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時光荏苒,又過了五年,維揚地界換了新的巡鹽御史,乃是前科探花,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爲巡鹽御史,今日發方到任。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候,今到如海,已經五世了。起初時,只襲了三世,因當今隆恩聖寵,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是堂系而已,沒甚親支嫡派。
今如海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她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注1】
又過了幾日,當地鹽商宴請林如海,請士隱及當地一些有名望的文人作陪。
揚州除了文風,瘦馬,就屬鹽商鬥富最爲出名,《揚州畫舫錄》中及記載了這樣一件軼事:“初,揚州鹽務,竟尚奢麗,一婚嫁喪葬,堂室飲食,衣服輿馬,動輒費數十萬。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備席十數類,臨食時,夫婦並坐堂上,侍者擡席置於前。自茶麪葷素等色,凡不食者搖其頤,侍者審色則更易其他類。或好馬,蓄馬數百,每馬日費數十金,朝自內出城,暮自城外入,五花燦着,觀者目炫。或好蘭,自門以至於內室,置蘭殆遍。或以木作裸體婦人,動以機關,置諸齋盒,往往座客爲之驚避。其先以安綠村爲最盛,其後起之家,更有足異者。有欲以萬金一時費去者,門下客以金盡買金箔,載至金山塔上,向風揚之,頃刻而散,沿沿草樹之間,不可收復。又有三千金盡買蘇州不倒翁,流於水中,波爲之塞。有喜美者,自司閽以至竈婢,皆選十數齡清秀之輩。或反之而極盡用奇醜者,自鏡之以爲不稱,毀其面以醬敷之,暴於日中。一時爭奇鬥異,不可勝記。”鹽商鬥富的情境由此可見一斑了。
雖有許多當地名士拒絕與鹽商宴請,然士隱既想見見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的林黛玉之父,又想見識窮欲極奢之相,便應允了。
次日,待到宴會開席的前一個時辰,便有鹽商派的馬車來接士隱去往宴席,因今已是初冬時節,有些寒冷,那馬車外觀平平無奇,進去才知別有洞天。
馬車裡襯皆爲上好的紺青色並暗紋的絲綢,馬車正中還有一個几案,几案上擺着一個三足小鼎式香爐和一個紅銅手爐並一個玻璃罩的燈盞,香爐是青銅質地,並不是當前常見的青花瓷器,似是宋元時的古物;手爐裡放的則是上好的銀絲炭,使用時不會產生一點菸火。除此之外,座椅上還貼心的放上了一本遊記,以供消磨時光,馬車中似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梅香,座位也被厚厚墊上了幾層棉墊,在行車過程中也不會感覺十分顛簸。
行了約有大半個時辰,到達了一處別院。別院門口掛着一幅對聯,上聯:春風閬苑三千客 下聯:明月揚州第一樓 進去別院,門口植着湘妃竹,進去便是一個大院,早有侍者在一旁等候,領士隱去了鹽商們所在之處。
甫一進去,便見室宇精美,鋪陳華麗,貼着一幅《燃藜圖》,進門左邊便是以一鼎香爐,聞着似與那馬車之中的梅香一樣,桌椅皆是雕花的紅木,每張椅子上皆鋪有獸皮,用的茶杯是白釉,繪有四君子的彩紋。茶葉用的也是君山銀針,泡茶的水則用的是大明寺泉的泉水。
然而大部分皆是新的,盡力裝出一副文雅的樣子,卻還是在細節之處露了怯,這些東西用半舊不新的才顯得有底蘊。
不多時,林如海便被一堆鹽商簇擁這進來了,只見他面白無鬚,雖已年過四十,卻任能窺見幾分昔日探花郎走馬遊街的風采,穿一身紺碧的直貫長衣,頭戴束髮碧玉冠,衣上墜着一個如意的碧玉腰墜,既有文人的清貴,又自帶一種世家公子的矜嬌,只是這份矜嬌已被磨平了不少,多了一種混跡官場獨有的圓滑。
待到宴席開席,便數不盡的珍饈往上端,哪怕只是一盤簡單的白菜,也是隻取其中的菜心的部分,用熬得清亮的鮮雞湯來用小火燉煮,煮至開火前關掉,這樣做出來的白菜,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像其他的得菜則更有與之相配的餐具,端的是玉盤珍羞直萬錢。這一餐吃的士隱是在心裡直咋舌,喝的酒也是陳年佳釀,真真是聞所未聞。
待至酒酣,又有鹽商等曲意奉承,自是十分暢快。席間自有一些鹽商有些試探,但都被林如海圓滑的擋回來了。席間推杯換盞,又行酒令,好不暢快。
待到宴席結束,士隱已與林如海頗爲熟稔了,本同位姑蘇人士,本就天然的有一份親近,加之又都在文學上有些造詣,志趣頗爲相投,相互約了下次前去拜訪。
又過了幾日,便有賈夫人與封氏下帖子,邀他們一家休沐的時候前來遊玩,士隱然管家按例準備了一些回禮,便帶上封氏與英蓮前去赴宴。
照例是封氏與英蓮坐在女眷的席位,林如海與士隱則在外間一同飲酒。
先說女眷這邊,賈夫人出身京城的榮國府,乃是昔日賈家的榮國公賈代善的老來女,自小千嬌萬寵,一腳擡八腳邁的,加之其掌家多年,通身的皆是大家氣派,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似有些體弱。一旁的黛玉則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封氏一看便知黛玉有些孃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
賈夫人見封氏雖出身有些低,但卻性情恬淡,不卑不亢,與那些阿諛諂媚之人大有不同,心下便有些好感,又見其談吐有些不凡,便更加相投。封氏見賈夫人出生雖高,但並不自傲,便也有心相交,兩下里,竟頗爲投契。又見大家都只得一女,便相互感嘆。
一旁的英蓮見黛玉雖年歲尚小,卻頗爲進退有度,又見其嬌嬌怯怯的,自是好不憐愛。而黛玉因爲自小體弱多病,見外客並不多,此番見到英蓮,見其眉心一顆胭脂痣,容顏頗爲不俗,言語之間也與其他女子不同,頗有些男子纔有的見識,便對其又是喜愛又是欽佩。
席間多聊了幾句,便聊到如海與賈敏夫妻二人想與黛玉延師,只是又怕西席見其爲女子便看輕她,並不用心授業,又見英蓮談吐不凡,知其是讀過書的,便又問英蓮是如何如何。封氏便如實說是是自家丈夫與之親自啓蒙並授業。只是如海公務繁重,並不能夠如士隱一般親自授業。
而另一邊士隱也與林如海相談甚歡,從姑蘇風土,聊到昔年學習時遇到過的一些趣事,最後不約而同的聊到自己的女兒身上,又得知英蓮乃士隱親自啓蒙,便感嘆自己即便是想要親自授業也因公務繁忙而不能。
此時士隱笑道:“林御史何必捨近求遠,若你信得過士隱,士隱也可爲尊小姐啓蒙,只是須得同男子一樣拜師學藝,每日白日裡送來我家上學,晚間再接回家去,與男子無異,若林御史捨不得小姐受着奔波之苦便也罷了。”如海自是大喜過望,依他看來,士隱的才華並不在其之下,只是還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讓黛玉如此奔波,黛玉本就體弱,一時竟有些兩難了。好在士隱又說並不急於一時,他這才放開一些。
是夜,待到宴席散了,賈夫人與如海講了自己對英蓮的看法,將英蓮很誇一頓,又含蓄的提了一提英蓮乃是士隱親自啓蒙,也是充作男子教養。
如海一聽便知夫人與自己想到一起,只是自己還有些顧慮,怕黛玉太過勞累,兼之其本就體弱,怕她生病,便如實告訴夫人,士隱可以收黛玉爲徒,只是須得同男子一般,白日裡有人送去上學,下學了須得有人接。賈夫人考慮一番便覺得此事還是利大於弊,只要好生照顧,並不是不可行,猶豫一番後便也還是同意了士隱的安排。
於是第二日便雷厲風行的安排停當,又將自己的大丫頭立夏與了與黛玉,囑咐其好好照顧黛玉。第三日便備齊拜師禮等,帶上黛玉往甄家去了。
到了甄家,士隱問了黛玉幾個問題,見其年歲雖小,但已進退有度,頗爲不凡。心中暗暗稱奇,又受了其一禮,喝了黛玉敬的茶,又與了她一些見面禮,便算是正式收下黛玉,又叫其明日辰時三刻來上課,留他們吃了一頓飯,席間黛玉見英蓮吃飯香極了,便也胃口大開,比平日裡多吃了小半碗飯,倒叫賈夫人喜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