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莊內此刻一片寂靜,之前的熱鬧喧囂一掃而空,前來賀壽的人也已散去。
蕭殘陽突遇喪子,此刻一人坐在內堂看着牀榻上躺着的兒子屍體,他至今仍舊不敢相信兒子真的就這麼死了,而且還是死在了鬼頭斬之下。
魯大志走了進來,瞧見屋內慘狀不由拂袍嘆息,只見蕭殘陽和江鹿各坐一旁,而蕭清遠的屍體身上還插着那把鬼頭斬,此刻哀鳴圍繞,魂兮已斷。他安慰道:“蕭大哥,把鬼頭斬替清遠取下吧,讓他好走一些……”
蕭殘陽無奈的點點頭,然後抹去眼角殘淚,看着兒子煞白的臉道:“清遠,爲父這就替你取下這鬼頭斬。”
蕭殘陽伸手去拔那鬼頭斬,卻不料那刀如同依附在蕭清遠身體一般,死死的無法拔出分毫。
三人不由一驚,都圍上來查看,此刻鬼頭斬烏黑的刀身上面突然浮起一層輕煙。
魯大志大驚,叫道:“這是……這難道是傳說中的屍魂?”
傳說人死之後肉身雖然死去,但是魂魄還會停留在人間一段時間,這段期間魂魄會四處飄蕩,倘若魂魄能遇到有靈性的物件封存,這樣子魂魄就會變成屍魂留存在物件之上,就算肉身腐爛魂魄也不會消散。當然這只是傳說,他們也未曾真正見過。
蕭殘陽也大驚,冷眼看着那刀的異樣,此刻不只是刀身上浮起一層輕煙,就連蕭清遠的屍體身上上都浮起了一層繚繞不斷的黑煙,煙霧纏綿,猶如水墨交融,又似絞藤纏繞,只見黑煙慢慢聚集,越來越多,猶如水墨勾勒的一朵墨花,慢慢的不斷呈現在了蕭清遠心口之上。
三人見此奇景,不由相互看了看。
只見蕭殘陽伸手攔住魯大志同江鹿,三人慢慢退後。這三人雖說在江湖中闖蕩這麼多年,都是身經百戰之人,但眼前所見之事還是不由讓他們大吃一驚。
江鹿道:“師兄,這太邪門了……”
蕭殘陽冷冷道:“屍魂入刀,刀魂合一。看來這西域妖刀接受了清遠的魂魄,並把清遠的屍魂給鎖進了這刀中!”
“這怎麼可能?”江鹿不解。
蕭殘陽又道:“這把鬼頭斬乃是西域高手的兵器,據說這高手爲達最高境界,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給了此刀,後來西域高手死了,此刀就不知去向,如今這刀身上多少帶有那西域高手的亡靈邪氣,如今這刀選擇了清遠!”
魯大志突然指向蕭清遠的胸口,大叫道:“蕭大哥,你看,清遠胸口的刀正在慢慢拔出!”
蕭殘陽大叫:“不好——快阻止它!倘若它從清遠身上拔出,清遠的屍魂就會受到它的控制,成爲鬼頭斬殺戮的工具!”
江鹿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他還是聽聞過西域的人操控死屍殺人的事,如此一來蕭清遠變成屍魂殺人也不無可能,他連忙指了指庭院外的棺材道:“師兄,我們快把清遠的屍體放進棺材裡,然後把棺材蓋上,這樣鬼頭斬就不會從他身上拔出來了!”
蕭殘陽點點頭,吩咐魯大志同江鹿先制壓住鬼頭斬,自己則縱身飛到庭院去取那具棺材。這本是烈城隍送來的賀禮,如今到派上了用場。蕭殘陽將原本棺材裡躺着的雅晴屍體取出,然後雙手用力一揮,一掌將棺材打入屋內。魯大志同江鹿也一把擡起蕭清遠的屍體,二人絲毫不敢鬆懈,直到將屍體連同胸口上插着的鬼頭斬一併投入棺材裡,最後棺蓋合上,這纔算消停。
江鹿道:“師兄,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蕭殘陽道:“我兒子已經死了,我絕不能讓他的屍身變成屍魂,日後受這妖刀控制,我要一把火燒了他。”
魯大志忙攔住他,道:“蕭大哥,你真捨得?倘若讓清遠變成屍魂,或許你還能再見着他。如果一把火將他燒了,清遠就只剩下一堆灰燼了……”
這個念頭突然在蕭殘陽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突然雙目呆滯的看向那具漆黑的棺材,喃喃自語,“清遠……”
江鹿道:“可是,變成屍魂的清遠就不是之前的蕭清遠了,他只不過是一具受鬼頭斬控制的屍體。”
蕭殘陽癡癡一笑道:“真是諷刺,我的兒子居然要靠一把妖刀的魔力活在人間,我蕭殘陽一把殘陽斷劍名震江湖,如今我的兒子居然要成爲鬼頭斬的傀儡,如此這般笑話,我還不如一把火讓他煙消雲散算了……”
三人一陣猶豫,此刻魯大志突然道:“我聽說碎葉城的藍月河有換心的本領,倘若我們替清遠找到一顆替換的心臟,那麼他封印在鬼頭斬裡的魂魄就能重新回到身體中,這樣清遠就可以復活了!蕭大哥,或許這是讓清遠復活的唯一希望!”
“藍月河?”
“魂魄不死,再度復活?”江鹿此刻有些不敢相信,不過魯大志此言也不假,據說這位神秘女子藍月河確實有換心的本領,聽說她已經在碎葉城內活了三百年,而她自己之所以能活這麼久依舊容顏未變,就是因爲她替自己換心延壽,如此詭異之說雖然匪夷所思,但藍月河確實在碎葉城內活了三百多年。
聽到這,蕭殘陽的內心不由顫動了一下,難道上天真的有意給他這個機會?好讓兒子蕭清遠能夠復活?如今鬼頭斬封印了蕭清遠的靈魂,他們只要求得那藍月河幫忙,或許蕭清遠復活之事還有希望。
蕭殘陽道:“既然如此,我們事不宜遲,需儘快趕往碎葉城!”
江鹿和魯大志一一點頭。
蕭殘陽看了看那具漆黑的棺材,又道:“不過在去碎葉城之前我們還得做一件事,那就是用真氣替清遠護體,替他保存肉身,否則此去碎葉城路途遙遠,只怕我們還未趕到碎葉城清遠的肉身就已經腐爛了……”
魯大志點點頭道:“蕭大哥所說不錯,那麼我們三人一路上就輪流爲他輸入真氣,保存清遠屍身。”
三人決定好一切,就地打坐,先爲蕭清遠的屍體輸入真氣,然後再帶領弟子出發前往碎葉城。
蕭家莊的這番變故丁崖等人並不知道,此刻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平安城以西的一間寺廟,此刻天上烏雲密佈,一輪皎潔的明月被濃雲包裹,天黑得猶如吞噬,似乎將要發生什麼事一般,三人宛如走不出迷霧的迷途倦客,一路前行。樹梢鳥兒咕咕低啼,叢間蟋蟀碎碎煽翅低鳴。寺廟內燈火通明,香菸裊繞,但寺廟院落卻空無一人,只剩一地花草蕭條。
“丁崖,我們今夜準備在此投宿嗎?”元武不解,爲何丁崖有錢不去客棧投宿,趁入夜之境卻要到這寺廟裡來。
原來丁崖來這裡是有原因的,因爲這就是丁崖心中掛念之事。
寺廟佛堂內坐着一個僧人,他不停的敲打着手中的木魚,此刻整個空寂的寺廟內只有木魚傳來的聲響,宛如萬籟天際裡的一記佛偈。
“大師,這麼晚了還在做功課啊?”
僧人道:“多唸經才能清除心中雜念。”
“既然如此,大師心中一定有很多無法清除的雜念,否則夜這麼深了還依舊在此唸經,就不怕驚擾了佛祖休息?”丁崖說完擡頭看向香火繚繞着的佛像。
“阿彌陀佛,施主此來何事?”
“大師難道不知道我此來所爲何事?”
那敲木魚的僧人突然停住手,然後起身站了起來。
僧人很高也很瘦,清瘦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但卻出奇的英俊,特別是他的一雙漆黑的眼眸,似乎透着那麼一點邪氣,如同一對夜間明暗不定的燈火,他的額上烙着金色的法印,袈裟着在他的身上,也隔斷了人世兩忘。
“我們很久沒見了……”丁崖道。
僧人點點頭,然後看着佛祖的金身像,緩緩說道:“沒想到你還是能一眼就認出我來。”這話說來已如一個遲暮之年的老者,心淡如雲,不見滄瀾。
元武和小刀不解,看着這僧人平靜的臉問丁崖,“他是何人?”
僧人單手行過佛禮,然後平靜的看着三人,道:“貧僧法號‘生滅’,之前的名字已是過眼雲煙,不提也罷。”
小刀和元武見生滅不肯再提過往之事,便也不好再問。
只見丁崖仰頭看着那尊佛像,淡淡的道:“大師相信佛能渡衆生嗎?”話語裡一半質疑一半嘲笑。
豈料那生滅卻格外平靜,仰頭看着那佛像道:“貧僧相信佛能渡心,一生一滅乃是因緣。信與不信並無差別,唯有心可順度,如此既無彼岸之分。”
“呵呵呵……有趣。曾經殺人無數的人,如今竟說起佛偈了?”
“丁施主也殺人無數,如今內心可比貧僧要好一些?”生滅依舊平靜的看着丁崖問。
丁崖看着他的眼睛,然後淡淡的道:“好與不好……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些人殺戮太深,想要回頭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當年他和生滅其實是同樣的人,他們同樣選擇了退隱江湖,離開廝殺紛爭,生滅遁入了佛門,而他則去了紅梅鎮,後來他們一別數年,從未謀面。只到今天丁崖在蕭殘陽的壽宴上偶然間見到了生滅,這纔想起他來。
如今他要再度踏入江湖,希望在此之前能夠見生滅一面。
丁崖道:“大師,我並不是想要打擾你的清修,只是我們朋友一場,如今我要重新上路,想和過去的生滅道個別!”
聽到這元武頗爲詫異,丁崖一生敵人無數,可能被他稱得上朋友的卻不多,而他居然稱眼前這個消瘦的僧人是朋友,可想在丁崖心中此人分量不輕。
生滅點點頭,然後看着丁崖道:“你肯面對過去種種再次出發,我很高興。生滅心中已經放下一切種種,如今只想留在這寺廟之中清修,我希望你日後的路能夠走得平坦一些。”
生滅一句“平坦”二字道出二人各自命運多舛,一身背盡無奈而活,現如今唯一所願唯有平坦。
“呵呵,這可不像生滅該說的話,倘若是以前,你一定會說走一條平坦的路何來的樂趣?曾經的生滅只走險境,如今的生滅已然不復從前。”
“人生便是如此,你的人生是江湖,而我的人生就是這寺廟。一丈土,十丈心,再遠的路,不過就在腳下,再遼闊的天,也不過是在眼裡,所以……我放下了,也捨得。”
丁崖歪嘴冷冷一笑,“大師,你若真放下了就不會說‘放下’二字,你若真是放下了,今日就不會到蕭家莊去。那本是你不該去的地方,你去不是爲了替蕭殘陽賀壽,而是去看一個人,一個你本不該再見的人。”
生滅心中之事一下子被丁崖給說中,轉動佛珠的手也不由停了下來。他無奈的一聲嘆息,然後轉頭看向天外半露的明月,默默唸道:“明月生香,冷淚無痕。”
丁崖道:“劍派泰斗蕭殘陽五十大壽,‘紫衣劍客’豈能不來?”
生滅點點頭,“她來了,同樣她也會離開。”
丁崖搖頭不解,“既然躲了她這麼多年,爲何今日要忍不住去見她呢?你對月何痕還是放不下?既然如此,爲何不去見她呢?”
他淡淡的看着丁崖道:“見與不見有何區別?我見了如今已能放下,你爲何仍不能放下呢?”
丁崖搖頭苦笑,“我能不能放下不重要,月何痕能不能放下才是最重要的。”
生滅搖頭嘆息,然後道:“算了,反正一切因緣已盡,往事無需再提!”
丁崖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說。”
丁崖離開了寺廟,小刀和元武一陣不解,忙趕上去問他,“生滅到底是何人?”
丁崖道:“他曾是一個厲害的人物……不過現在的生滅只不過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和尚……”
小刀不解,“大哥,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去找他?”
“因爲放不下。”
“放不下?”
“沒錯,生滅是我的好朋友,當我知道他還放不下心裡的事心裡的人的時候我就放不下,倘若今天沒有在蕭家莊見着他,或許我會放下。”
元武大叫:“哎呀!丁崖,你說得我頭都大了,到底有什麼是你放不下的嘛?”
丁崖道:“你們可知道‘紫衣劍客’月何痕?”
二人搖了搖頭,丁崖又道:“月何痕是紫衣派的掌門,人稱‘紫衣劍客’,而她也是生滅未過門的妻子。”
“啊?”二人頓時詫異,沒想到這個生滅和尚居然還有個這麼厲害的未婚妻。
元武詫異,一臉羨慕嫉妒恨的大叫道:“沒想到生滅和尚豔福不淺!”
丁崖道:“可惜,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
小刀不解,忙問:“大哥,他們爲什麼沒有在一起?”
“因爲生滅做錯了一件事情。”
元武聽到這,不由開心的一笑道:“嘿,我知道,是一件男人都會犯的錯事!”
小刀不解,“什麼事是男人會犯的錯事?”
元武扔着手裡的磁鐵骰子,回頭玩世不恭的看着小刀道:“當然是女人了,你這個小屁孩!”
丁崖道:“生滅因爲一個女人,一時糊塗犯下了錯事,後來月何痕知道了這件事,一怒之下和生滅解除了婚約,二人從此形如陌路,最後生滅因爲江湖仇殺從此在江湖中消聲滅跡,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更不會相信當年的他做了如今的生滅和尚。”
元武吐了吐舌頭道:“看來這生滅當年很厲害的樣子嘛,果然還是俊俏公子多風流啊!不過他到底是何人呢?”
丁崖搖搖頭道:“他既然不想再提,我也就不便再說。”
小刀咧嘴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去問月何痕不就好啦!”
丁崖搖頭苦笑,“你們這麼做豈不無趣?”
小刀眯眼一笑,“有趣至極!”
夜風輕輕掠過耳畔,一片樹葉隨風劃過,丁崖卻覺得這陣風聲有些詭異,只見他突然提起手裡的刀道:“有情況!”
“嗖——”的一聲,一條黑影閃過樹林,突然消失不見。
三人四處尋去,卻並無半點發現。
丁崖搖頭笑笑,“難道我聽錯了?”
元武拍拍他的肩道:“近日來發生了這麼多事,咱們都累了,不如我們回城去找家客棧落腳?”
丁崖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回平安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