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的劇本肯定比別的都讓你覺得帶勁兒。”聽見池遲的話,宮行書滿臉笑容地接話道。
池遲恰到好處地笑了一下,擡頭看着整個房間裡的其他人。
“雖然大家都熟了,我也帶着她跟大家打個招呼。”
開碰頭會的地方是一個私人俱樂部的包間,裝修風格相當的硬朗,很有些金屬朋克的味道,沒有圓桌,也沒有整齊的椅子,所有人都是坐在黑色懶人椅或者黑輪胎充當的坐墩上,喝着酒聊着劇,儼然一羣俗世瀟灑人,看見池遲,他們一個個都表情豐富雙眼放光。
“池遲,國產電影最年輕的豐碑,是吧,老嚴你家上次做節目是這麼說的吧?”
宮行書所說的老嚴池遲覺得有些眼熟,尤其是額頭上的一塊胎記和灰白頭髮的搭配,細想一下,說不定就是b影的木校長或者杜安在哪次電影人的活動中帶着她見過。
“老書你得了啊,在小姑娘面前拿我耍嘴皮子。”
老嚴從兩個輪胎組成的“長沙發”上坐了起來,拍拍屁股走到池遲的面前。
“池遲,我們是見過的,還記得我麼。嚴鶴,在咱們這行我就是個閒人,要麼就幹編劇,要麼就找個看順眼的人合作當導演,閒着沒事兒也在電臺弄個什麼電影專題節目,自己弄着玩兒的。”
一開口,池遲就聽出來這個嚴鶴的年紀絕對沒超過四十歲。
“我要是能和嚴導一樣閒出一本《三代油坊》,大概做夢都能笑醒,可惜天分不夠,思想深度也差了點,更沒有那麼驚才絕豔的文筆,所以只能靠演戲混口飯吃。”
與這樣閒出屁的意氣文人打交道,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誇他們的作品。
面對池遲的誇獎,嚴鶴笑了笑,對宮行書說:“我還以爲你帶來的個美人瓶兒,沒想到是個帶響兒的,還忒好聽。”
“老嚴是咱們電影的副導演,也算是編劇之一。”
宮行書沒搭理嚴鶴的打趣,繼續向池遲介紹着其他人。
除了演員之外,他們這些人年輕的三十多歲,老一些的就四五十歲,是這個電影的編劇、統籌、副導演。
他們這些人在業內都是響噹噹的新生代人物,與杜安的御用班底不同的是,他們和宮行書沒有從屬關係,每個人除了這個片子中的職務之外,在外面也有各自的事業,比如電影點評人,比如作家,甚至有一位副導演樂呵呵地說:“我還是個羣頭兒,老書他們這波人開工了,我就是副導演,他們休息了我更喜歡蹲影視城門口當個龍套。”
“真巧,我也特喜歡當龍套,可惜現在別人都以爲我很貴,沒人請我當龍套了,我就只能一路當到國外去。”池遲和這位叫王韋的副導演握手的時候笑得格外親切。
王韋愣了一下,拉着池遲的手狂戳宮行書的肩膀:“這個人我真喜歡啊,你真難得找來一個我喜歡的,行啊,繼續保持啊。”
宮行書特假地對他呲牙笑了一下,劈手奪過了池遲的手不讓他繼續握着。
王韋身後一羣人大笑:“她現在是老書的女主角,你一個串戲的副導就別佔便宜啦。”
這樣的一羣人湊在一起,讓池遲想到了一羣創業的年輕人,與其說是同事,不如說是朋友,個頂個兒的朝氣蓬勃着,對即將實現的東西充滿了期待——他們也確實有把那些東西實現的能力,因爲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成功過。
與他們這些幕後相比,演員們大部分都有點拘束,似乎和這樣的一羣電影人聚在一起,讓他們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
尤其是像鵪鶉一樣擠在人堆裡的兩個年輕男演員,年紀都不大,宮行書本來是看不大上這種“靠臉皮吃飯”的後生,也不知道是擔了誰的人情,把這兩個人拉進了自己的劇組裡,全程對他們也就只有一點假客氣罷了。
這兩個人看見池遲都口稱老師,完全不在乎他們其實都比池遲大至少五六歲。
“行了,該介紹的都介紹完了,咱們還是要幹正事的。”
宮行書讓池遲坐在了一個靠他挺近的位置上。
“我,導演,男主角,池遲,女主角,你們其餘這些人都是添頭。”
喝了一口二鍋頭,正式開始之前宮行書都沒忘了嘴欠一下。
“劇本大家都看了吧,我們先串串這個戲的脈絡啊,故事背景你們得吃透了,池遲,最新的劇本你看了吧?”
《大燎寨》的劇本編劇有嚴鶴,也有宮行書自己,自從定下來女主角是池遲之後,宮行書又把這個劇本一遍又一遍地打磨,有一點修改的地方就把修改後的整個劇本發給池遲一份,下面還配着各種角色的註解和修改的原因。
半年來,池遲光是這種修改稿就收到了整整十六份。
“沒看。”
池遲很老實地說。
“我來你這之前我在休假,完全不看工作相關的東西。”
說出這句話池遲你絕對是鐵血真漢子!
那兩個年輕男演員看着池遲的表情猶如看着烈士。
要說宮行書這個人可怕不可怕,其實真的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池遲就認爲宮行書這個人還好,至少溝通起來沒有什麼障礙,但是對於那些曾經對宮行書都只是“只聞其名”的“正常”的行業後輩們來說,宮行書這個名字的存在也是一個傳奇,當演員,拿演員獎,當導演,拿導演獎,既當導演又當演員,他的作品就拿最佳影片獎。不僅有獎,還有票房,國內電影市場飛速膨脹的初期,第一部破五億票房的國產電影,第一部破八億票房的國產電影都是他的作品。
和他的才氣一樣有名地是他的脾氣,只要演員不合心意了,哪怕電影快殺青了也說換就換,戲份說重拍就重拍。
他的上一部作品拍攝是在三年前,當時有個男演員惹了他,他凌晨一點把對方趕出了劇組。
對這樣的一個人,你跟他說“你改的劇本我沒看過”會發生什麼呢?
預想中的生氣、皺眉、甚至發脾氣都沒有,宮行書樂呵呵地說:
“沒看就沒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知道我今晚上回去會不會又突發奇想改細節呢。”
驚訝的不只是年輕的演員了,還包括那一票和宮行書稱兄道弟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都看外星人一樣地看着宮行書,彷彿覺得他剃了鬍子之後就被人奪舍了一樣。
宮行書很淡定,池遲也很淡定,他倆都淡定着,其他的人也就只能假裝自己很淡定地開始了討論這個戲的劇本。
《大燎寨》,又名《情火燎寨》。
故事發生在幾十年前那個世道紛亂外敵入侵的年代。
大西北的交通線上有一夥兒土匪,其中的匪頭子叫“牛瞎子”,牛瞎子不姓牛,也不是瞎子,也不是個正宗的土匪,他們其實就住在山谷中一個叫大燎寨的地方,春天播種,秋天收穫,冬天和夏天沒事做就出來打個劫。
故事開始的時候,山寨裡去年擄來的讀書人李文郎趁機跑了,留下山寨裡的一羣小孩子沒人帶着讀書了,小孩子和婆娘們天天哭着要讀書,因爲天氣太冷連打劫都難出門的“牛瞎子”衛從武天天被他們吵到頭大。
就在這個時候,斥候從山外撿回來了一個女孩子,長得標誌,笑起來甜得很,不知道自己眼前的是土匪,重要的是她識字,更重要的是,她失憶了。
衛從武就騙這個女孩子說她是自己未婚妻杏兒,因爲家人要毀掉婚約,杏兒就跑來找自己了。
大西北的交通線上有幾支被土匪騷擾的鬼子軍,爲了讓他們聯合在一起在實行“野火計劃”剿滅土匪游擊隊,鬼子軍的高層派出了他們的高級特務川崎雅子。
喬裝打扮後的帶着一隊鬼子兵趕路的川崎雅子遭遇了一場雪崩,死裡逃生的川崎雅子暈倒在雪地裡,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山裡人樸實的笑臉,她假稱自己失憶了,於是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杏兒,一個新的身份,是那個粗莽漢子衛從武的未婚妻。
在彼此的試探和防備中,衛從武和“杏兒”情火漸生,他們兩個人之間尖銳的矛盾一直隱藏在嬉笑怒罵和脈脈溫情之下……
“注意,我們這個電影的定位,是個喜劇電影。”
宮行書敲敲自己的二鍋頭杯子,那張充斥着男性費洛蒙的臉上帶着一絲紅暈,顯然酒意已經上來了。
“我要求你們每個人都能解構出這個電影中杏兒和方從武之間的關係模型,然後從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憨厚,要憨厚得不呆板,狡猾,要狡猾得讓人喜歡……最重要的是池遲……”
宮行書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看着池遲。
“如果沒有這一場雪崩,川崎雅子能什麼樣?”
“叱吒風雲女特務,鐵血無情劊子手吧。”池遲覺得自己大概是被愛改詩的沈主廚帶壞了,一出口都是對仗的句子。
“不對!”
宮行書的眼眶微紅,池遲不知道他是喝酒之後就容易這樣,還是想起了什麼讓他難過的事情。
“如果沒有這場雪崩,川崎雅子會在主持了’野火計劃’之後懷疑這場戰爭存在的意義,最終因爲通敵被處死。一樣,如果沒有雪崩,沒有杏兒的存在,衛從武會在大燎寨被燒燬之後帶着自己的兄弟們參軍打鬼子……他們兩個人的相遇是命運的偶然,可是結局,那就是必然的。那是屬於一個時代的命運,一個要死於對人性的堅持,一個要經歷家園破滅離開大燎寨那個世外桃源。”
宮行書還沒說完,滿頭白髮的嚴鶴突然捂着臉哭了起來。
池遲有些不明所以,她眼睜睜看着宮行書站起來去擁抱他的老朋友,然後兩個人……抱頭痛哭。
發生了什麼?
差不多都是第一次跟這羣人打交道的演員們都震驚了。
導演和編劇抱頭痛哭這是什麼節奏?
更讓他們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其餘的人中突然有人歡呼了一聲,大喊着:“我就說他們今天還得哭,快點快點,輸了的每人掏五塊錢出來!”
“羞羞羞!一把年紀了還哭,哦哦哦!丟人咯!”
有人在討錢,有人在起鬨,坐在位置上不動的池遲覺得也許這羣人都有點喝多了,可是這個時候王韋湊過來跟她說:“我們就是這樣的,他們倆寫劇本的時候就是邊哭邊寫、邊寫邊哭。”
堂堂宮行書宮大導演居然是個如此感性的人,還真是對不起他那把粗放的鬍子啊。
哭完了之後宮行書和嚴鶴跟沒事兒一樣繼續開會討論劇本,坐回自己位置上的宮行書還沒忘了給池遲多拿一瓶礦泉水過來。
“來來來,說完了時代背景我們再談談角色設計上的一些想法,來幫助你們更好地理解你們的人物啊。”
池遲喝了口水,輕輕揉了一下自己因爲震驚而呆滯的臉龐。
“衛從武這個角色上面有很多那個時代人物的集成元素,比如市儈、小聰明、保命爲大、恃強凌弱,可是呢,他也有些好的東西,肯定得有好的,不然他就成了反派了,咱這戲就沒辦法立項了嘛……他就像是個在黑暗裡護着自己那盞燈籠的人,怕風讓燈籠裡的火苗熄滅,也希望能照到更多的地方……池遲你覺得衛從武這個角色怎麼樣?”
宮行書在這場碰頭會上第n次對池遲發問。
“我覺得很好,很……很有趣。”
“嘿嘿,你喜歡就好。”
宮行書笑得很有深意。
“光覺得很有趣可不行,你得愛上他纔對。”
“嗯。”池遲輕飄飄地發了個鼻音出來,“那你對我的角色也一樣啊。”
池遲低眉淺笑,宛然是宮行書臆想中那個讓他且悲且喜的杏兒。
也恍惚依然是那個讓他欲罷不能的池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