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湊上前去,笑道:“誒,這位朋友,你說說崑崙歪在哪裡?”王直看那山海經圖,“崑崙”二字寫在亞細亞洲之西端。那賣字畫書籍的老闆也側着腦袋道:“對呀,你這小子倒是說說崑崙怎麼歪啦?”他一臉不服氣狀態。那年輕書生用手指道:“看這裡,先書有云,海外崑崙,在舂山之西。你這裡的崑崙,跑到舂山東北角去了。”
“是嗎?”那老闆趕緊一瞧,然後自言自語道,“還有這回事情嗎?”看來,他其實是不懂的,所以對錯對他來說又有什麼關係。這種細節,也只有同道之人的王直纔會在意。
那書生繼續道:“一般人不知道正常。我也只是聽他們從西番回來的航海士說道,這海外崑崙,如今也叫開羅城。漢奇士東方朔說,崑崙之西,有三座金字塔,一座名‘崑崙宮’,一座名‘閬風巔’,一座名‘玄圃堂’。崑崙宮之下,就是滿地黃金的天墉城。”
王直自然讀過《海內十洲記》,便道:“願聞其詳!”書生道:“崑崙宮,‘帝嚳’神像其中坐。閬風巔,‘夏啓’神像其中坐。”王直插腰又道:“那接着呢?”書生“哈哈”一笑,繼續道:“接着我就不知道了。呃,要是有機會能去看看就好了。話說我更想去天竺國玩一玩,有些重要的問題我還沒有研究出來。”
王直覺得這個人不是一般人,捧手問道:“請問朋友叫什麼名字?”書生站過身,拍拍衣袖,回禮道:“我叫吳承恩。淮安山陽人。小字汝忠。”王直問道:“那你怎麼來杭州了?”吳承恩答道:“在下自以爲飽讀詩書,胸中多奇策,可爲國家效力,可惜多次科舉不中,無奈到處旅行。新近聽聞鹽幫在這裡舉行大會,所以就想來找個職務乾乾。”吳承恩見王直身後還有一羣夥伴,皆非常人,也反問道:“先生你問了我這麼多,不知道你又高姓大名,要去往何處?”
王直道:“我是徽州歙縣王直。如今在寧波的宋氏商會做事。我們是海商,跟鹽幫做的事情是差不多的。我來這裡,是送信的,順便販點貨物。”吳承恩道:“哦,原來如此。我的父親大人本即是個行商,可惜我年少不懂事把他氣死了,現在我愧疚萬分,不敢繼承家業。”
“哦,對了,你知道這附近哪裡有魚市嗎?”王直詢問吳承恩,吳承恩回道:“前面就有,靠近武林門集市入口,你們可以去問問。”
王直“哦”了一聲,繼續問道:“你是不是要去鹽幫大會,我們可以一同前往。”吳承恩便道:“也好,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就一起。”說着正欲起行。王直朝書畫攤老闆道:“老闆,這幅《山海經圖》,我買下啦!你幫我收起來,打包好。”說着命方廷助付款。老闆道:“哎,您瞧,我這裡還有一本宋刊的《山海經》,有晉代歷史學家郭璞的註釋,你們要不要?”王直和吳承恩眼睛發亮,都盯着老闆手中捧起來的這本書。王直笑道:“買買買!廷助,給他銀兩。”方廷助應了一聲,便和畫攤老闆達成交易,方廷助同老闆討價還價,價格定在二兩銀。
誰知道,王直接過畫和書,轉手交給了吳承恩,他說道:“朋友。這兩樣,都送給你了!”吳承恩滿心歡喜,但又一臉詫異,說道:“兄臺,我倆素昧平生,你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
王直笑了笑,小聲道:“這書和畫,放在不懂它們的人那裡,也是枉然。況且老闆只收了我二兩銀,我卻覺得它們至少能值二十兩,恐怕還不止。我看你對它們很感興趣,十分有研究,不如送給你吧!”
吳承恩便恭敬地接過,小心翼翼地攥在手裡,道:“大恩不言謝,那我就收下了。”之後,吳承恩帶領王直的人馬一起去了魚市,王直讓才助、戴仙、小九、絳丸等人將之前拖了半天的漁貨在市場裡販賣給批發商,葉宗滿、阮寶龍、宋無想等人則將一大車棉花也在附近的集市卸了貨,轉售給更大的棉花收購商。這樣一來,當初的臨時起意,終於變了現,盈利額度大約百分之十至二十。雖然賺得不多,但王直心想:“這些都是順道做的買賣,又不虧欠什麼,算是把大家的飯錢掙回,還有點零花,何樂不爲?”
生意上的事情處理妥當,王直他們在吳承恩的指引下,一起去往武林門。武林門下的集市,比之前的魚市規模還要大上好幾倍,跟城南的清河坊和高銀古街有得一拼。除了各種食鋪和日用雜貨鋪外,茶樓、布莊、綢緞莊、瓷器店、漆器店、銀器店、傢俱店、木藝店、制墨工坊等等無所不有。北部城門下是一片空曠的廣場,廣場設有擂臺、武場,然後是幾行露天大排檔。在街上表演的藝人很多,有唱戲的,亦有雜耍的,還有變戲法的,譬如有噴火的力士,有一些還是來自西域的胡人。行人則更多了,他們流連於節目,或者專心於街頭巷尾的各色美食,賞心悅目的各式商品。
吳承恩對王直道:“這裡的活動會持續到晚上,所以鹽幫的招納大會也會進行到晚上。前方那片空地,就爲鹽幫租用,他們跟府衙已經打過招呼。有報名場所,前面還設有宣講臺。”王直道:“走,去瞧瞧!”說着一行人等都尾隨而去。
衆人在鹽幫的宣講臺前站定,有鹽幫的相關人士在木臺上講話,講話的大體內容是:鹽幫現在需要召集一些人手,各路有技藝的人都可以報名參與。只聽那人道:“不管你是文人,還是武人,還是商人,希望都能爲我們鹽幫所用,但名額是有限度的,所以先來的被僱傭的機會就大,大家不要浪費時間。”
王直往四下裡顧盼,沒有發現徐惟學、王文素、李金鉤等鹽幫熟人的蹤跡。再東張西望一番,打人羣裡眺見另外一個老相識。“哇~大黃!”王直叫了一聲,把兩個擋住視線的行人撇開。
對面走來一個不胖不瘦的漢子,身穿麻黃色衣服,很樸素,他笑着指了指王直,道:“咦?你又來杭州了!”此人名叫黃誼,和王直是徽州歙縣同鄉,又是好友,在山東黃氏商會做事。他雖和黃氏商會的黃氏同姓,但老闆是別家,他只是商會其中的一個掌櫃,杭州是其據點之一。黃誼比王直大一歲,所以王直總叫他“大黃”,黃誼是個佛教徒,佛門俗家弟子。
“聽說你們最近開了福建的商路,有什麼好推薦嗎?”王直跟黃誼聊起了天。黃誼道:“我最近在鼓搗中藥材和茶葉。我們把福建的各種果子和茶葉運到了李氏朝鮮,大受好評。朝鮮京畿道的鄭氏商會正在巴結我們黃氏商會,希望能進行廣泛合作。”
王直笑道:“我最近脫離了金家商會,入了‘宋氏’,也準備發大財。”黃誼道:“哈哈。是嗎?怪不得你滿面春風的樣子。”
王直陪笑:“在朝鮮見到美女了嗎?朝鮮女子都很漂亮。”黃誼道:“那當然。那鄭氏商會的女行首,就是一位大美女,年紀不滿二十歲,是舞伎出身。”王直心想:“那不跟宋素卿大人很類似啊!”
王直繼續道:“你在這裡正好,找你打聽點事情。”黃誼說:“什麼事情,只管道來。”王直拉他到人少的地方,詢問:“這裡有外國人出沒嗎,你認識嗎?”
黃誼道:“這附近到處都是外國人啊,你具體問的是哪國?朝鮮人嗎?”
王直答道:“不不,我要找葡萄牙人!就是佛郎機人。”黃誼“哦”了一聲,說道:“方纔就看見兩個葡萄牙人,好像也是做藥材生意的,跟鹽幫裡的人正在交談。喏,就在武場那個角落。”王直道:“那我去看看吧,有機會到了寧波,記得找我玩。”黃誼點點頭說道:“好的。”說罷兩人道了別,王直帶領部衆前往武場。
話說武場上有兩員身材魁梧的勇士正在平臺上摔跤、比試,看樣子是鹽幫要徵召的武人對象。不過王直此刻沒空觀賞他們對打,而是直奔角落空曠處。王直一看,有一男一女兩個葡萄牙人,還有一位明朝婦女站在旁邊,手中抱着一個女孩兒,這幾個人圍着另外一個明朝人,好像在聊些什麼。他再走近仔細一探察,原來被交談者不是別人,正是徐惟學的會計、鐵算盤王文素的弟子——程小商。
程小商眼力好,見來者是王直,停下話茬子,向王直行了個禮,道:“王大哥!你來了……”
王直便道:“哈,還說找不到你們。你師傅還有徐大哥他們去哪裡了?”程小商回答說:“他們休息去了,累得緊,着我在這裡辦些事,接洽生意,要是談好了,我也要去睡大覺了。”王直轉眼望向那兩個葡萄牙人及婦女小孩,婦女懷中的小女孩朝王直嬉笑,一點也不認生——王直這才發現這個女孩兒是個混血兒,大約三至四歲,年紀可能跟宋五右衛門差不多,或者小一點。
兩個葡萄牙人,身着葡風衣衫,一男一女:男的年紀大,是個中年人,鬍子有點發白;女的年輕,二十來歲,身材細緻、眉目清秀。明朝婦女捧着孩子靠近葡國男子,雖然不是一國人,卻有夫婦像,婦女體態豐盈,衣服是上好的綢緞質地,她看上去很有錢。王直心中猜出了七八分,就坦然問道:“莫非你們就是皮雷斯夫婦?”
那個葡萄牙男人一口地道的中國話,並且作了個手勢:“噓,小點聲音。沒錯,我就是皮萊資。看樣子,你們不是從官府來的吧?”他見王直一行衆人大都商人或水手打扮,故而放下了戒心。
王直笑着作了個揖禮,回道:“哈哈,不用擔心。我們是你的老朋友火者亞三先生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