣衫,頭髮長長飄散,也結了個異樣的髮髻,腰間佩了個玉佩,面容光潤的很,如同玉一般,眉如柳葉細長。第三人是個侍女、僕從,亦一襲淺粉色布衫,比不得主人漂亮,但也不醜。
爲首者上來便大大咧咧地道:“各位宋氏商會的先生好啊。我是謝氏嬌花,目前領謝家家長一職。你們叫我謝三娘就好。”
王直等人站起身來迎接主人,方廷助道:“謝主兒你好,這是我家哥哥,名喚王直。”王直便抱拳道:“三娘你好,我是宋氏商會的代理人王直,這廂有禮了!”
謝嬌花側目瞧了他一眼,又拿起手絹飄了一飄,道:“哎呀,失敬失敬!請坐請坐。來人啊,上糕點。”說着命第三人,即侍女領家僕下去領取甜味食物。因茶水濃而澀,配糕點是喝茶的習俗,這中原和東夷的風格都是極爲相近的。
第二女子,上前來給各位行了個女子禮。謝嬌花介紹道:“這是我家二主人,我的妹妹,名叫謝氏嬌容。”謝嬌容便低聲道:“各位商會先生好,招待不週,還請海涵。你們也可以叫我謝四娘。”
見她這麼客氣,王直只好心平氣和。大家原以爲這謝氏主人暫時只有謝嬌花一人,沒有想到她還有個秀麗的妹妹。相比妹妹嬌容的安靜,姐姐嬌花明顯要活潑一些。王直直接對謝嬌花開誠佈公,說道:“三娘大人,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了吧,我們是來討錢的,這是前些時日的字據。”說着王直展示了帶有謝家簽名的字據條子。
謝嬌花接過字據條,並不在意地用眼神掃了一掃,見有謝遷當閣老時期的印信,裝作不吃驚——這一點被王直看出來了。王直便繼續道:“還請按照字據,歸還我們商會銀兩,合利息共計2萬兩。”
“哎呀呀,你們先不要着急。先坐下吃點甜點。”謝嬌花閃爍其辭,沒有直言錢的事,看來謝府是沒有那麼多現銀可以歸還了,大家都如此揣摩。
正說着,那侍女攜下人送上來幾道點心,爲衆人奉上,分別爲三瓜果、三金果。三瓜果是說葵花子、杏仁、小京生;三金果是說金橘、黑棗、楊梅乾。其中小京生是指浙江新昌縣產的一種花生,常作爲朝廷貢品。王直撥了幾個花生,嚐了嚐,殼兒放回茶盤,說道:“味道不錯。但是務必請歸還兩萬兩銀子我們。”
謝嬌花扭扭捏捏道:“額,實不相瞞,府中暫時沒有那麼多銀兩。還請貴商會寬限一段時日,待我兄弟回家再說,好嗎?”
王直心想:“那謝丕大忙人,何時能回到餘姚?”便問道:“還要寬限多久,你說個時間吧?在下以爲,你們這筆錢,已經拖了許多年了,利息也沒多算多少,不如早早還了吧,待兩清了,我們纔好繼續交朋友,做買賣。老拖着,也不是個事情,三娘你說是吧?”
謝嬌花聽這話,有點兒不高興,道:“我兄弟父輩,皆在朝中當官,還怕吞了你這筆銀子不成。既然說了希望寬限,您也該給點面子不是?”王直尋思着這茶點還真不容易吃,又道:“不行。2萬兩,一個子兒都不能少。還請你們不要誤了謝氏的信譽。”衆人見王直有點兒強硬,但是謝嬌花更是不願服從。
謝嬌花“哼”了一聲道:“來人啊,送客。”說罷意圖輾王直人衆出門。王直拍拍花生屑起身,道:“那我明日再來索要。有道是事不過三,剛纔我說了三遍了。”王直便只好抽身率四人離去。謝三娘命四娘和侍女送客。
出門後,行了不遠。葉宗滿勸道:“大哥,你這回碰釘子了吧。太執拗了!屁股都沒坐熱……”意思是他認爲王直此番行徑過於直白。王直想了想道:“是的,但是沒有辦法。這謝家氣勢大,就算她不還錢,我們恐怕也沒奈何。不硬一點,宋氏商會以後也被會被她們壓制,擡不起頭來。”其實以前王直是在大官處吃過虧的,那還是他當訟師的時候,所以王直最不喜歡跟達官顯貴糾纏——想必葉宗滿、方廷助二人可能是知曉些的。
方廷助道:“那現在,怎麼辦纔好?”才助和綾也都望向王直。王直一託下巴,道:“我去問問吳承恩吧,他應該有些主意。”
衆人回到住所,王直去找吳承恩,吳承恩正在看書,書是店裡擺放給旅人免費看的。這本書叫《傳習錄》,是還未編輯完的上冊,編輯者乃是王陽明的妹夫兼徒弟徐愛。只見書上寫“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徐愛已經過世多時,但這本沒有編輯完的書,還在江浙流行。吳承恩問道:“銀錢討着了嗎,我想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王直揮揮手道:“別提了,空忙活一場,不過也早該預料到的。”
吳承恩放下書,說道:“看來謝氏並不想還錢。”王直點頭道:“是的,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幫我出出主意……”
吳承恩想了想道:“這裡是餘姚人的地盤,得問下地頭龍……”
王直道:“切,那謝嬌花自己不就是‘地頭鳳’麼……”
吳承恩合計道:“我不是說他。我是說之前跟你打招呼的卜吉。他們王門的人,可能有點辦法。去找他算算吧!”
王直道:“好,有道理!”
中午吃過午飯,王直領葉宗滿、方廷助和吳承恩三人去濱江找卜吉。詢問了一些街坊,總算在衚衕裡找到他的處所。卜吉雖是外鄉人,處所卻是有些時日的樣子,並不破落,而是規規整整,有參天大樹環抱——想必他的家族南遷於此亦很久了。由於有僕童指示,王直等人從後院進了卜吉宅院,他們正好碰見有三個年輕人在院落裡,其中有一位是手持紫白幡的卜吉。
卜吉見王直來訪,便請幾人坐於旁邊的亭子中。卜吉的兩個朋友,正在石臺上下圍棋,這兩人,皆峨冠博帶、士人裝束,都是淺藍衣衫——王直才意識到這似乎是王門的“校服”種類。執黑子者,皮膚黑黝黝,眼神犀利;執白子者,面目方正,嘴巴上有一尖尖小須。
卜吉道:“兩位兄弟,別下了,來給王直先生自我介紹一番!”二人中斷下棋,都來拜會王直人等。
黑臉人道:“我是‘四友’之一,上虞俞彪,字季虎,綽號‘定風波’。俞是少俞的俞,不是上虞的虞。我族先俞德俞處約在宋末自杭州城遷居上虞縣,開枝散葉。”方臉人道:“我是‘四友’第二,慈溪岑樓,字銳山,綽號‘小重山’,是南宋太學博士岑全之後。”
卜吉笑道:“我們‘四友’,是‘聖門’的‘計多星’,找我們就沒錯了。”“聖門”即指“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