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陽書院乃是天下第一學府,林澤想進此書院的心也不比人低。只是一則他自有先生親自教導,比別人只好不差;二則他也放心不下家中弱母幼妹,少不得便把進書院學習的念頭打消了。只是林澤自以爲如此,別人難不成也同他一樣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不成?沈愈和林如海便是打頭的那一個!
猶記得臨行前,林如海鄭重其事地拜託他一定要讓林澤好生進學,沈愈不由地翹了翹脣角。林澤雖說是林如海的兒子,可這四年多來和林澤朝夕相處的可也不止他這當父親的一個吧?要說沈愈年逾三十,卻未成親生子,早年性子乖僻,多少有些任情任性之處,哪裡還想着要安定下來。及至二十好幾,又因朝中受了擠迫,心裡受悶時被三殿下委託,當下也不猶豫就往揚州去了。這一來,多少年月都耽擱了,哪有適齡女子能配的?要說沈愈心裡,怕也把林澤當成了半個兒子來待,怎麼會不真心爲林澤打算呢。
在蔚陽書院裡,林澤一面日日聽課習字誦書,一面沈愈每晚又要考校他的功課,日子充實,時間自然過得格外快。只是期間,倒也不乏紓解煩悶之處,其一,即是林澤在書院裡結交了兩個至交好友,名叫聞希白和裴子峻的。
要說這二人的身份,比林澤也不遑多讓。林澤身爲巡鹽御史之子,書院裡也不乏巴結之人,書院雖不至於什麼紈絝膏樑都收,可四五品官員之子到底良莠不齊,少不得其中便有幾個格外惹人厭煩的。他本不欲與這些人分說,誰知在這些個人眼裡看來,竟隱隱自得起來,行事越發地有些張狂。林澤年不過五歲,哪裡好與他們強辯,少不得隱忍下來,卻有旁觀者如何也看不下去了。
這其間,就有一人姓聞名希白的,生得俊美瀟灑,初出來書院讀書時,也有不長眼的貼上來糾纏不休。他喝罵無用,到底不肯玷污自家門楣,遂一忍再忍,待得那些人越發蹬鼻子上臉之時,竟一鼓作氣猛然發力叫他們再不能夠在書院讀書了。此事鬧得極大,院長沈悠爲此也清了一批並非真心來讀書的學生,到底讓書院清靜了好多。
今這聞希白一見林澤遭遇,哪有不明的,見林澤隱忍,心裡不禁推己及人,一時便要出來爲他說話。正要開口時,話頭卻被另一人攔下。聞希白看了那人一眼,不覺抿脣一笑,又對林澤眨了眨眼,示意他萬事別管,只一徑看戲爲上。
林澤雖不明就裡,卻也能分辨出聞希白眼底的關懷之色,便也報以一笑走到他身側站了。
卻說那突然出聲的人,身份卻着實叫人側目。蔚陽書院雖無門第高低只見,可進來上學的,大多也是書香門第或是官宦子弟,爲的也是他日出人頭地彼此之間爲着同窗之宜也好幫扶一二。可這一人,家中五代爲官,做的雖是天子近臣,可卻並非走的文官一路,而是征戰沙場馬革裹屍換回的功業。這裴子峻出生在這樣的人家,人人都以爲他日後也必和他叔伯兄弟一般,是要沙場殺敵戍守邊疆的,誰知這裴家老爺也着實是個妙人,在衆人側目之時,竟把裴子峻送進了蔚陽書院,言明若考不到功名日後也不必回來了。
此舉着實嚇傻了不少朝中文官,只覺得裴大人腦袋被門板夾了,好好的一個武官世家偏要子孫裡出個狀元郎不成?對此,裴老爺不表一言,只是對裴子峻要求日嚴。
話說到底,當年聞希白被人糾纏,也是裴子峻仗義直言,他本是武官子弟出身,那些個身子骨弱的文官子弟自然不敢和他硬碰硬,縱是想和他爭論一二,好歹看人家拳頭硬的很。再有,若說要和人家比官爵,裴父可是朝中最受倚重的將軍,又封了關內侯,正三品的官位妥妥地放在那裡。這裴子峻雖不是長子,可也是十分受寵的二子啊。誰還能和他針鋒相對呢!
林澤見那裴子峻才一站出來,之前三番四次糾纏不休的那幾人立刻就白了臉,一句話也不敢分辨,心裡正疑惑呢,就聽聞希白在旁邊低聲笑道:“你是新來的不知道,書院雖好,到底也免不了叫那些個沒出息的子弟進了來,只依仗着家裡的官位和品級行事,往日裡小打小鬧也便罷了,可真惹到了自己還是要先下手爲強的好。”說着,見林澤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自己,聞希白臉上微紅,把自己曾經的遭遇也一併說了,又道:“你且瞧着罷,有裴子峻在,他們自不敢胡來。”
林澤聽他一番話,不由地往裴子峻那裡多看了幾眼。心裡只覺得裴子峻到底是武官子弟,一身結實的筋骨讓人看了都要倒退一兩步,何況他英氣勃發的一張臉,五官和白面書生的清秀不一樣,反而像是刀刻出來一般,棱角分明輪廓深邃。看看裴子峻的身子骨,林澤撇了撇嘴,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不禁腹誹:都是男子,相差的也忒大了些罷!
不多時,那裴子峻就把一干腆着臉的學生給打發了,回頭就見聞希白和林澤站在一處,一個俊美瀟灑,一個粉雕玉琢,雖個子差了一大截,好歹這看起來仍然教人賞心悅目的很。
聞希白笑着拿起一柄扇面繡山水圖樣的摺扇點了點掌心,脣邊露出一抹笑來,“你今日幫了這小兄弟一個大忙,可得好生謝過你。”
裴子峻聽他這樣說,耿直的性子哪裡藏得住話,只道:“我是看你要出去和那些人分說,所以才攔在頭裡。”見聞希白仍舊笑意不減,便皺起了眉頭,“你往日裡遇見這些口角,無一不是往後避開的,怎得今日卻硬要湊上前去?”
聞希白只但笑不語,林澤卻往前一步,只誠心謝道:“多謝裴大哥仗義相助,小弟林澤拜謝。”
聽林澤報出名諱,聞希白和裴子峻不禁側目,聞希白更是笑道:“原來你就是林澤,難怪,難怪!”他一連說了兩個“難怪”,話中多少有些其他的意思。林澤看他的神色,卻並無不對,便探詢一句,聞希白只笑了一聲,“原先還聽聞院長好容易請了沈先生回來暫攝院長之職,還想着沈先生絕風流人品,必與別的先生大不一樣的,又聽說他還帶回一個學生,大家都好奇得很,只不知是誰罷了。”又看向林澤笑了笑:“原來這新來的學生就是你呀!可巧今日見了,咱們也好去沈先生跟前請個功,若得沈先生厚愛指點一二想必極好不過的事了。”
聞希白原是開慣了玩笑的人,可裴子峻卻最是心腸耿直不愛曲折,聽他如此說,雖知他不過玩笑的話,卻還是沉聲道:“只在這裡說笑一陣也就是了,難道張先生的教導還不夠你學的,前日還有一課沒有背出,今日又來管這閒事,等明兒個張先生考校你功課,怕又要捱打。”
林澤聽了,也笑起來,只說:“原來二位都是在張先生那處學習,說來是我失禮了。”一面說着,一面已拜了一拜,“小弟不才,今日起亦要在張先生一處學習了,還望兩位師兄多多照拂。”
聞希白訝異道:“你不是有沈先生教導麼,何故竟往張先生那裡去了?”見林澤只抿脣淡笑卻不再說話,轉念便想到,這無非是沈先生的安排了,也笑着攬過林澤的肩膀,笑道:“到底是緣分使然,日後咱們一處學習一處進步,也再好不過的。”看了一眼裴子峻,只說:“你別瞧着他五大三粗又冷臉嚴肅的樣子,他心腸是頂好的,再沒有那些彎彎繞繞的教人膈應。”
說罷,三人相攜就往張先生那處去了,又和同窗的另幾人一一拜見過,因林澤年紀最小,又是初初入學,大家彼此間到底多照顧他一些,凡打水等事便宜時總爲他一併做好了。因沈愈覺着若要把林澤一徑放在身邊教養,於他學問雖然有益,到底少了人際間的交往仍舊不夠,故讓他和其他學生一般作息,漸漸地撂開手憑他們彼此間相處竟也得宜。
林澤、聞希白、裴子峻三人在張先生處一同讀書習字,又住了相鄰的隔間,自然感情日篤,頗有金蘭之義。聞希白性情瀟灑人物俊美,常說一些玩笑話調節氣氛;裴子峻武官子弟心性耿直又古道熱腸,雖神情嚴肅說到底心地最好也常以兄長身份照顧他二人。至於林澤,年紀最小,生得又是精緻可愛粉雕玉琢一般,着實讓兩人心裡疼愛,他們本已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下面縱有弟弟不過庶出,和自己也不大親近。況嫡庶有別,性情相左,到底難以親密相處,是以待林澤之時倒像是待親弟弟一般。
卻說林澤在書院中,有摯友相伴,又有師長教誨,學問自是做得極好,就連沈愈也時常誇讚他一兩句,他卻不驕不躁,只埋頭看書,或和聞希白、裴子峻二人賞花遊玩一番,說起書上的學問三人彼此間倒有許多話聊。沈愈見他如此,心中也着實放下心來,好歹叫林澤和其他學生別無二樣纔好。
又一日,林澤正在書齋裡寫字,就聽得門口輕輕地叩門聲,忙起身去看了,才見是一個身穿青衣的小僮恭恭敬敬地束手站在門前。林澤見他手上還拿了一封書信,便知是何事,讓了他進來請他吃了一口茶,又道:“你且在這裡坐坐,我回一封信就來。”
那小僮先被林澤請着吃了一口茶,又見林澤要他坐在這裡,忙推讓說不敢如此造次。又見林澤急忙要去回信,便道:“公子寫信也需費時,小的坐在這裡反要公子分心,不如小的先去忙別的事情,公子也好靜心看書寫信,等到了晚間,小的再來領信也無妨。”
林澤沉吟一聲,甚覺有理,便也點頭道:“你說的極是,倒是我考慮不周了。”見那小僮起身行了一禮,又道:“也不必你晚間急忙忙地過來取信,到底等明日得空時再來領信也就是了。”
那小僮連聲應是,又問林澤還有無別事吩咐,林澤想了想說沒有,那小僮便恭敬退下不在話下。
卻說林澤拿到信時,厚實的觸感已經讓林澤心裡瞭然是何人寄來的了。見小僮走後,才又坐回書桌後面,認認真真地把剩下的大字都寫完,一併筆墨紙硯都歸置齊整後才悠然地拆開信件。
略略通讀一遍,林澤脣邊的笑痕漸深,想到那人一臉肅然的神色卻說出如此委屈的語句,不禁哭笑不得。展開一張信紙,林澤提筆蘸墨,手腕只懸在硯臺上頓了一頓就落筆成文。寫了兩張之後,又看了看左手邊的那一疊厚厚的信紙,不由地搖頭輕笑一聲,禮尚往來這四字他還是懂得的。於是及至晚上上燈時,林澤才把回信寫好,又仔細地把墨跡吹乾封好口,才走出門去。
聞希白遠遠地見林澤往這裡來,起身便迎了過去,一面攬了他的肩膀一面笑道:“可算等到你來了,當真連菜都冷了才見你人。”
林澤一看桌上的飯菜果真已經不冒熱氣了,又想着這樣大冷的天,難爲他們等着自個兒,心裡便大有些過意不去,只道:“煩勞你們等我這麼久,是我的不是了。”
裴子峻瞥了聞希白一眼,也不理會,聽林澤這樣說,便把桌上的筷子一一布好,“快吃吧,別真涼了吃下去倒要鬧肚子。”
林澤被聞希白拽到座位上坐下,纔剛坐好,碗裡就被搛了一筷子青菜,不禁臉上一綠。擡頭看裴子峻神色自若的樣子,到底不敢分辯,只好苦着臉吃了。聞希白見他這樣,脣邊逸出一聲笑來,正要搛菜時,碗裡也被搛了一筷子青菜,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裴子峻那道沉穩的聲音說着:“昨天還說出恭不適,今天多吃些青菜纔好。”一句話,把個林澤笑得連聲嗆咳起來,裴子峻忙伸手遞過一碗溫度適中的魚湯,另一邊坐着的聞希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顏色變幻着實走馬燈一樣好看。
“哼,也不知道是誰呢,昨天貪吃了南瓜,今早蹲在茅坑裡半天不出來。”瀟灑俊逸的聞希白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被裴子峻無心之言說得臉都沒處擱了哪有不反擊的。見裴子峻又伸了筷子去搛桌上一隻白瓷盤裡盛着的南瓜餅,便出聲說了一句,好歹掙回些面子。
林澤聽他們一來一往,端的看戲看得熱鬧,不覺便把一碗魚湯喝了個精光。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林澤心想:他近來可被養得不錯啊。又瞧瞧眼前的兩人,一個英氣勃發,一個俊美瀟灑,年紀也就不過比自己大了三四歲嘛,怎麼就比自己抽高那麼多呢?再低頭瞅瞅自己鼓鼓的小肚子,林澤不禁自我安慰起來:沒事兒,他年紀小可長得也容貌不俗啊,好歹日後等他再長了四五歲後,說不得比他二人還要引人注目呢!
此話也就擱在心裡頭轉悠轉悠,他可不敢真說出來,別說他現在粉團一樣討喜可愛的小包子模樣,縱日後抽了高又怎得,人家這兩位恐怕早就成爲多少人眼裡頭的乘龍快婿啦。
林澤這邊心裡想着這些事情出神,那邊聞希白和裴子峻的你來我往也算是告一段落,剛擡起筷子的聞希白瞥了一眼林澤,眼睛一眯,長手已經“啪”一下打了林澤的小爪子一下。見林澤清亮的眼睛上罩了一層溼漉漉的霧氣,聞希白只哼哼道:“我看你是不想吃飯了,這吃飯的時候摸肚子是誰教你的,嗯?”
林澤聽罷,撇撇嘴,也不多說,拿起筷子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他纔不會順了聞希白的意,說是他教的養生之道呢!
一時三人秉持“食不言”,不多時用畢晚飯,又洗手漱口,待得一切做完,便都往書齋裡去。書齋裡文房四寶齊備,兩章大書桌就是坐四五個人也不成問題,其上又有四書五經齊齊整整地摞在桌面上,下面靠西面一溜四張椅上,都搭着彈墨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子兩邊,自有一對高几,上面茗碗俱備。林澤三人便往椅子上坐了歇了一回,便聽得門外有小僮輕聲敲門。
原來是書院裡在林澤他們三人這一處服侍的兩個小僮送茶過來,林澤三人笑着接了,又問了他們先生可曾歇了,彼此說了一二句,其中一個小僮又轉身去拿了手爐過來,一一地替他們三人暖好,又恭敬地道了一回,便出去了,自把一切打點妥帖不在話下。
卻說屋裡聞希白懶懶地倚靠在椅子裡,一手託着茶盞,一手拿着茶蓋輕輕地去撇那茶麪上的茶沫子,姿態端的風流不已。只是林澤正拿了一本書在看,裴子峻只略吹了吹茶麪上的幾根茶葉,便喝了一大口解渴。聞希白姿態雖慵懶萬端,可惜的是,此處倒沒人欣賞得來。一時甚覺無趣,便起了個話頭叫他們來說話。
“我倒想着,這飯後要過一時才能飲茶方不傷脾胃的養生之法,倒是林大人看得懂。”說罷,見林澤不搭話,便湊過頭去看他在看何書,誰知只略瞟了幾眼,便甚覺沒意思,反退回身子重又倚在椅背上,只嘆道:“呀呀,可了不得了,竟叫我們三人裡出個書呆子不成麼?”說得裴子峻也不禁側了側目,拿眼去看林澤。
原來林澤膝上正放了一本《論語》,不過是原文而已,難得的倒是書頁邊的硃批,蠅頭小楷端正秀美,乍一看還以爲是出自閨閣之手。只聞希白和裴子峻是最清楚不過,他們彼此間相處兩月有餘,哪裡看不出這硃批都是林澤一字一劃寫下的,不禁便拿他的字跡來打趣。
“好歹是書香世家的官宦子弟,如何這字跡如斯秀美?”聞希白挑眉笑道,就着手裡的茶吃了一口,才又笑了,“到底我們看着你寫了兩個月的字,如今這字看了,反而讓我們心裡空落落的,莫不是你偷懶耍滑,這字沒寫罷?”
說着,便把茶碗往椅子邊的小几上一放,起身就往書桌那裡去,嘴裡說道:“我可曉得你今日下午都在書齋裡頭練字呢,是不是偷懶了,只叫我瞧上一眼也就是了。”才說罷,人已經走到書桌後頭,一邊笑着一邊翻過林澤書桌上的字帖來。
“啊呀,這是什麼!”
林澤被聞希白又是打趣又是笑話,心裡只想着萬事由他,且隨他去罷了。因不肯搭理他,只自己垂目看書,誰知聞希白來了興致,一個勁的要去看他的字帖,林澤心想,他平日裡練字可一日不曾落下,自從師沈愈以來,哪一日不寫上五六張大字。等到了蔚陽書院,沈愈雖憐他年幼,到底不肯與別人不同,因命他每一日也要寫十張大字給先生去看,今日午後他睡過午覺,正是在屋裡寫字呢,倒不怕聞希白去翻看。
哪裡知道,這聞希白一徑翻着書桌上的字帖,不妨卻把林澤的那封回信給翻落出來,當下一驚。見那信函上正寫着“沈三哥親啓”,便誇張地叫出來,把個林澤和裴子峻都嚇了一跳,還以爲出了什麼事。
見聞希白手裡拿着那封回信,林澤只覺得額角抽痛,顯然是覺得這人性子過於歡脫,等有時日必要好好治一治他的。又見他臉上滿是戲謔的笑意,便撇了撇嘴,只道:“什麼時候你也喜歡幹這些事了,二師兄——?”
五歲孩童拖長的聲線還帶着一份軟軟糯糯的清甜,林澤平日裡可不愛把聲音拉長了說話,畢竟那樣多少顯得有些幼稚且不莊重。可這不代表被人欺負了,還要悶聲不吭地不反擊,何況現在面前的這人可是一副沒心沒肺的聞希白。
林澤才一說出“二師兄”這三字,聞希白臉上登時通紅,只咬牙切齒地瞪着林澤,“好你個澤小子,竟把這稱號拿出來說!”那副磨牙霍霍的樣子,大有想要上來咬林澤一口的架勢。
裴子峻倒不覺得有什麼,只道:“你明知道這信是寫給誰的,何苦要招他說這句話,自己又耐不住性子還怪人。”語畢,便大步過去把聞希白手裡的那封信函一抽,只看了一眼信函上的名字,便把信函往林澤這裡丟過來。
“多謝裴子峻。”摸了摸手裡厚實的信函,林澤齜牙衝聞希白一笑,把個聞希白起得幾乎要跳腳,指着林澤那副傲嬌的小身板子就要告狀。
裴子峻默默地低嘆一聲,把聞希白的手摁了下來,轉頭過來卻問林澤:“怎麼你那三哥這回又來信問你什麼了?好歹也該來瞧你一趟,看他上次託人給你捎來的沙棗,害你足足瘦了一圈兒。”裴子峻說的,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那時水湛去了西部,沿途吃着沙棗覺得味兒不錯,便讓人快馬加鞭地送了許多給林澤。誰知林澤嚐了好吃,貪嘴吃了許多,結果半夜鬧肚子,一兩天裡上吐下瀉都下不來牀,還不肯告訴水湛。
林澤聽裴子峻提到這事,臉上有些羞窘,只道:“我若要提到這事,豈不是辜負了他當日送我吃食的心了,不好,不好。”一面煞有介事地搖晃了晃腦袋,很有小書呆子的範兒。
這話裴子峻聽着猶可,獨聞希白聽了,免不了拆穿道:“依我瞧着啊,你不肯告訴你這三哥是爲了兩個。一則,人家送你沙棗是好心,哪有你這樣幾輩子沒吃過的,那樣狠命的吃,吃的自己反倒瘦脫了相,上吐下瀉的形容狼狽,到底是舍不下臉皮子去說這話給人聽罷。要論到底,可是你自己貪吃惹來的。二則麼……”頓了頓,聞希白慢悠悠地踱步到自己先前坐的那張椅子邊,拿起茶盞吃了一口茶,才又道:“二則是,若要是說了,以你這三哥的性子,怕再不敢叫人給你送好吃的了,少不得你嘴裡便少了一味,是也不是?”
林澤被他說中,臉上飛上一抹薄紅,只道:“凡事只你樣樣兒知道,要真厲害的,便猜出秋闈的題目來!”說罷,就見聞希白和裴子峻不言語了,林澤頓覺失言,正要改口時,書齋的門卻被人猛力一推。
只見沈愈臉色晦暗不明,一雙漆黑的眼睛裡蘊含着深沉的怒意,薄脣緊抿,只盯着林澤。林澤見沈愈這樣的神色,不覺便有些害怕,身子也不禁微微往後退了一退。他這一動,倒是驚醒了旁邊的兩人。
聞希白忙笑道:“沈先生這麼晚還來書齋,真是叫我們措手不及了。”一面說着,一面便讓着沈愈往裡面來坐,又去掩了門,只道:“唉,可巧我們讓那小僮都去歇息了,這裡反倒沒人服侍。先生若要不嫌棄,只吃一口學生奉上的茶罷。”說罷,就把手裡倒了滾滾的茶的茶盞往林澤手裡放,示意林澤上去奉茶。
林澤見沈愈臉上神色不明,心裡正有些怕,還想自己是不是該尋個緣由先走人呢,聞希白就把茶盞往自己手裡一放,明擺着是要自己上去了。低着頭默嘆一聲,也罷了,看先生這樣的神色,怕是聽到自己的話了,若先生要生氣,他便受着罷。
沈愈見林澤低着頭上來奉茶,也不開口,只接過茶盞略吃了一口,便對聞希白和裴子峻道:“我方纔在張先生那處,聽他說,近來你們功課大有長進,倒不枉他一番心思了。”說得聞希白和裴子峻忙道不敢如此。沈愈也不理他們的話,只道:“張先生今晚倒有性質,我少不得替他跑一趟,你們且去他那裡罷。”
聞希白和裴子峻聽沈愈這樣說,哪有不明白的,這是變相的在趕人了。又偷瞥一眼林澤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禁有些着急,聞希白便上前道:“沈先生不知,林澤這些時日的功課也大有進益,少不得要他和我們一道去張先生那處罷?”
沈愈擡頭看了聞希白一眼,也不說話,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漸漸地把聞希白臉上勉力自持的笑意都看得褪了下去。見聞希白額角冒汗,沈愈才低哼道:“你們自去罷,我還有話要和他說。”
聞希白還要說話,林澤已經擡起頭來,看着聞希白和裴子峻道:“你們先去張先生那裡罷,我沒事的。”
等聞希白和裴子峻百般不情願地走了,沈愈才沉下臉來,怒喝道:“跪下!”
話音才落,林澤已經跪倒在地。沈愈冷哼道:“可知自己錯在哪裡?”不等林澤說話,沈愈便道:“不敬師兄,心懷僥倖,還一門心思地花在這些奇巧蹊徑上,哪一日你才能成人!”說着,不由地重重擲了手裡的茶盞,只嘆道:“我原以爲你最是懂事知禮,見你和他們一道相處學習也甚習慣,哪知你於我不知道之處,竟還存了這麼些個心思!”一面罵着,心裡卻着實着急。只怕林澤果然人品如此,豈不是白瞎了他一番諄諄教誨?
林澤聽得沈愈如此說,便低聲道:“先生教訓的是,學生不敢分辯,只求先生不要動氣傷身。”
聽林澤這樣說,沈愈冷笑道:“你竟還知道尊師重道麼!”一面悲嘆道:“何時你竟如此了,我卻不知。”
聽得林澤心裡也是大慟,便泣道:“先生心裡有怒只管罰我,我再沒有怨言的,但求先生別爲我這不成材的氣壞了身子,反而要我心裡受不住。”
沈愈低低地嘆了,隨手揮了揮,眼角正瞥見一封厚厚的信函,見其上正寫着“沈三哥親啓”的字樣,不由地心裡寬慰一些。想來,這孩子年不過五歲多,少不得也有言辭失當之所,又想到林澤這孩子素性孝順親厚,心裡的怒意也消散不少,見林澤伏地拜倒,便伸手去扶了他一把。
林澤擦了擦眼淚,見沈愈臉上怒意消散一大半,到底安心一些,卻想到自己先前一番話到底不該說,便歉然道:“是學生的不是,說出那些上不得檯面的話來,反累的先生生氣,是學生不孝了。”他自幼就由沈愈教導長大,心裡早已把沈愈當成了半個父親,如今見沈愈神色頹然,不禁心裡也大痛不已。
沈愈教導他多年,哪有不知他心中所想的,也不接他話,只道:“眼見着你隨我來京城也有些時日了,屈指算來,竟也過了四個多月。今已開春,你當日離府北上還曾和我說過,必要在你妹妹過生辰前趕回去,可還記得?”
林澤忙點頭道:“確有此事。”可想到沈愈如今暫代院長之職,和當初來時身份已大不一樣了,哪能和自己一起再回林府呢,當下便垂了頭不再說話。
他這樣的神態倒惹得沈愈低笑了一聲,拿手彈了他腦門一下,仍像小時候一樣。見林澤睜圓了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自己,便又笑道:“我自是不能再送你回去的,只是卻有一人不幾日就要回來的,屆時只等他來接你就是。”
林澤正要發問,沈愈卻起身往書桌那裡去了,林澤只好打住話頭,也往書桌一側站畢。見沈愈正仔細地看他這些時日來寫的字,臉上不禁有些作燒。先前和聞希白鬥嘴不過是摯友間彼此打趣,如今可是先生親自來看,林澤哪有再厚着臉皮說自己字好的,不挖個地洞鑽進去已是定力極高了。
沈愈看罷林澤練的字,一擡頭就見林澤臉上緋紅,恨不能躲起來的窘迫模樣,不禁也樂了。“先時也看着你練了多少字,臨摹字帖時倒有模有樣,只筆一落在你自己的手上,再要寫出那樣力道遒勁的字來卻是不能夠了。”因又看着那字帖上照着臨摹的字跡,只笑道:“許是各人的緣法,倒是彆強求太過了。”
二人又談了幾篇《論語》裡的內容,不覺夜色漸深,沈愈見林澤眉宇間顯出幾分睏倦來,也就打住了話頭。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也該回了。”
一時林澤恭恭敬敬地送沈愈到院門口,看着沈愈身影漸漸淹沒在夜色之中,嘴脣努了努到底還是沒問出心頭的疑惑:到底要送他一道回揚州的人是誰啊?不過,先生既說是兩三日那人就到了,想必自然是先生極信得過的人,也不過兩三日就能得見,也不需自尋煩惱。
林澤這裡開解了自己,越發覺得今日疲累,十分渴睡。先往書齋裡,把被聞希白翻亂的書籍重新歸置好,又把小几上那封信函妥帖地收在衣襟裡,才披了一件茜青色披風出了書齋往自己的房中去了。
這一晚,林澤好夢正酣,哪裡知道聞希白和裴子峻被張先生拉着談了一夜,也擔足了一夜的心。惟恐林澤被沈愈責罰,故而心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張先生考校到哪裡,便答到哪裡,真真兒是對答如流無一頓足。誰知他二人表現得這樣好,反倒惹得張先生來了興致,自覺他二人如此表現皆因他平日裡教導甚嚴的緣故。因此,足足考校了他們一夜,及至東方既白,才覺着睏意來襲,揮了揮手讓他們二人回去了。
二人才一回院子,就見林澤房門禁閉,料想他必是睡了,也不肯擾他清靜,各自洗漱歇下自不必提。
又說林澤一夜好夢,再醒來時只覺得神清氣爽,也不要小僮來服侍,自己打了水來洗漱也儘夠了。等到小僮掐着時間來服侍時,林澤早已經服飾齊整坐在書齋裡誦書了。
見小僮束手侍立在門口,林澤放下手裡的書卷,把那一封厚厚的書信託小僮去送,又吃了早飯和茶,再看看天色,只覺得聞希白和裴子峻貪睡甚奇。待問了人,才知道昨夜他們竟被張先生留着聊了整整一宿,不禁哭笑不得。
等他們歇夠了,三人彼此間說起那一晚的事,也頗多慨嘆。一時又笑鬧起來,仍和平日無異並未生分。及至兩日後,午間林澤因和聞希白笑鬧了一回,又彼此間賭書作樂,聞希白因輸了一回,便笑着嬉鬧起來,也不管裴子峻在旁,只一徑撓着林澤的癢癢兒,二人皆撲倒在藤下的一張長榻上捶笑不已。
冷不防卻聽得一聲怒喝,“你們在做什麼!”林澤還未及反應,就覺腰間一緊,整個人都被一隻強勁有力的胳膊撈了過去。若不說聞希白和裴子峻臉上一時怔愣的神色,腰間那股不容推拒的力道倒很熟悉,加上身後這人繃得緊緊的胸膛和他衝口而出的聲音,這情景實在有些似曾相識。
水湛再想不到,自己快馬加鞭日以繼夜地趕回來,見着的就是這樣一面!那個長相俊美的男孩子正壓在一團粉雕玉琢的孩童身上,二人笑意吟吟不分彼此的樣子當真刺眼至極!不等水湛大腦反應過來,他已經直接伸手撈起心心念唸的那人往自己懷裡摟住,瞪視着眼前兩個半大小子的神色活像是一隻護食的餓狼。
聞希白微微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卻多少有些摸不着頭腦。拿眼去瞅裴子峻,卻見後者一臉冷肅,當下撇了撇脣。見面前的年輕公子雖風塵僕僕,卻也不掩其傲然之氣,當下便笑着問道:“敢問兄臺何許人也,可否放了我這小兄弟?”
“不能!”
直白得連拐彎都省略了,聞希白眼角抽了抽,心想跟一根筋的人說話真是累得很。不覺又瞥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裴子峻,繼續挑眉笑道:“哦?敢問兄臺爲何不能放開我這小兄弟呢?”
聞希白問出這話可沒指望對方會回答,畢竟麼,看看眼前這人的氣度神韻也足以讓人打心底裡明白,要這人乖乖回答自己的問題,那可是難如登天。可偏偏,就在聞希白一邊搖着手裡的美人扇,一邊欣賞林澤被人“挾持”的時候,那年輕公子偏偏就發話了。
“因爲他是我的!”
【子子墨扔了一個火箭炮 投擲時間:2013-11-07 23:23:16】跪謝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