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果然下起了磅礴大雨,雨勢很急,啪噠噠的雨水中似乎還夾着着幾聲馬蹄聲,隨之而過的是一陣輕若遊絲的出刀聲。丁崖並未入睡,此刻他是睡不着的,白日在客棧所見的人除了那個藍衫公子之外其餘六人個個武功不凡,不知他們是什麼人?爲何會來到這邊陲小集?
忽然一把鋒利的刀刃劃過了天際,只聽雷聲怦怦,被雷聲掩住的是一陣敏捷的破風聲,只聽窗外撲哧一聲躍進一人,漆黑之中那人手握大刀直刺向丁崖心臟,只聽得“當”的一聲,那被褥裡躺着的丁崖懷抱紅色魔焰,飛身縱起。原來他事先將刀護住心房,來人刺中的只是他藏在被窩之下的刀面,他料定一個人要偷襲睡夢中的人必定會一刀擊中要害,所以來者的刀必定是直刺心臟的,於是便事先將刀藏在被窩之下。
只見來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溼漉漉的雨水順着蓑衣衣角滴落鞋面,他的斗笠遮住眼睛,只露出下顎,有着凌亂的鬍鬚,不曾刻意修剪,嘴角冷冷一笑,接連拔刀又攻。丁崖腳踏土炕,借力飛身刺向他,如同一隻旋轉中的利箭。對手見再襲不成,連忙收手,轉身躲過他刺去的一刀。只見一身蓑衣上的雨水濺落在丁崖身上,“嗖”的一聲,人已經躍窗而逃。
丁崖提刀飛身躍出窗外追去,二人躍上屋頂。此刻周遭一片漆黑,磅礴大雨打落在身上,溼嗒嗒的雨水淋溼着他的面容,不過他的眼睛始終未敢閉上,他的眼直勾勾的盯着來者。漆黑的天空不時崩裂出一道道白色的閃電,天際猶如龜裂一般,二人中間被銀線一般的亂雨隔開,豆大的雨水啪嗒嗒的跌落在青瓦上。來者頭戴斗笠,身着蓑衣,雖然看不清模樣,不過他手中的刀卻出賣了他,那刀寬大鋒利,刀身上有一道流線型的凹紋,那是一把疾風之刀。
疾風之刀——逆風斬。
丁崖看着他道:“逆風斬!”
“果然厲害,居然猜到我是誰!”逆風行聲音低沉,用手舉了舉原本壓低的帽檐,一雙眼放寒光冷冷的瞧着丁崖。他的眼似乎永遠都有些倦意,但眼裡的目光卻很堅定,他就是白天在街上遇見的男人,此刻他亮出了手中的刀來,逆天之刀,疾馳如風。
忽然天空貫下一記驚雷,銀色的閃電猶如利劍劈在二人中間,二人幾乎都在同一時間舉刀攻向了對方,閃電剛過,兩把刀身又擦出另一道閃電來。二人雙目注視着對方,手中的刀越來越快,宛如兩條銀魚在夜空躍舞,又似兩道白鳥驚翼掠過。雨水砸落在刀面上,順着刀身流過刀柄。此刻雨勢越來越急,水流溼漉漉的滾入丁崖衣襟,他不能鬆懈,需知逆風行的一柄逆風斬威力無比,他們雖然未曾交過手,可是來者的功力仍比自己要高出許多。他喉頭不由一緊,只覺溼鹹的雨水流入嘴中,雨水怎麼會是鹹的呢?除非是自己頭上負傷了。
丁崖的額頭的確被逆風斬的刀風颳傷,一股鮮血混合雨水滾落,因爲雨水的溼潤,他似乎也感覺不到頭上傷口疼痛,傷口雖然很淺,但已讓他的內心有些擔憂,自己從未和逆風行交過手,聽父親說過,此人的刀甚爲厲害。
然而決鬥之時是沒有過多的時間給丁崖去想的,就連害怕他都來不及去想,他的心此刻只落在對手的刀中,而他的眼透過雨水盯着對方,他必須透過對方的眼撲捉到對手的動向。逆風行一雙疲憊的眼微微眯起,忽然雙手舉刀高過頭頂,猛的朝丁崖頭上砍下來。
丁崖猶如獵豹迅速的退後,身影矯健,動作利落,幾個後空翻躲過那致命的一刀。只見那鋒利的刀已經砍破屋頂上的瓦片,青瓦啪嗒掉落下去,此刻天際又扯閃下一記更爲響亮的雷聲,驚蟄之雷猶如天破。丁崖退得太急,此刻單腿半蹲在屋頂上,身後離屋檐只有一尺距離,一塊瓦片跌落下去,發出碎裂的聲響。
忽然逆風行再次舉刀又攻,他沒有給丁崖還擊的機會,丁崖雙眼一瞪,大驚,只好舉刀背對着地面跌落下去。
丁崖摔下屋頂,隨身翻滾兩下,然後快速躍上院中的黑騎,策馬而去。逆風行見狀連忙跳上另一匹馬,也跟着追殺而去。夜路難行,又逢雷雨天氣,雨中馬蹄吃泥飛濺,泥濘濺落褲腳,腳下道路看不清楚,只見身後逆風行仍舊追來。此刻天上打下一記閃電,黑壓壓的天空彷彿要跌落下來一般,遠處的野草被風雨呼呼吹倒一片。丁崖瞧見不遠之處有片烏壓壓的竹林,竹林在雨中搖擺晃動,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於是便棄馬躍了上去。逆風行見狀也跟着躍進竹林裡,頓時二人的身影隱入夜色,只聽得一陣沙沙的竹葉滑動,丁崖已經飛身掩入林中,他知道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隱身之處才能更好的攻擊敵人,來者太強,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逆風行戴着斗笠,立在一根竹子之上。那竹子頗有彈性,人踩在上邊猶如隔空而立,搖搖晃晃的,不過任憑竹子如何晃動逆風行都立得很穩,他手中的刀微微傾斜的放在腿旁,一雙目光敏銳的朝四處打量。
此刻周遭一片漆黑,唯有風雨中的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根本就無法靠呼吸聲來判決對方埋伏之處,不過他知道丁崖應該就在附近。
丁崖一身黑衣,又掩入漆黑的竹林內,他不出聲,也無動作,只是一雙目光透過銀白的雨絲瞧着逆風行。就在此刻他忽然屏住呼吸,全身運氣而上,一鼓作氣衝了出去,一把紅色的刀芒直砍向逆風行。逆風行詫異,來勢之快,只覺眼前一片火光躍起,一把利刃已經襲破頭上斗笠,倘若他閃躲不及只怕破的不是斗笠而是他的人頭。
“呼哧——”
逆風行的逆風斬忽然離手旋轉,這招乃是他的絕學“見風使舵”。只見那刀尖已然刺向丁崖後背,丁崖爲躲那刀索性全身一墜,直挺挺的往竹林深處墜去,逆風行接住飛回來的刀也跟着跳了下去。耳邊涌來竹葉嘩啦啦的聲響,一片片竹葉滑過逆風行的臉頰,竹葉上的雨水貼在他的臉上,冷冰冰的。原本掩入黑暗的丁崖忽然又握着紅色魔焰反彈上來,這一次攻擊的速度居然比之前更快,原來丁崖墜下的時候早已一隻手拉住一根竹尖,最後再利用竹子反彈起來的彈力,舉刀插向了朝他全速襲來的逆風行。
只見一股鮮紅的血順着他舉起的紅色魔焰流入手中,那逆風行突然如同一隻黑色的烏鴉,踏着竹林頂端飛縱而去,丁崖知道自己的刀刺中了逆風行,於是便拎刀再追。這一次二人已然熟悉竹林的環境,都借住竹子的彈力,紛紛運氣彈跳飛入竹林深處,黑色的竹葉沙沙滑過耳畔,呼吸聲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已然覆蓋住了周圍砸下來的雨聲,只見雨水漸漸小去,驚蟄之雨來勢兇猛,去得也快。
周圍一切忽然變得安靜起來,丁崖四處瞧去,沒有人。他躍下竹林,雙腳落地,地上有些泥濘,踩上去極爲鬆軟,他的腳步輕盈,宛如覓食的動物。
忽然對手閃過他的背後,舉刀再次攻擊到了他的後背,他連忙轉身,與此同時已然拋出手中紅色魔焰,只見那柄逆風斬已然接住紅色魔焰襲來的紅色氣流,一股銀白色的氣波猶如千萬把利刃捲起紅色魔焰一起投向一旁,紅色魔焰的力道很猛,逆風斬只有借住拋出的力道才能消除來者的氣焰。只見咔嚓一聲,兩把刀身擦出火星,同時交叉落地,插入鬆軟的泥土裡。
逆風行瞧了瞧肩頭的傷,突然仰頭哈哈一笑,濃密的眉毛讓他看上去硬朗許多,他道:“哈哈,我沒看錯,你的刀果然厲害!”
丁崖道:“你我無仇,爲何你非殺我不可!”
“能死在逆風斬之下,是你的光榮!”
身爲刀客喜歡不斷的找人挑戰,以殺死對方爲榮,而逆風行就是這樣的男人。加之江湖傳聞他練功走火入魔之後,神志就有些不清,開始變得瘋瘋癲癲的,殺戮的慾望就越來越大。這些年來他不斷四處找人比試,勢必要殺死對方以此證明逆風斬的厲害,所以丁崖之前在街上瞧見他的時候就看出他眼神渾濁,氣息不調,乃有些瘋癲的模樣,知他殺機太重所以刻意避之。卻不料逆風行在打鐵集上無意間瞧見丁崖的同時居然也看出了他刀鞘中的刀厲害無比,因而他懷中的逆風斬一夜都震動不安,有着躍躍欲試的衝動,所以他不顧夜雨雷鳴也要過來殺丁崖。
逆風行的眼神渾濁,除了殺戮只有殺戮。
他的一把滄桑銷魂刀雖然很美,不過死在他刀下的人就不美了。
“不,我不會做你刀下亡魂。”
“爲何?”
“因爲你還不夠格!”
逆風行哈哈大笑,“好,骨頭夠硬!我還會再來找你的!”
逆風行說完取回逆風斬消失在了竹林裡。
竹林裡的雨滴慢慢的跌落在丁崖的臉上,冷冰冰的,此刻雨已經停了。東方的天際也似乎要伸出日頭,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角,額頭上流下的血腥讓他頓時清醒許多。倘若不是逆風行放他一馬,或許他今日就要葬身在這夜雨竹林之中。
此刻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只見元武和小刀扯着嗓子在竹林外叫他,二人頭戴斗笠身穿蓑衣,騎在馬背上,手中領着一盞黃色的羊皮燈籠在那兒找他。
經過昨夜的一場惡鬥,丁崖早晨起來的時間有些晚了,等他睡醒已是早飯時間,本也沒有什麼食慾,匆匆扒了幾口飯菜就和小刀、元武一起出去溜達。按理來說經過一場惡鬥,丁崖應該早早收拾行李離開這打鐵集纔對,不過今天是驚蟄之後的第一天,天空放晴,豔陽高照,萬里無雲,也正好是刀商李洛陽“收刀會”的最後一天,正所謂寶貝沉底,真正的好刀通常會等到最後一天纔出現,於是丁崖等人決定去瞧瞧熱鬧。
雖然刀乃兇器,可是他們都是刀頭舔血的熱血男兒,又豈會怕呢?
這“收刀會”每年都在這條邊陲小集的中心一家叫安寧坊的地方設臺。這安寧坊雖然名字叫得安寧文雅,可惜來往的勾當卻極不安寧,聽說來往塞外買賣人口的私行就設在此地,就連縣衙門的幾位差爺也在這兒做買賣私鹽的暗活,那些差爺打着來此保地方太平的噱頭,其實背地裡卻做着見不得光的事。這帶頭的叫黑豹,仗着有縣衙姚老爺撐腰,便帶了幾個手下來此安營紮寨,做着見不得人的買賣。誰都知道一方縣太爺強如地頭蛇,平民百姓根本就惹不起,更何況這位縣太爺朝廷裡還有人給撐腰,他選擇這小小打鐵集來做交易一般人也是管不了的,更加難以察覺。
安寧坊內設的不止有“收刀會”還有賭局,這兒的賭桌每天都被來往的客人擦得鋥亮,那些個賭徒成天趴在賭桌上面私混,就連一雙衣袖磨破了也不願意離開,一個個弄得面黃肌瘦,賭得昏天暗地,實在沒轍的時候,居然還拉了自己的老婆出來抵押,最終走上了畫押買去塞外做暗娼的路。那些賭桌四周設了軟榻,用幾塊破爛的布簾隔着,坐在裡面就能聽到外面喧囂的賭錢聲,在這些軟榻上側臥着的是來往塞外經商的幾位大戶,他們大都是打鐵集上的常客,經過的時候就來此下榻,抽上幾口大煙再走。當他們個個神情異常安寧祥和的從這安寧坊裡走出時,你便可以知道他們之前在裡面做了什麼,所以這兒才被人稱爲安寧坊。
刀是兇器,放在人最多最亂的地方收購,一來圖個熱鬧,二來要在這小集上找個像樣的地方實在困難,也就這安寧坊的土樓還算砌得體面,怎麼說也上下兩層,足夠寬敞。
李洛陽來此龍蛇混雜的邊陲小集做生意其實也是需要膽量的事情,更何況他還要拖着一大箱一大箱的金錢來往,其實也是件很冒險的事情,不過無風險又哪兒來的油水可圖?像李洛陽這樣的奸商做事自然是算計好的,只要有好刀他就有錢給,所以他每次來都會帶足了錢財,至於他錢財安全方面其實沒人敢打主意,因爲他僱傭來保護錢財和性命的人乃是玄武鏢行,據說這玄武鏢行乃是天下鏢行中的第一。
丁崖瞧着屋內烏煙瘴氣的場面,眉頭皺了皺,只覺有些窒息,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靠牆打盹的老頭身上,這兒這麼吵鬧他居然還能睡得着?真是令人佩服。忽然從門外擁擠進來一羣人,他們都是打鐵集上最好的鐵匠和藏刀客,手裡拎着大包小包的刀具走進來。個個都很橫,把刀一堆一堆重重的堆在桌上,那桌子很大,其實就是十來只桌子臨時湊在一起搭成的檯面。李洛陽摸着嘴邊的兩撇小鬍子,斜眼冷冷的瞧着,他着一身青衣布衫,到像個師爺比較多,翹着二郎腿坐在一隻大鐵箱子上,用手裡的金煙桿有意無意的拔搭了一下那些堆在桌面上的刀。
只見他冷冷一笑道:“這些充其量就是一堆廢鐵,我拿去能做什麼?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十兩銀子一把收下了,還是我倒補了幾兩給你們個辛苦錢!”說完冷冷的用金煙桿敲了敲其中的幾把鋥亮的刀,身邊的夥計一身橫肉,點了點頭,準確的把他要的那幾把刀從一堆刀具中撿了出來,然後一一放入存刀的木箱子裡。只見李洛陽從衣袖中抖落出幾塊碎銀子,精準的一一落在那幾個打鐵匠的面前。那些個人瞪着一雙牛眼,一臉不服氣的瞧着他,可又想了想,雖然不太划算但也不想白跑一趟,用手摸過銀子揣進兜裡,身後的幾個未出手的鐵匠個個都在小聲嘀咕,埋怨着李洛陽這次給的價錢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