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岡直元接過葉宗滿手中的銀兩,又從王直和無想丸處接過兩把神兵,將武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兵器架子上。王直等人就拜別吉岡直元,出了染物屋,在街道上閒逛。
王直看到有許多民家和店鋪門口掛起了白紙燈籠,燈籠上一般都寫上代表吉慶、祥和與驅邪的字或詞彙,比如“吉”字、“福”字等等,字跡一般是黑色或者紅色,當然也有金漆塗上的。有的燈籠上畫有足利家家紋:一個圓圈中間兩橫,好似一隻碗上放了兩個筷子——這個圖案稱爲“足利二引兩”。王直問無想丸道:“最近京都是有什麼節日嗎?”
無想丸掐着指頭算了算,說道:“現在已經入夏季七月了,正好是京都‘祗園節’的慶祝時間。”
王直問道:“祗園節是什麼?看這名字,‘祗園’應該是個佛教詞彙,來自‘祗園精舍’這個源頭的吧?”
無想丸便道:“是的。‘祗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娑羅雙樹花失色,盛者轉衰如滄桑。驕奢淫逸不長久,恰如春夜夢一場;強梁霸道終覆滅,好似風中塵土揚。’和書《平家物語》裡就有這麼一段。祗園本是釋迦牟尼修業的一座道場名,而實際上,在京都,也有一片名爲祗園的地區,所以祗園節是京都特有的節日。它舉辦的中心就位於祗園神社,簡稱祗園社,或者祇園感神院,位置介於下京區東邊東山區的南禪寺和清水寺之間。我們沿着東市這條街的東邊走到頭,便是了。”
葉宗滿插嘴道:“我聽平久先生說,日本有二十二座著名神社,其中大部分都在京都。”無想丸補充道:“沒錯,這22座神社,比如像我們之前看見過的石清水八幡宮等等,多數位於畿內;其它的則分佈於東南方的大和國奈良地區。”
王直便道:“可惜我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無法遍歷各個寺社。走到哪裡,能見到哪家,且看緣分。”無想丸便道:“是哦是哦,反正你也不信那些個的。”王直應和道:“以我以前爲受罪平民作訴訟的經驗,宗教、鬼神之類,迷惑蒼生,誤人不淺,終歸是敬而遠之的好。”
三人邊走邊交流,天色漸漸晚去,於是他們回到了京屋宿場休息。第二日一早,典廄細川尹賢大人親自前來傳喚。尹賢對鄭繩及王直一併衆人道:“高國大人現在在府邸專門等待你們,趕緊做好準備,隨我前去吧。”王直等明朝人和琉球人,便按照要求,着了明朝正裝,其中琉球使者鄭繩鄭大人穿着的是一件明朝皇帝御賜的“飛魚服”;其餘日本人,則着了和式服飾。其中平久、道陳、才助等商人,着了較爲華貴的衣衫,而無想丸、無雙丸、綾等,着較爲樸素的武者服,由於阿綾原本是西國大友氏的臣子,細川家的敵對者,此刻化了裝,一般人也看不出來她曾是個女海盜。王直只命兩名水手,攜帶禮物,作爲陪同。
大家隨着細川尹賢的坐轎,徐徐沿着朱雀街,往北走,一直走到京兆府府邸。府邸門口有兩個身材魁梧的門衛,皆着白色頭帶,頭帶上有京兆細川菱標誌,兩人猶如哼哈二將,對一行人盤查詢問,細川尹賢道:“這些都是高國大人的客人,請不要阻攔。”哼哈二將見了尹賢如此說,便識相地站列開,請使者團進入。
鄭繩、平久、王直的使者團,隨着細川尹賢大人走,徑直趨向大廳。玄關與大廳間的院落中,種滿了梅子樹,可惜現在既不是開花、也不是結果的時節。進了大廳的走廊,有一些身穿華麗和服的侍女恭謹地拜見來者。
進入大廳,尹賢大人先脫了人字木屐,跟坐於殿內中央席間的細川高國大人點了點頭,便走到左側的席間,於榻榻米盤腿而坐,同時目光投向衆人。鄭繩、王直諸輩,由能登屋平久先生引領,脫鞋入了廳堂後,均盤腿伏地朝細川高國行了個同行廣泛的和氏拜禮。細川高國見有這麼多客人,高興地點點頭。於是鄭繩、王直、能登屋平久、荒木道陳往前移步而坐,之後是納屋才助、無想丸、葉宗滿、方廷助、樑椿,再然後是無雙丸、綾及兩位隨從,皆伏地行禮而起。
王直擡頭,細川高國大人的模樣方纔映入眼簾——這個人,留了兩撮小鬍子,頭髮髮絲倒挺嚴實茂密,頭戴一挺黑色紗帽,帽後側帶子翹起,通常這種帽子是高家即出身名門的貴族專用,具有宋元時代的遺風。細川高國本人的臉則不方不正、不胖不瘦,王直心想:此人倒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驕奢淫逸,想來他手段一定高明,要不然也不會打敗政敵兼同族兄弟澄之和澄元。
在細川高國的左手邊,細川尹賢的對面處,結跏趺坐着一位和尚。細川高國對鄭繩等人說道:“歡迎琉球國鄭大人出使我國,我已經聽尹賢大人通知過了。還有平久大人和王先生,你們遠途勞頓了。”接着高國介紹道:“這位高僧,乃是大德寺的禪師,名爲大林禪師。你們不要見外。”大林禪師本名大林宗套,屬於臨濟宗,與一休宗純一脈相承。
“是。”使者鄭繩朝高國行了個禮,要求道:“煩請高國大人,讓我等覲見足利義晴大人,我攜帶有明朝皇帝送給將軍大人的外交信件。務必請大人格外開恩,准許我等與其接洽。”因爲足利義晴此時還很年輕,所有事宜都歸細川高國統攬和監管。
細川高國接着道:“好說好說。你們不要着急。”
王直便稟告道:“我們使者團此番專程攜帶有禮物,要呈送給高國大人,還請高國大人笑納。”細川高國本來很嚴肅,聽王直這麼一說,頓時起了興致,十分高興,問道:“哦?什麼禮物呀?”王直拜拜手,道:“把東西拿上來。”示意兩位隨從水手。葉宗滿去從水手處,取來宜興紫砂茶壺,交給王直,王直雙手小心翼翼捧着,弓着身子畢恭畢敬地將此茶壺呈送於廳堂中央臺階上的細川高國面前。
細川高國接過茶壺,仔細把玩一番,然後交給下面的大林宗套鑑定一番。細川高國說道:“這茶壺我看不錯哦,確實是件寶物呢!”一邊的大林宗套說道:“這茶壺是用來專門煎茶用的吧。可惜我們山城國的各家茶社,只流行‘抹茶道’,至於‘煎茶道’,都是外行。”王直便道:“此茶壺,名‘六瓣圓囊壺’,是紫砂壺中的極品。確實是用來煎茶用的。請高國大人收藏!”細川高國命身旁侍者將其包裹起來,收好。王直見高國表情,似乎不太滿意。畢竟確實,如果能再進貢一員專門擅長煎茶道的師傅就好了,而此次卻沒有預先準備好,對於高國的不感興趣,王直未曾料到:在日本,目前只流行抹茶,並不像明朝那樣流行煎茶。
王直心裡想:幸而還有其它的一手準備,不至於心甘情願地承認高國大人難以對付。王直對會計樑椿使了使眼色,樑椿聳了聳眼鏡,便找隨從取來《風流絕暢圖》圖集,交給王直。王直命葉宗滿呈上給細川高國。細川高國雖對茶器不滿意,但這圖集卻是正讓其欣喜。不難看出,高國大人始終是一個好愛文藝的人,唐伯虎的畫中之意,他倒能看懂幾分。高國大人吆喝道:“來人啊,叫畫師們好好鑑賞這幅圖集,按照原型,幫本尊繪製出具有日本風格的‘浮世繪’出來,我重重有賞。”《風流絕暢圖》本是春宮圖,一般難以登大雅之堂,此番高國隆重其事,反倒讓王直驚訝了一次。所謂“浮世繪”,就是日本的風俗畫、版畫。它是安土桃山到江戶時代興起的一種獨特的民族藝術,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藝術。
見細川高國的稱心如意溢於言表,王直給鄭繩使了使眼色,鄭繩再次請求道:“不知高國大人,具體安排何時讓我等進見將軍大人?”細川高國便振了振衣袖,拍拍衣服上的塵埃,道:“這個不用着急,我明天就去知會將軍。大約後天,你們就能登城了。”聽見“後天”這個字眼,衆人豁然開朗,憋着的一口氣總算得以疏散。鄭繩、平久、王直領大家拜謝。
細川高國命人收好六瓣圓囊壺和《風流絕暢圖》之後,對王直說道:“你們一路走來,還遞送兩樣嘉物,我也要賞賜一點什麼東西你們好呢……王先生,你說,你想要什麼?”
王直便道:“不知道索取甚麼禮物,亦不敢索取甚麼禮物。”細川高國道:“你不要這樣嘛,我可是很少給人面子的。一般人即使來求我,我也不會給予他們什麼饋贈。”王直雖然不敢盲目頂撞高國大人,不過此番確實不知如何開口。細川高國想了一想,便道:“那這樣吧,這些天京都城裡舉辦‘祗園節’,我就送你們一組畫家狩野元信的《祖師圖》屏風。”狩野元信是狩野派第2代畫匠,常年服務於室町幕府,名聲和影響力很大。說着高國命人將屏風端來,該屏風紙跡發黃,好像作了甚麼防腐處理,左右兩組一共六張圖,其上山水、人物各具特色。王直一看就十分喜歡,心想:屆時要把它們放在素卿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