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子,灰瓦房,黃燈籠,白月亮。
晚上的鎮子應該是安靜的,有一兩條細瘦的野狗驚叫,有幾隻老鼠沿着牆角奔向自己的洞穴,像它幾百年來已經習慣的寂靜和封閉一樣,像每個老人的童年一樣。
這種“應該”卻偏偏被打破了。
一羣人推搡着一個瘦弱的女孩兒從巷子的盡頭走了過來,女孩兒微弱的哭喊聲被他們的呵斥打斷了。
嘈雜的聲音迴盪在巷子中,只能聽見有人嫌吵關上了門窗的聲響。
“還想自梳?她們會織布,你會做什麼?自梳了都養不活自己,讓你過好日子你不過,學着別人自梳!”
人堆裡有個婦人一邊說着一邊在女孩兒的身上又掐又擰,旁邊一羣男人看着,臉上甚至是帶着笑的。
“我會做飯的,阿孃我求你,別把我嫁給表哥。”
女孩兒的哭聲很無力也很無助,在身上那些細碎的疼遠遠比不上心裡的絕望,姑母花了八兩銀子就能讓她去伺候自己的傻子表哥,這樣的人生如何不絕望。
成親?
那是生了兒子之後的事情,她根本就是被賣去當了個牲口而已。
在人堆外,有個人一直在默不作聲地抽着煙管子,細細的辮子盤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條營養不良的蛇。婦人和女孩兒之間的口齒牽扯只讓他覺得煩。
“行了,四妹,去跟好好伺候你姑姑和姑丈,這些年吃了家裡這麼多米……”
“我吃了米,我也做了活!我欠你們的我自己掙,你們不能把我賣了啊,阿爹,我求求你,你別賣我好不好,我求你了阿爹!”
那個男人就是女孩兒的父親,她們的一家之主,她們的所有者。
在面對父親的時候女孩兒的聲音一開始是怯懦的,後來漸漸放開變成了讓人動容的淒厲哭喊。
女孩兒身上很髒,黑色的髮辮早就被撕扯的亂七八糟,整張臉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能被人看得清楚,她的身上衣服破舊,腳是光着的,同樣滿是泥漿。
男人們懶得聽她再說話,有人說了一句這裡可不是能鬧的地方,他們就抓着女孩兒要把她快點帶回家裡去。
孩子嘛,不管怎麼哭鬧,帶回家關一關打一打餓幾天也就好了。
天上突然打了一道驚雷。
剛剛還在人們頭頂的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烏雲遮住了。
一道雷嚇到了別人,也驚醒了女孩兒。
與其就這麼被毀了一輩子,還不如就一頭撞死在這裡算了。
白色的雷光,人們的驚叫聲,女孩兒撞在石頭牆上留下的血跡,她躺在地上的無力身影。
隨着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這一切嘈雜都安靜了下來。
穿着白色袍子的男人從門裡緩步走了出來,在他身後,他的書童小心地提着燈。
男人看看地上躺着的女孩兒,再看看堵在自己家門口的那羣人,搖了搖頭。
他和他書童跟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們的頭剃的更乾淨,辮子更整齊,衣角也不會有磨損的痕跡。
因爲他是這個宅子的主人。
書童從腰上解下了一個小錢袋,往人堆裡一扔。
褐色的錢袋砸在灰黑色的長條石路上,是重傷的女孩兒於恍惚中看見的最後一幕。
“cut!”
矮個子的男人喊了cut之後並沒有說過了還是沒過,他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把這一段戲多個角度的畫面都看完了,才點了點頭。
“行了,曹熙補特寫,池遲休息。”
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的女孩兒打了個哆嗦,已經穿上了陳方遞過來的鞋子。
這一條戲他們已經拍了好幾遍,每一次拍完,導演康延都不會說這條他滿意不滿意,只是無數次地提出新的具體的要求,力爭讓自己的電影畫面體現出油畫一樣的質感。
這也是康延的個人特色,他拍的電影畫面總是色彩濃麗又深沉,身在戲中的人物感情也像是暗河中的潛流,帶着沉默又激昂的力量。
正是因爲他的個人色彩,整個《鳳廚》的角色選人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動。
男主角的名字改成了關錦程,身份從一個文弱的少年秀才變成了一個已經成年的舉人。
演員的人員也自然從一衆年輕男演員(18~30)變成了在青年男演員(25~40)中去找,最後定下了演話劇出身在演藝圈裡不溫不火打拼了十幾年的曹熙。
這種修改也導致整個劇本都進入到了邊拍邊改的狀態,康延會對着劇本自己繪製想要的分鏡效果,然後拖着編劇們一幀一幀地去討論,再對劇本提出意見,這種做法對編劇們的影響不只是工作上的,甚至是心理上的——電影最終四月開拍,到現在纔剛過了五一假期,魏愈和方十一已經到了看見康延就想吐的地步。
整場戲全部拍完,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熬大夜的工作人員人手一碗熱乎乎又有口感的酒釀圓子或者奶香濃郁吃下去會讓整個人都暖和起來的薑汁撞奶——這是這個劇組夜班的額外福利。
“進度比想象中要快。”
康延把兩個主演和兩個編劇叫到一起,對他們說。
按照計劃,這一幕戲應該是在十個工作日之後拍完的,現在時間進度提前了這麼多,在欣喜之餘,也出現了問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池遲。
捧着薑汁撞奶的小姑娘眨眨眼。
“怎麼辦啊池遲,你有頭髮的戲都拍完了。”
方十一發誓自己一點幸災樂禍都沒有!絕對沒有!
“哦,那就接着拍吧。”女孩兒笑眯眯地用勺子剜了一塊白白的奶糕放進了嘴裡。
一直默不作聲的曹熙看看池遲腦後的長辮子,搖了搖頭說:“你不是還有五天就要去大高盧,不是說好在那之前不能剃頭麼?”
因爲換導演改劇本等等原因,導致了《鳳廚》的電影開機比預期要晚很多天,這讓竇寶佳心存幻想,以爲去參加大高盧頒獎的池遲至少是個有毛的池遲。她跟導演交涉過,希望能讓池遲的剃頭戲在她回國之後再拍。
萬萬沒想到,因爲演員的表現足夠出色,導致整個電影的拍攝進程比想象中順利太多。
“要不先拍我的戲份,等池遲迴來了再動她頭髮吧。”
曹熙剩下的戲份都是在關錦程在西北受虐的,他能提出來提前去吃這個苦,是真的爲池遲着想。
女孩子參加人生中的第一個電影節,總不能光着頭戴着假髮去參加吧?
自己也有一個四歲小女兒的曹熙比池遲大十幾歲,在戲中他們兩個人是主僕也是情愫暗生的精神伴侶,在戲外他就把池遲當自己的晚輩看。
康延搖了搖頭:“你那邊的戲就算提前了,能拍得也不過一兩場,有一些戲份得整個劇組直接換場景,現在這邊先撤了去出外景……成本太高。”
他做事一貫公事公辦,不帶一點的感□□彩。
接手這個項目,康延實際是接受了杜安的邀約,聽說佘兵在開拍前離開了劇組,他心裡原本對這個項目是很有些不得勁兒的,作爲這些年上升勢頭很猛的年輕導演,他可不想將來在自己的功勳章上還有佘兵留下的痕跡。
到了劇組之後他才發現整個情況都比他預想中好的太多,資方不會胡亂插手,副導演遲凱華好相處,康延和他各自都帶了自己的拍攝團隊開展工作。
遲凱華除了和康延一起拍攝電影之外,還打算把《鳳廚》這個電影的拍攝過程製作成一部紀錄片,這個想法獲得了投資方的支持,遲凱華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完全不會去幹涉康延的想法。
演員方面更是給了他巨大的驚喜。
現在康延已經完全能理解爲什麼杜老會對池遲如此念念不忘了,難怪不僅讓介紹他來當導演,還囑咐他跟池遲一定要有交流。女孩兒的靈性和表現力能夠激發導演的創作欲,在演技和思想中的碰撞給予了他很多新的靈感和想法,總是能拿到高出預期的成果。就像剛剛這段哭訴,她的感情層次十分清楚,對待母親和父親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顯然知道在這個家庭總自己真正應該怨恨的誰。
康延自己都忍不住感嘆,和池遲合作,你要的是一加一的計算,她連二加一、三加一的結果都能給你,這是真的會上癮。
出演男主角的曹熙是科班出身的話劇專業戶,以前在電影裡多半出演配角,但是他的口碑很好,敬業也好溝通,爲了演好關錦程這個文弱書生角色在十天內他就減掉了三公斤的體重,如此的毅力和敬業讓康延很是敬佩。更讓身爲導演的康延滿意的是曹熙演的角色有着一種特殊的張力,和池遲扮演的文心之間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吸引力。
嗯,這種吸引力戲內有戲外無……康延對此表示很認同。
“按照計劃來吧,該剃頭就剃頭,沒必要爲了小事耽誤整個電影的進度。”聽着別人說話吃完了薑汁撞奶的池遲對康延說。
本人都這麼說了,旁人再說別的也沒用,所有人就這麼愉快地定下了明天拍“文心剃頭”的戲份。
回了住的酒店,池遲在陳方的建議下給竇寶佳打了電話。
“什麼!提前剃頭!你居然還同意了!”
“不然呢,這種小事兒沒必要耽誤所有人的進度。”
竇寶佳都要氣炸了,一個演員說自己的外形是小事兒,那那些每年砸了幾十上百萬萬去保養的明星們是花大錢辦“小事兒”不成?
“一個髮套就能解決的事兒,能算得上大事麼?”
池遲一直搞不懂竇寶佳激動的點在哪裡。
竇寶佳倒抽一口氣用了一分鐘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明天早上就到你那,我得看着你剃頭,哎呀我的天哪……”
聽着竇寶佳老母雞一樣地嘀嘀咕咕,池遲對着陳方做了個不耐煩的鬼臉。
嚴肅謹慎的陳助理終於還是沒忍住,被她給逗笑了。
雖然表現得很輕鬆,在睡前,池遲還是好好地洗了自己的頭髮,然後吹乾。
“唉,咱們下半年再見啊。”
她對自己的頭髮告別,就像是告別一個一直以來陪伴她的老朋友。
“從今天起,我就是陳鳳廚啦。”
時間早就過了十二點,剃頭的戲真正說來,確實是“今天”了。
女孩兒瘦弱的身體倚在神案上晃了一下,這裡原本供奉的是財神,現在神像早就被人推到了,連香爐裡的香灰都被人掏出來吃光了。
有一具屍體就倒在神案下面,就是它絆了文心一下,讓原本就驚怒虛弱的文心趴在了沒有神的神座前面。
破廟的外面還有很多人的屍體,黃河決口,大片廣袤的土地都成了人間地獄。
人們要躲避洪水,還要躲避洪水帶來的饑荒和瘟疫,在這樣的天災下,身爲女人的文心已經遭遇了太多的*——有人想要抓她去賣錢,有人想在死前留個種,有人乾脆想要吃了她。
一次又一次,文心都逃脫了,逃得遍體鱗傷身心俱疲。
就在剛剛,素昧平生的年輕男人爲了救她被人用石頭活活打死了。
是人麼?
人會想要吃人麼?
見了太多的人死去,文心都已經麻木了,哪怕這個人是爲了救她,她也沒有多少的感動和悲傷。她剛剛從死亡中掙脫,帶着一身的鮮血,那些關於“人”的困惑盤踞在文心她也根本無暇去想,她要逃命,要活下去,她還有一定要做的事。
關錦程送她的銀簪子文心一直貼身保護着,就在剛剛,她用那根簪子扎死了那個想要吃她的“人”。
血從對方的脖子裡噴了出來,濺了文心一手一臉,她看着那些血,連眼中的世界都變成了紅色的。
猙獰着死去的人是紅的,天是紅的,地上的餓殍是紅的,自己的手也是紅的。
這是一個紅色充斥的世界,在關錦程被官兵帶走之後,她就一頭栽了這樣的一個世界,沒人能庇護她,沒人能遮蔽她。
像是一隻從巢中掉落到了外面的雛鳥,她還活着,就只能只能無助地啼鳴。
可是那些因爲同情而保護她片刻的人都離開了,要麼將她放在了路口,要麼爲了她死掉了。
從她最後的保護者身上,文心摸到了他的書信。
現在,她抖着手看着那些箋紙,想的也許是把它們吃下去墊自己的肚子。
這人叫陳六,是個白案學徒,被故鄉的一個大廚介紹去往蘇州找姓宋的大廚學藝,宋大廚卻因爲要進京參加太后的壽宴甄選約他在京城相見。
看着這封信,文心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出現在了她的腦海。
如果變成了一個男人,至少,至少我走到京城的可能會多那麼一點。
只要我是這個拿着信去往京城的陳六,我遭遇的危險就會少很多。
“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是陳六……我就能活下去吧,我要活着,我要給錦程伸冤,我要救錦程……我就只能是陳六。”
她呢喃着,臉上的沒有任何表情,從她殺了人到現在,她都沒有任何的表情,她太累了,累到臉上的肌肉都沒有再動一下,所有的情感都在那雙眼睛裡,從困惑到妄想,到現在的自我催眠。
在這樣的呢喃中,她的表情漸漸變得狂熱了起來,這是絕境中她最後的出路。
看着她的表情,所有人都知道,將溺死的人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就在她的懷裡了。
文心是錦程給她的名字,伴隨着這個名字是那段笑語溫存的時光,那一切都是她生命中最明亮的所在,現在的她落魄無依身處險境,僅剩得能支撐她走下去的信念,就是救出被流放西北的關錦程。
爲了錦程,她可以做任何事。
抱着帶着血的銀簪和路引,女孩兒的表情從帶着一點虛弱喜悅的狂熱,變成了哀傷,她的眼神再次黯淡,終於無聲地慟哭了起來。
淚水從她髒污的臉上流下來,溜進她乾裂的嘴脣,帶走了她最後的軟弱。
她在哭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
外面空蕩蕩的,只有帶着腐臭味道的風從破廟的門裡吹來。
這個世界上能吃的東西,早就被人吃光了吧。
要變成一個男人,就要把自己的頭髮剃掉,後腦勺留一條辮子纔是這個朝代男人們的樣子。
被文心捅死的男人身上有一把小刀,上面還帶着不知道是誰的血漬,文心盯着那把刀看了許久,終於慢慢地將它擡到自己的頭頂,反手持刀,將鋒利的刀刃從自己的髮際線往後推去。
她能聽見自己的頭髮被割斷的聲音。
一道鮮血從她的頭頂流了下來,流過她消瘦骯髒的臉頰,流過她抿着的嘴脣。
青絲糾結成團,簌簌落下。
陳六再次恢復成了沒有表情的樣子。
只是那雙眼睛裡,似乎漸漸地有東西在點亮,帶着能傷人的鋒芒和孤注一擲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