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曾炩的感觸尤其大。來自後世的他,雖然對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瞭解不多,但是這一生裡面還是學習了一些,也有一些瞭解。而且,就是他前世所處的時代,這樣的爭論更多。畢竟,在這個時代,儒學佔據了統治性的地位,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之爭,也僅僅是儒學內部的爭論。
在他所處的時代,中國的社會形態甚至都成爲了外國攻訐的對象,而社會上各種學術爭議就正是五花八門了。見慣了這些的曾炩,很清楚在學術上的爭論是非常難以解決的,甚至很多時候會釀成流血事件。現在朝堂上的爭議還僅僅是停留在口頭爭議上。不過,曾炩還是見識了一些學術爭議的殘酷性。本來,原來的北疆系是很團結的,但是自從涉及到今古文經學之爭後,以前的北疆系就不再是鐵板一塊了。蔡邕在之前和北疆士人們關係極好,而且和鄭玄還是師兄弟,但是現在涉及到學術爭議之後,雙方經常是爭論到面紅耳赤,好像是要打仗一般。
朝堂上爆發爭論後的第二天,曾炩在府內宴請了自己老師鄭玄大師的三位弟子崔琰、郗慮和趙鬆。
曾炩仔細徵詢了五室明堂制的事。如果朝廷在三雍建設中採用五室明堂制,以《周禮》作爲典章制度的基礎,那麼它會不會和老師在“新經”中關於“三禮”並重的學說產生衝突?會不會影響到“新經”在官學的地位?會不會影響到中興策略的大方向?具體到新政策略上,朝廷在未來一段時間將會做出何種策略調整?
崔琰說,在“三雍”中採用五室明堂制,和老師的“三禮”學說並重沒有衝突,相反,它非常有助於“新經”地位的鞏固。
朝廷以“新經”爲官學的時間很短,尚不足十年,“新經”的地位根本沒辦法和今、古文經學相提並論,也沒有辦法迅速消除今、古文經學之間長達兩百多年的爭論。因此,朝廷的當務之急是利用各種辦法不斷鞏固“新經”的地位,維護和提高“新經”的絕對權威,斷絕今、古文經學對“新經”的攻擊和挑戰。只有“新經”的地位提高了,成爲大漢官學的絕對權威,今、古文經學之間的爭論纔會漸漸減少直至消失,今、古文經學才能互相取長補短,互相融合,朝廷的中興策略和新政才能穩定下來,才能在“以民爲貴,隆禮重法”的正確方向上持續推動和發展。
這兩年來,中興策略之爭,平叛策略之爭,新政政策之爭,乃至於定都之爭,三雍建設之爭,表明上看是策略之爭,其實它的背後是權力之爭。但權力之爭的根源是什麼?是官學之爭,是學術之爭。
無論是研習今文經學的大臣,研習古文經學的大臣,還是研習“新經”的大臣,因爲觀念、理念的不同,在中興大業上所採取的策略當然也不同。但只要讓自己所研習的經學變成官學,成爲大漢的權威官學,那麼他們就能控制決策權。控制了決策權,也就控制了朝政,也就能獲得自己所需要的權柄。
官學、決策、權柄,這三者是相輔相成,是一體的。
現在“新經”是官學,研習“新經”的北疆士人、北疆武人,包括我們這些師從老師鄭玄的弟子、門生都位居高位,我們控制了朝廷的決策權,控制了大漢的權柄。
研習今、古文經學的大臣,包括他們的門生弟子,包括他們的親族故吏,他們有他們的中興策略。他們認爲我們的中興策略有明顯的錯誤,會導致中興大業失敗,會把大漢再次推向敗亡的深淵,所以他們要搶奪我們的權柄,要剝奪我們的決策權。
如何在不影響朝堂上的穩定,不影響朝堂上的權力平衡,又能輕鬆自然,以最小代價達到這個目的呢?很簡單,改變官學。
當初朝廷在制定中興策略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官學。官學不能修改,中興策略就無法得到正確的制定和實施。但當時朝廷中研習古文經學的大吏佔據了絕對優勢,而今文經學作爲大漢兩百多年的官學,其地位極其穩固,難以憾動。可是自己等人的老師鄭玄兼採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的“新經”隨即異軍突起。在今、古文經學激烈搏殺,兩敗俱傷的情況下,“新經”出人意料地成爲大漢的新官學。
“新經”雖然兼採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但相對來說,偏重於古文經學。這是它當初能得到朝廷的支持,併成爲官學的重要原因。
隨着朝廷收復的土地越來越多,朝廷的機構越來越龐大,各地士人也紛紛進入了朝堂,朝堂上研習今文經學的大臣驟然增多。與此同時,朝堂上的權力爭奪越來越激烈,中興大業的推進速度越來越快。而朝廷裡研習古文經學的大臣和研習“新經”的大臣在中興策略上的分歧也越來越大。於是,研習今、古文經學的大臣們爲了制定和實施符合自己利益的中興策略,馬上聯合起來,共同對付控制朝廷決策權的以研習“新經”爲主的大臣們。
今、古經學兩派聯手對付“新經”一派,朝堂上的權力鬥爭隨即愈演愈烈。這兩年朝堂上紛爭不斷,也正是因爲如此。而這次“明堂制度之爭”總算把這場爭鬥推到了**,雙方不爭個水落石出,誓不罷休。
爭論的結果不是勝就是負,沒有平手之說。
如果“五室明堂制”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新經”地位的穩固毋庸置疑。
官學上的穩固,影響到朝堂就是北疆系控制朝政,控制中興策略的方向,北疆系的官員將得到大量任用。
如果“九室明堂制”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新經”的地位將受到嚴重打擊,雖然因爲今、古文經學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新經”還能暫時維持官學地位,但它的影響力會急速下降,剛剛建立的權威會蕩然無存。而各地公、私學堂很可能會放棄“新經”,轉而繼續教授今、古文經學。久而久之,朝廷放棄“新經”爲官學是一種必然。
官學上失去了權威,作爲儒學基礎的禮制發生了變化,中興策略隨之發生變化。雖然這種變化暫時對朝堂的影響不大,但隨着時間的延續,中興大業的不斷推進,這種變化會逐漸顯現,並最終控制中興策略的大方向。而北疆系也會逐漸失去決策權,並最終失去對朝政的控制。
曾炩這次總算徹底明白了。
過去在制定中興策略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官學,當時曾炩並不清楚它的重要性。後來官學的事出人意料的順利解決了,曾炩當然也就無法進一步去深刻理解。現在,他理解了,但事情已經變得非常複雜了,並不是自已支持哪一方就能輕鬆解決此事。
在這件事上,董卓曾經犯了很大的錯誤,最終導致他徹底敗北。董卓聽信了袁隗的話,倚仗手中的武力修改官學,設立古文經博士,把古文經學也納入了官學,結果激怒了今文經學士人,引發了流血慘案,繼而各地州郡聯軍討伐董卓,局勢再也不可控制。
官學雖然關係到國祚命運,但它是儒士們的事情,是學術的事情,和武人沒有直接關係。武人的介入只會讓這場學術之爭更加複雜,更加血腥,甚至引發局勢的劇烈震盪。
崔琰希望得到曾炩的支持,但他的話說得非常婉轉,顯然他也擔心武人的介人會導致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曾炩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欣賞崔琰的謹慎,但現在問題不是武人能不能介入的事,而是如何保證朝堂穩定,如何保證中興大業不會受到此事的傷害。
曾炩考慮再三後,鄭重問道:“那麼,我如何才能幫助你們?”
崔琰不假思索地說道:“在此事沒有解決之前,萬萬不能用兵,無論如何都不能用兵。大元帥出外征伐,不僅僅是朝堂失去震懾的事,而是大軍的安全,社稷的安全。糧草輜重全部控制在朝廷手上,一旦朝廷以大軍的安全要挾大元帥,大元帥怎麼辦?一旦個別州郡動亂,朝廷自顧不暇,大元帥又出兵在外,社稷的安全怎麼辦?”
曾炩心神震顫,臉色微變。
“我知道大元帥現在急於征伐叛逆,但朝堂上的事更加緊急。事有輕重緩急,請大元帥務必三思。”
曾炩微微點頭,又問了一句,“還有嗎?”
“如果大元帥願意,請你約見一次內閣副總理陳羣大人和張昭、張紘幾位大人。”崔琰說完之後,兩眼盯着曾炩,眼神極爲期待。
陳羣在朝堂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勢力龐大,直接影響內閣的決策。目前雖然他已表明了立場,但事關朝廷穩定,他極有可能頂不住各方壓力而放棄對崔琰的支持。當然了,如果有曾炩的絕對支持,那又另當別論。張昭、張紘等人的作用更重要,畢竟,他們纔是內閣各部的領軍人物,是真正的實權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