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元武等人聊得正歡,只見小醇端着湯藥若有所思的走進來。
元武見狀,連忙趕過去接住她的藥碗,抱怨着道:“小醇,你走路要看腳下嘛,這麼魂不守舍的幹嘛?”
小醇瞧了瞧元武,然後若有所思的問:“元武大哥,你知道生滅大師和我們掌門的關係嗎?爲什麼我覺得他們兩人怪怪的,之前我見掌門和大師一起出去,後來卻見掌門獨自一人回來,覺得好奇便問掌門大師去哪兒了?掌門一臉茫然的說大師離開了。不知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元武撓撓頭,先把藥碗遞給丁崖,然後笑着道:“這兩個人之間的事,我看你問丁崖最清楚。”
丁崖道:“小醇,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既然你們掌門不想說,你就不要問了。”
小醇點點頭,“我也只是關心掌門……既然如此,我就不問了。”
千千笑笑,然後看着丁崖道:“丁崖大哥,你趁熱把湯藥喝了吧,等會兒我們出去走走,你可還記得以前我們最喜歡到山上的棋崖上下棋了?”
丁崖點頭一笑。
大家一同登上崖頂,丁崖心中不禁有些暗傷起來。他已許久未曾來過這兒,這兒曾經也有他的回憶,只是如今已經物是人非了。還記得當年他與生滅一起上得這山崖來見月何痕,當年艾草青長,人算少年,月何痕還尚未做紫衣派的掌門,她身邊跟的也只是如小男孩似的千千。生滅和月何痕情投意合,無奈刀派和劍派之爭鬧得江湖之中人人自危,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二人只是偷偷在這棋崖之上見面,當年丁崖也曾帶着自己的妹妹小虞來棋崖上找千千玩樂,而自己則與生滅一起品茗對弈,月何痕則在一旁撫琴陪伴,這樣快樂的日子似乎總是短暫。如千千所說山崖上的棋桌還在,只是下棋對弈的人已經無法回頭了。
丁崖用手撫摸過棋盤上一局未下完的棋子,淡淡的道:“他們之前來過。”
千千道:“你是說掌門他們?”
丁崖點點頭,然後若有所思的看向遠處的山巒。
巒峰如雲已飄渺,孽海情事何追憶?
“過去的事就過去吧,又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他無奈地的嘆息搖頭,需知這些陳年舊事已成爲彼此心裡的繭,再提也只是在彼此折磨而已。
衆人不由嘆息,小刀不解的看着這局石桌上的棋子,淡淡的道:“大哥,這是局未下完的棋,對弈的人何去?”
丁崖拍拍小刀的肩膀道:“小刀,人間的這盤棋看似永遠都下不完,可是輸贏早已定,總有一天會結束的。”
是的,一切苦難總有結束的一天,但當它結束的時候是否也就意味着結束了快樂和生命?
苦難永無止境,而人們所寄以期盼的只是一種寄託。如同對這個江湖的期盼一樣,渴望它震撼,渴望它擁有傳奇和精彩,更渴望它永無止境。
月何痕一事了結之後烈城隍回崑崙覆命,而丁崖則準備回麒北堂去。
話說小刀經過碎葉城一戰後也明白天外有天,江湖的世界還很大,他準備帶着他的鳳凰刀去四處闖蕩一番。臨行之前他揚着眉頭,別過丁崖道:“大哥,我準備帶着鳳凰刀去闖出一條屬於我小刀的路!我想看看天下還有哪些厲害的刀客!”
丁崖微微一笑,他恍惚在這少年的眉目裡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曾幾何時他也如他這般不知天高地厚,他不由欣賞感嘆,真覺得自己是老了,或許有時候不知天高地厚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心中無畏也不用擔憂什麼。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無論對錯都需要自己選擇,他不能按自己的人生來左右別人的一生。
他點點頭,拍拍小刀的肩膀道:“兄弟,那大哥只有祝你一路走好!”
小刀雙手環抱在胸前,舉目瞭望四周山巒,歪嘴一笑道:“我此次離開家鄉就是想要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證明我手中的鳳凰刀的厲害,如今我的江湖纔剛剛開始!”
元武依依不捨的和小刀擁抱離別,他雖然也很捨不得小醇她們,不過如小刀這般他也要去闖蕩自己的世界,他可不願意自己輸給了小刀這個傢伙。
小刀歪嘴微微一笑,向衆人辭行,然後離開紫衣谷。
丁崖瞧着走遠而去的少年,他灰白的身影在這盤旋迂迴的山路間慢慢走遠,他的身影是篤定的,腳步是沉穩的,他每走的一步都沒有猶豫,他是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眨眼的人,因爲他是一個刀客,刀客該有他的氣節,而這些這個孩子已有。
元武看看去遠的小刀,嘆息的對丁崖道:“我還以爲這個孩子會跟我們一路走!”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應該去走屬於自己的路,無法依靠別人的庇佑渡過一生。”
其實有的時候放彼此自由未必不是對對方最大的寵愛,真正愛他就該讓他去走自己的路,人活一世如此不易,倘若非要受人左右又豈有自己的人生可言?這個道理丁崖明白,小刀更加明白。所以,有緣相聚,該說再見的時候絕不猶豫。
元武用手摸摸微酸的鼻子道:“是啊!你說得很對!那麼你的路呢?何時能夠去面對?”
丁崖環顧四周,然後看着身邊的元武道:“我從未告訴過你爲何不回麒北堂去?”
“是,從未說過。”
“你也從未問過。”
“是,我知道你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我。”
“那好,現在我就把這個故事告訴你,或許沉重。”
“或許沉重,不過你已準備去說。”
他點點頭,然後道:“如莫名所願,我們回麒北堂去!”
“好!”身後元武點頭和他下山而去。他知道丁崖逃避多年如今終於鼓起勇氣回去,這江湖,這傷心地,他還是要回去的。而作爲他的好友他只有跟隨,信任,看着他。
風蕭蕭兮,兒女情重。
分離兮,只爲今朝夢醉。
有些路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這便是身爲刀客的宿命。
江南的春天依舊很美,綠得濃稠,如同一幅即將凋落溶化的水墨。白色的柳絮漫天紛飛,而一地花色雜亂的薔薇倒影在水中,迷亂的,芬芳的,姿態肆意毫無章法,然而卻美得令人神醉。這兒的市井繁榮,格局依舊錯綜複雜,小橋流水,青石板路。路邊酒家擺放的是應景的杏花汾酒,青梅黃酒,酒家裡的美酒佳釀早已溶化了整個江南,而重歸故里的倦客內心卻無法平坦,這溫柔的景緻卻不能撫平他心中憂愁,他的眼角有些刺痛,看着這熟悉的地方,不斷嘆息。
有些地方變了,有些人也變了,然而變化最大的莫過於此刻走來的黑衣男子。他的眉目有着過早蒼老的愁思,雙眼如同冷厲的鷹隼卻掩藏不住眼眸中的那一絲溫柔,嘴角薄薄的,卻抿得極緊。他的心裡充滿了感嘆,可是他的神情卻是格外冷漠,他是丁崖,這個名字曾讓江南一帶的刀客們聞風喪膽,因爲他的刀從不溫柔,而他的人也從未溫柔過。或者說年少氣盛的他甚至有些桀驁和囂張,他手握一把絕世神刀紅色魔焰早已打遍大半個江湖,他是麒北堂年輕的少堂主,曾齊身擠入霸刀盟排行,他手中的刀甚至比麒北堂丁老堂主手中的麒麟刀還要厲害,有這樣一個兒子甚是麒北堂的威風。然而,意氣風發之後的事情卻讓丁崖無臉再踏入這個地方。哪怕莫名年復一年的苦苦等候,最後直到他的好友油盡燈枯,他纔不得不鼓起勇氣重回故里。
元武頭一次到這江南之地來,只覺眼前一切都很是新奇,特別是從這小橋流水上走過來的清婉女子更讓他心癢難耐。他四處打量發覺這兒有許多好玩的東西,比起紅梅鎮那個邊陲小鎮好多了,看到賭坊裡出入頻繁的人們他不由手心癢癢,心想這兒不是紅梅鎮,也沒有人認識自己,再說小刀那個混世魔王又不在,自己爲何不進去撈一把油水?
元武最終還是抵不住賭坊的誘惑,需知一個賭徒倘若要他戒毒比戒女人還要要命。知道元武按耐不住賭癮,丁崖便和他約好地方會合,然後便獨自上酒樓飲酒。
丁崖上了祝興樓,這是江南一代最大的酒樓,他挑選了個挨窗的位置落座,點了幾樣祝興樓裡拿手的小菜,然後一個人看着窗外水岸邊的薔薇凋落,獨自出神。那嬌豔欲滴的薔薇,白色、紫色、緋色夾雜一片,枝葉繁盛的糾結在一起,肆意橫生的生長着,雖然全無章法,但卻格外耀眼,綠色的枝幹裡透露着一股野生花草的韌勁,只見那絲綠濃稠的河水靜謐流淌,如同一腔無法抹平的憂傷,倒影着水面的景色獨自暗殤。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突然想到了烈城隍來,有時覺得她嘴角里的笑容也如這薔薇花一般,肆意,狂妄,透露着點野性卻又倔強得要命!不知道她回崑崙之後是否還能再見?她手中的鎖魂刀本是自己的天敵,可他對她卻提不起恨意。想來烈城隍和他同樣是孤僻之人,內心有太多傷痛,但都一樣的堅強。腳下的路太遠,從未想過有人陪伴,即便有少許動容也不能執念而行,畢竟他知道自己命犯天煞,刑剋親人,親情尚且如此更何況愛情呢?如果不能相愛成爲朋友相伴一生也未嘗不好。有些愛情是一見鍾情的悸動,有些愛情則是心有靈犀的意會,只看說與不說而已。他嘴角掛滿無奈的一笑,獨自飲下一盞清酒,酒香清冽,纏綿微甜,他知道是四月新釀的汾酒。這種酒香醇,綿香甘甜,喝下頓覺如有清風拂過一般,聞着窗外的薔薇花香頓覺渾身一股暖意。
“獨飲輕酌,丁大少,好生愜意!”說話的是個一身灰白布裳的清瘦男子,約莫四十來歲,頭髮有少許花白,嘴角微微泛着乾裂,兩邊的法令紋深得刻骨,仔細一看臉上的氣色也不大好,他長着一張看上去比較嚴肅的馬臉,不過說話時的語氣卻極爲緩慢。此人雖然外表穿着看似簡單,但仔細瞧去也不簡單,他身上着的是細麻和上等蠶絲混合的絲麻,絲麻的做工極高,產量也極少,一般都進貢給宮廷皇室做夏日長衫用,一般人家是穿不起的。就連他手中玩弄的紙扇也是價值不菲,那是魏晉時候的六骨扇,名家的字畫,上了年頭,不過他依舊捨得拿在手中把玩,也不怕一不小心給弄穿了個洞。他說話間已經把那把扇子擱在桌上,一枚幽綠的玉墜子擱在扇尾上,發着溫潤的光澤慵懶的躺着。
丁崖擡頭看來者,不由微微一笑,笑意淺淡卻也不是久別重逢的故友相見,二人說話間的神情也是敵友難分,他道:“梅二爺,好眼力!許久未見也能第一眼認出丁崖。”
此人名喚梅臥雨,是梅花山莊的二當家,梅花山莊在江南一帶乃是富甲一方,而這梅二爺手下的功夫也是名震一方的,他最拿手的絕招是“梅扇疊雨”,說得精準一點就是扇子裡發暗器的功夫,據說梅臥雨這手絕活絕不亞於唐門門主巫小鵬。
“哼哼……”梅臥雨嘴角冷冷抽笑,舉扇打住他握在手中的酒杯道:“早就見識過麒北堂丁大少的厲害,不過上次我是小看了你纔會敗在你的手下,心想一隔數年本以爲這筆舊賬沒法和丁大少你算了,怎奈你又回來了……嘿嘿,想想是該了結此賬的時候了!”
“梅二爺既然如此心急,必定是早有了準備。不過丁崖可是醜話先說在前頭,倘若梅二爺今日若還接不住丁崖的招,丁崖就只有提前送梅二爺去見閻王了!”
見丁崖出口如此囂張,梅臥雨氣得揚起一張馬臉,咬牙切齒的看着他道:“你小子,還是這般猖狂!不過今日我倒是帶了幾個朋友來好好招呼丁大少你,畢竟難得見你露面,我想他們也早已等你等得不耐煩了吧!還以爲你早就客死異鄉了,沒想到你還活着,而且還活得好好的!”
說完,只見梅臥雨身後緊接着走來三個人,他們的眼睛同樣死死的盯着丁崖看,似乎怕他會飛走了似的。丁崖只覺掃興,剛回來就遇見這幾個瘟神,梅臥雨的“梅扇疊雨”他是領教過的,而他身後那個略有點駝背的大漢叫吳克,是西域玉筆弒的高徒,當年他的父親曾和玉筆弒過招,結果敗在他的“修羅殺”下,被他打斷了三根肋骨,傷及經脈足有數月纔好,他爲報仇曾去西域找過玉筆弒,也曾和他大戰一場,二人過招百餘回都難分勝負,所以說玉筆弒對於丁崖來說是不可小看的對手,如今他的高徒就在眼前。除了吳克和梅臥雨之外另兩個他卻不認識,心想一個是新晉後輩,瞧他握刀的手倒是極其笨拙,握得很緊,手指幾乎有些變形,但越是這樣有些偏執的人越是不可小看,另外那個始終戴着一頂偌大的破舊斗笠,只從斗笠邊緣閃過一道眼光看人,難道此人是江湖人稱“塞北老翁”的刁翁道?
這些人還真是有些不好對付!不過丁崖心中擔憂的倒不是這些,而是麒北堂的狀況,不知麒北堂現況如何?當年他在江湖中得罪過不少人,自己離開麒北堂這麼多年必定有不少仇家上門尋仇,不知父親是如何應付的?
丁崖出神恍惚之際吳克已經出手了,像吳克這樣的人是不會在乎什麼時候出手纔是光明正大,他只知道該在適當的時候出手,而此刻正是適當的時候。吳克出手的時候腰是彎的,那背上的駝背讓他的身材看上去如同一隻肥蝦子,不過這隻肥蝦子的爆發力卻極度驚人,大家還未看清他出手的手法,三隻手裡鉤像獠牙一樣就已經伸過了丁崖的脖子。不過這一招並非吳克失手,他出的實在是致命的狠招,之所以落空是因爲這個丁大少不知在何時輕微移動了身體,似乎又跟沒挪動過一般,因爲他舉在手中的酒還在,杯裡的酒也並未灑潑,只見他仰起脖子淡淡的喝下一盞酒,揚起的喉結微微顫抖,一雙挑釁的目光如同獵鷹覓食一旁瞧着吳克。
此刻的吳克雙眼瞪得老大,丁崖的名字他是老早就聽說過,只知此人十分囂張,如今瞧來這囂張也是需要本錢的,而丁崖的本錢到底有多少他還不知道,因爲他還尚未攤牌。吳克心裡雖然這麼想着不過手下的功夫卻絲毫沒有猶豫,他立刻收回手中的手裡鉤,那角度便也是從丁崖脖子後頸劃拉回去的,衆人看着都不由後頸汗毛直豎,喉頭一陣發響。不過這一刻的丁崖依舊穩如泰山,只到那手裡鉤到達脖子的最後一秒才順勢彎腰,這一切的動作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但他還是第二次躲過了吳克手中的手裡鉤。
大家均知道他還沒有出招,還沒有。
吳克手裡鉤的手柄是握在手心裡的,他出招的時候手做拳狀,三隻尖利的鉤子如同三隻獠牙一般從指縫中長出來,冷森森的極其嚇人,再加上他肥胖略駝的身材,越發如同一隻奔跑在草原上的猛獸,不過這一次這隻猛獸的銳氣着實被挫了一下,他不僅連對方的一根頭髮都沒碰到,還弄得自己一身狼狽,只見此刻吳克一頭亂髮披散,已有些失了方寸。不過吳克雖然有些出師不利,但他身上的功夫還未全部使出,他還有後招,那是丁崖內心最怕的玉筆弒的“修羅殺”。
此刻丁崖從坐着的凳子上跳了起來,身體輕盈的落在了酒樓的窗欄上,他踏着屋上的瓦片飛過河中,掠上一條漁船之上,四人見狀也都紛紛拎着兵器跟着躍了出去,此刻從酒樓裡探頭看熱鬧的人更多了,橋上也都擠滿了一羣不明事理的圍觀之徒。
“丁大少腳下的功夫果然不減當年,可是就不知這手裡的功夫如何了!”說話的是那戴着破斗笠的老翁。他的身形如同一截枯木,看上去潦破得急,雙手插在胸前的衣袖內,本來是極其舒適的姿勢,在他做來卻相當生硬,如同他雙袖之下要故意隱藏些什麼似的,不過丁崖也知道像他這樣只透過帽檐窺視對手的人是極爲陰險的傢伙。
丁崖道:“這位老翁難不成就是那人稱‘塞北老翁’的刁翁道?”
刁翁道咧開一嘴黃牙,冷冷一笑道:“好說,老朽正是‘塞北老翁’。”
丁崖點點頭,這些人的來頭他已猜測出幾分,倒是那個始終站在三人身後一言不發的年輕新晉有些讓人擔心,丁崖深知像他這樣始終站在別人身後,始終保持着同一個僵硬的站姿,始終一言不發的人最是難以對付。
“梅二爺,我纔回來你就送我這麼一份大禮,真是了不得!”梅臥雨聽丁崖如此說話的口氣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知道他們已經惹怒了這個大少爺,不過他心想自己這次撞巧和丁崖碰面,而他們當中又有一位厲害的人物在,他自然是一點都不用擔心,畢竟丁崖的紅色魔焰再厲害也及不過如今的滄瀾刀。
身着灰布長衫的梅臥雨收回手裡晃動的扇子,冷冷的一笑不語。
此刻,吳克和刁翁道同時出手,聯手攻向了丁崖,他站在漁船上拔出了身上的紅色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