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這個季節,似乎真的就是一個多事之秋。諸侯們祭拜完高廟之後,此次長安覲見的行程已經結束,按每年的慣例,已經可以準備行程,陛辭以後,就能迴轉各自封地了。
然而,今年不同,沒有一個人急着離開長安。
十幾個諸侯因爲“酎金不敬”的原因,被奪去了封爵。這件事,讓所有的諸侯王都明白了未央宮的決心和手段。這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又是一位雄心勃勃的皇帝,任何微小的過錯,如果被他抓住,有可能就會做一篇大文章。
傳說中不久就會正式公佈天下的“推恩令”,更是讓王爺們忐忑不安。誰都不是傻子,皇帝打着惠澤所有劉氏子弟的名號所制定的這條法令,到底居心何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知道歸知道,怨恨歸怨恨,可是,有苦難言,沒有人敢於出頭抗拒。哪一個諸侯王都不是隻有一個兒子,如果公然反對“推恩令”的話,後果可想而知。
不遵朝廷法令的罪名還是輕的,最可怕的是,衆叛親離,王府衆公子間發生內鬥,那就徹底完了!
給皇帝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該千刀萬剮啊!上朝的時候,遠遠看着老神在在的坐在朝堂次席位置的年幼尚書令大人,一些諸侯心中的恨意滔天,真恨不得一擁而上,羣起而殲之。
然而,這樣的想象也只是想象而已。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朝廷官員開始明白,尚書令這個官位,到底職權有多大!
丞相田玢雖然還是坐在那第一個位子上,但他每次臨朝的時候,除了皇帝的特別問話以外,閉目養神,好像已經成了他的常態。
素日裡依附在田玢勢力下的許多低層官員,心中已經開始有許多想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世態常情,須怨不得誰。
不過,也有許多官員,依然阿附不變,他們都是對這位武安侯瞭解很深的人。大山大澤有毒蛇,在外部環境不利的時候,它們會盤起身子深深的潛伏起來,陰冷的觀察着外面的世界。一旦有隙可乘,就會閃電出擊,絕不留情。
丞相被閒置了起來,御史大夫和九卿的職責倒是沒有什麼變動,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不過,皇帝的意志已經高於一切。從前大家坐而論道,決議朝政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大多數時候改成了天子意思直接傳達給九卿各部執行,如果有不同的想法可以再提,如果沒有意見,照辦就是。
而負責傳達天子意志的部門,就是尚書檯。朝廷發佈的很多詔令,這些品級雖低職位卻重要的年輕面孔,既是最先的參與制定者,又是傳達和執行者。這樣的顯赫地位,令人豔羨。
已經沒有人敢小覷他們,即便是朝中親王也不行。因爲,他們背後站着的,是當今天子!
與憂心忡忡“推恩令”的具體內容相比,另一件事,卻是諸侯們不得不留在長安的主要原因。
竇太后已經病得很重,很有可能,熬不過這個秋天了。雖然宮中封鎖着消息,並沒有明確宣佈,但諸侯王們自然都有自己得知消息的來源。
如果竇太后一旦故去,那就是國葬之禮,天下所有劉姓諸侯都是必須要來長安參加葬禮的。與其走到半路上再返回來,還不如在長安多待些日子,靜以待變。
在這樣的局面下,關於前段時間,有傳聞淮南王劉安與長樂侯元召之間發生的衝突,就顯得有些無關緊要了。
不過,皇帝劉徹倒是好像對這個傳聞很感興趣,特意詔元召進宮,旁敲側擊的問了一番。這樣的對話當然很私密,不會有隻言片語傳出來,外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
問話完畢,元召一路出宮,沿途門禁的羽林軍侍衛紛紛對他示意打招呼,他一邊笑着迴應,一邊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悄悄擦去了額頭的冷汗。
在劉徹那意味深長的笑容裡,他相信西鳳衛的人早已報告過結果。既然已經知道了此事,還要問自己,背後深藏的玄機就值得回味了。好在,整件事中自己與淮南王並沒有什麼不可見人的交易,也不怕他多想。
唯一讓他心虛的當然還是與劉姝的關係。不過,他相信她不會把這樣的事隨便告訴別人的,這位郡主不是普通的世間女子可比,這一點,從那日她病榻上醒來後的眼神裡,元召早已經明白。
劉姝的病,其實就是因爲淋雨引起的重風寒。這種後世稱之爲“重感冒”的病,喝點藥就會好了。可是在這個時代,醫療知識缺乏,引起持續高燒不退後,極有可能就會因此而喪命。
簡單的把過脈後,按照元召的吩咐,王府侍女細心的煎好了他配置好的草藥,給郡主一點點的喂下去。頭腦昏昏沉沉的劉姝眉頭緊緊皺着,想來是非常苦澀難喝。
淮南王一直在旁邊瞪眼看着,雖然依舊臉色冰冷,但心中卻是在忐忑不安的暗暗祈禱“但願這小子的法子管用!蒼天保佑,讓我的姝兒安然無恙的渡過這次難關。”
元召現在面對劉安,總是覺得有些尷尬的。在保證可以儘快讓劉姝康復後,又仔細的叮囑了按時辰服藥,以及服藥後的注意事項,就找了個藉口告辭回府了。
元召的藥,果然有奇效。午後時分,劉姝就清醒來了。雖然還是有些身子沉重,但高燒終於退下去了。
淮南王得到通報,大喜!他涉獵古書百科,也粗通藥理,知道風寒侵邪症只要退燒,那就是在慢慢的好起來了。不由在心中暗讚了元召一句“小子醫術果然了得!”
元召在夜幕闌珊的時候,又來看了一次,把脈的時候,見脈象雖弱,已經漸趨平穩,他點了點頭,隨口吩咐旁邊的侍女,先不要讓郡主進食,多喝些水即可。
回頭之際,卻見一雙秋水般的明眸,在靜靜的看着自己的臉,臉色蒼白如雪。
元召大窘迫,連忙側臉,不敢和她對視,簡直有些手足無措之感。這個大了他六七歲的女子,如同長姐一般,而自己卻對她……。
“小色胚!我不會放過你的……。”
在元召第三次去淮南王府,給劉姝複診,確定侵體風寒已經褪盡,無大恙,可以進食慢慢調養後,起身告辭之際,身體還很虛弱的女子撐起身子,在他耳邊輕輕的說了這一句話。
輕嗔薄怒的表情裡,元召不敢細思深藏的內容,放下配好的草藥,落荒而逃。
想起來就有些頭大,這是自己撿了個燙手的山藥啊!扔不得碰不得。元召這些天也沒有想好到底怎麼辦。
他終究還不是真正的漢朝人,內心深處從後世帶來的人格平等,是烙在骨子裡的。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和理由,一個女子的清白身子毀在自己手上,道德的自律讓他深愧於心。
可是,對方是淮南王的女兒啊……如果劉安繼續野心不滅,不出三五年時間,身死國滅是絕對可以確定的事。
夜涼如水,暗影深沉,已經快二更天了,元召房中的燈還亮着。最近小侯爺有些奇怪啊,總是熬夜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朝廷的那個官真不是個好差事,害得小侯爺連和她們說話聊天的時候都減少了許多,這讓冷雪冷霜姐妹心中怨念深深。
熬了一晚上的蓮子粥,火候正好,這是小侯爺最喜歡喝的,姐妹雙姝一人掌燈,一人託了小瓷罐,清粥小菜,簡單幾樣,給元召送來,算是加餐。
與在暗影中巡守的元十一打個招呼,進到小侯爺房內時,卻見他正皺緊了眉頭,俯身案上,在一張灰白卷帛間勾勾畫畫,十分認真的樣子。
聞到一陣粥香襲來,回頭見是她們姐妹,元召擲筆於案上,苦笑着揉了揉額頭,憑着記憶畫這些東西太費腦子了。
“好香啊!正感有些餓肚子,你們就送來了,莫非你們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多謝,哈哈!”
雖然名義上是主僕,但元召從來不把她們當僕從對待,如同一家人的姐妹一般,開玩笑很隨便。不僅是她們,長樂侯府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小侯爺的這種心性,所以府中氛圍令人倍感親切。
“小侯爺啊,那你可要趁熱多吃點呢。是姐姐守着火慢慢熬的,我卻沒有那些耐心,要謝就謝姐姐吧!嘻嘻。”
冷雪遠比姐姐性格活潑調皮的多,一面手腳輕快的把小盞小碗擺開在案上,伺候元召擦過手。一面嘻嘻哈哈說笑着。
香甜的蓮子碧荷粥,鮮調的青綠小菜,元召食慾大振,在她們的碎碎念中,不一會的功夫就一掃而光了。
“小侯爺,你這是作的畫嗎?我怎麼一點都看不懂啊?”
說話的是姐姐冷霜,她見元召的書案上十分凌亂,打算替他收拾一下,隨意看了幾眼他剛纔伏案在勾畫的東西,卻是看不出那到底是畫的什麼。
“這不是畫,是地圖,確切的說是海圖。呵呵,爲了這卷東西,這幾晚可把你家侯爺我累壞了!”
元召起身來到所畫的簡圖前,目光灼灼,用筆把那大海中的某個地方重重的圈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