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裡如今喜氣洋洋,一應擺設也都按照太上皇的吩咐給換成了金尊玉貴的器皿和飾物。就連寶釵睡覺的牀榻也煥然一新,上面鋪着的乃是太上皇親自讓人從國庫裡搬來的上貢之物,冬暖夏涼,正適合寶釵安胎用。
這些個金銀器皿的,其實說白了,擱在誰的宮裡不是擱呢,上頭賞賜的物件兒,哪個宮妃敢據爲己有的。不過是太上皇看重某位妃子的意思,誰還真能爲這些個較真。平日裡,宮妃之間相互攀比,爲的可不是這一兩三分錢,那都是爲着枕邊人的寵愛。
太上皇對薛寶釵的寵愛,顯然已經搶走了這寧壽宮裡太多人的風頭。從前跟隨太上皇從潛邸時就一直侍奉左右的老太妃心裡膈應得不行,可偏偏她們要麼不得寵,要麼也無子。這一年年地在宮裡虛耗青春,再多的美貌也伴隨着歲月的流逝一去不復返了。
眼下瞧着薛寶釵穩穩地坐在和她們平起平坐的位子上,不僅有太上皇寵愛,肚子裡還懷着一個龍種。先別說這端太妃肚子裡懷的是男是女,單說這“老來得子”四字,已經叫太上皇笑得合不攏嘴了。
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曾經執掌天下,如今退居幕後的男人,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是他卻急於證明自己還沒有老!所以當年,他纔會一眼看中了生辰相貌都很有福相的賈元春,在此之後,接連納入薛寶釵。
可賈元春到底是沒有薛寶釵爭氣。
要說這入宮的資歷,賈元春從一個宮女做到女官,又坐上了宮妃的位子,其中所經歷的那自然比後來的薛寶釵多得多。按理說,在天時地利人和上,賈元春應該佔盡了好處纔是。可恰恰相反,真正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反而是薛寶釵這個後來居上的女人。
賈元春冒出頭的時候,太上皇和那一起子太妃才遷進寧壽宮沒幾年,心高氣傲的太妃們平日裡早已習慣了衆星拱月的日子。這麼一下子,就突然變成了時過境遷的老女人,她們可不能迅速地接受。
而在這幾年裡,寧壽宮有慎太妃穩坐第一把交椅,雖然慎太妃並非皇太后,位分也不能算多高。但是她得寵啊,太上皇還是皇帝的時候,慎太妃簡直就是寵冠六宮的女人。況且,慎太妃的兒子忠順王爺當初可是皇位競爭者的頭號熱門,縱然當今皇上登基了,沒忠順王爺什麼事兒了,可架不住太上皇的寵愛,這幾年竟隱隱有復起的苗頭。
古往今來,大多如此。
後宮和前朝,男人和女人,息息相關,一脈相承。
在宮裡,慎太妃能把持得住太上皇,在宮外,又有忠順王爺隔三差五地進宮來盡孝。太上皇對這對母子不可謂不寵愛。即使如今穩坐皇位的是當今,可太上皇卻還是給了慎太妃一道聖旨,言明百年之後,準慎太妃入陵陪葬。
要知道,這可是天大的恩寵了。
能和帝王相伴長眠於地下,除了坐在皇后位子上的女人,再難有其他了。
慎太妃得了這聖旨,自然感恩戴德,一時氣焰囂張,後宮衆人難望其項背。
這恐怕是慎太妃最風光無二的時候。可偏偏,也正在這時候,賈元春被太上皇相中了,竟破格提拔到了貴人的位子上。
好一個貴人,在慎太妃最得意最風光的時候,賈元春這麼明目張膽地獻媚,豈不是生生的在打她的臉?所以慎太妃纔會欺凌賈元春,給了賈元春一個印象深刻的下馬威。後宮衆人自然見風使舵,賈元春不過是個新晉的貴人,再得寵位分也低得很,何況太上皇寵幸她的第二日就陪着慎太妃娘娘了,這賈元春也是個翻不起波浪的。
這麼一想,那些個太妃、太嬪的,包括底下一干的宮女,小太監,對賈元春也就沒什麼和顏悅色了。
如果不是有王夫人時時接濟着送進宮的銀兩打點,恐怕賈元春也很難被太上皇惦念着。熬過了那段最難捱的光景,終於憑着自己的姿色和太上皇的寵愛,成功登上太妃這個位子的賈元春還來不及高興,更大的打擊卻緊接着來了。
本來是爲自己弟弟相看的媳婦兒,竟然截了她的胡!
賈元春撫摸着手腕上的玉鐲,嘴角挑起一抹笑痕。
“太上皇駕到。”尖利的嗓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高傲,賈元春聞聽得這一聲,便知是太上皇身邊常跟着的李公公來了。忙要起身時,太上皇已經走近了殿內。
“臣妾給太上皇請安,太上皇萬福金安。”
賈元春的聲音特意放得柔柔的,配着她柳腰纖纖,笑容溫柔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婉約。雖不及江南女子細膩,卻也是宮中少有的一朵芙蓉爭春了。太上皇見狀,自然也樂得高興,伸手虛扶了一把,見賈元春手腕上露出的那一截鐲子,不免笑了。
“愛妃太見外了些,朕不過來看看你罷了。聽聞近日愛妃身子有些不適,可宣了太醫沒有?”
賈元春笑着回道:“煩勞太上皇惦記臣妾,臣妾的身子不過是舊年的小毛病,哪有什麼的。”說着,便順着太上皇手指的方向坐下了。
只是,一聽賈元春這麼說,太上皇打量着她芙蓉般俏麗的容貌,不免嘆道:“正是了,陳年舊疾也該好生看顧着纔好。你進宮這麼些年,最是得朕心的人,只可惜身子上未免太掉以輕心了些。說到這個,還該好生地向端妃學學纔是。”
一聽到太上皇提到薛寶釵,賈元春幾乎要咬碎了滿口的銀牙。可老聖人說得這話,偏又是處處爲着她着想的,只是字裡行間的都帶着幾分責備。似乎說的是,要是賈元春早照顧着自己的身子,進宮服侍這麼幾年,只怕早能生下皇嗣了,何必拖到如今。
賈元春忙換了個臉色,一臉惶恐地伏倒在太上皇的膝上,聲音嬌軟地說:“老聖人責備的是,都是臣妾大意了,竟沒有好好兒地愛惜自己的身子,還要老聖人記掛如此,當真是臣妾的罪過。”說罷,還似真非假地墜了兩顆眼淚珠子,哄得老聖人心頭一軟,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自打寶釵懷了身孕,老聖人對承乾宮的恩寵那是一日大過一日。別說平日裡的賞賜跟流水似的淌着,就是老聖人也是不大樂意往別的宮裡去,一心一意地只想陪着薛寶釵,每日裡別提多緊張薛寶釵肚子裡的孩子了。
可今兒個也不知道吹了什麼風,老聖人竟往自己宮裡來了。
賈元春伏在老聖人的膝上,腦袋裡已經轉過了好些個念頭。她又不是蠢笨的人,薛寶釵如今風頭正勁,老聖人對她腹中胎兒又最是緊張的,怎麼可能好端端的在這當口兒往別的宮裡去呢?倘或給薛寶釵聽聞了,那不是給薛寶釵添堵麼?
正想着,就聽老聖人輕輕地一嘆,“朕這些日子因心裡掛念着端妃腹中胎兒,不免有些疏忽了後宮。想來你病了好些日子,也是難捱。朕聽慎妃說起,你高燒不退時,口中還喚着朕,朕真是……”說到這裡,太上皇伸手緩緩地撫了撫賈元春的髮鬢,頗有幾分安撫之意。
賈元春這才明瞭了,老聖人此行,是因着慎太妃在老聖人面前表了她的功。又想到之前慎太妃所說,賈元春更是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因怯怯的擡起頭來,她方纔掉了幾滴眼淚,眼角還微微泛着紅,這樣仰頭看着太上皇的樣子,當真帶了幾分楚楚可憐。賈元春又向來是面如芙蓉的,此刻淚盈於睫,更恰似一朵芙蓉含露,說不出的美麗。
太上皇眼底閃過一道驚豔,恰恰就被賈元春給捕捉到了。
賈元春輕輕地執起太上皇的手,摁在自己的手腕上,那一隻通透的玉鐲也從袖口中露出。賈元春淺笑道:“太上皇可還記得,這玉鐲還是臣妾去年晉了妃位時,太上皇親自賞的呢。”
太上皇也細細地看了,果然不錯。這一隻玉鐲,這是賈元春封了賢德太妃的那一年,由緬甸進貢,因着玉鐲通透清亮,成色極好,那時賈元春又最得他寵愛,故而是他親自賞的。因笑道:“難爲你還戴着。”
賈元春一聽,含羞帶怯地收回自己的手腕,雙手交握於胸前,臉頰生紅地道:“臣妾未有一日忘懷,太上皇給臣妾的,臣妾只把它當作是太上皇陪在身邊一樣。這樣,縱使太上皇想不起臣妾來,臣妾也日日想着太上皇罷了。”
不愧是進宮多年的人,自然知道太上皇最愛聽什麼話。
賈元春的這一番話恰到好處。
太上皇果然龍顏大悅,握着賈元春的手摩挲一陣,不由得道:“朕也知道這些日子委屈了你,只是釵兒有孕,身子又弱,朕少不得要多陪陪她。你與她是親姐妹,難道還想着這些陳醋吃不成?”
聽見太上皇一口一個釵兒,賈元春幾乎要把一口銀牙咬碎。無奈何,在太上皇面前若是真露出了這樣的形狀來,怕是白白的費了慎太妃的心血。
想到這裡,賈元春半仰起頭,明眸中也染上了點點清淚。
“太上皇關懷妹妹,臣妾哪有二話。獨臣妾心中委實想念太上皇,一日三盼,但求太上皇在臣妾宮中,哪怕只略坐一坐,也是憐愛臣妾的一片癡心了。”說罷,又伏在太上皇膝上,聲音無比嬌軟地道:“太上皇今兒個若得空,只求多陪陪臣妾罷。臣妾眼見妹妹爲太上皇開枝散葉,心裡只羨慕得很。”
太上皇聽罷,心下一陣激盪。比起後宮里人人大度的樣子,賈元春呷醋的嬌態當真如同二十多年前慎太妃初初進宮的樣子。這樣想來,太上皇瞧着賈元春,自然也多了幾分憐愛。
端坐在圓桌前的薛寶釵眼見着日落西山,又眼見着明月初上,宮人卻還不曾宣報太上皇到來,心裡慢慢地涼了下來。看着眼前一桌豐盛的菜餚,薛寶釵握着筷子的手頓了頓,終究是失了胃口。
過了一刻,鶯兒進來回稟說:“娘娘,太上皇跟前的李公公來了。”
薛寶釵一聽,忙收了臉上不愉的表情,換上一張淡淡的笑臉,等聽完李公公說的那一串兒請安吉祥的詞兒,寶釵才笑着說:“李公公辛苦了,鶯兒,還不緊着些。”
李公公手裡握着那扁扁的荷包,眼睛都笑眯成了線兒。誰不知道,這宮裡賞人的荷包,自然是越扁的越有大來頭。何況端太妃一貫是出手闊綽,這裡頭只怕是不少於二百兩。才捏着荷包攏進懷裡,就聽上頭薛寶釵笑問:“也不知道今兒個太上皇在何處用膳呢,昨日太上皇還說最愛這道糟鵝掌,誰知今日卻享用不到了。”
李公公聽了,再沒有不知道的。這端太妃娘娘瞧着溫柔敦厚的,聽見太上皇不來也不惱怒,可這一問話便能聽出來,端太妃娘娘是變着法兒地表示自己得寵呢,太上皇的行蹤再不能不說的。想罷,李公公便躬身回道:“娘娘有所不知,今兒個長春宮的賢德太妃娘娘留了太上皇用膳,太上皇心裡高興,今兒個便歇在長春宮了。”
寶釵聞言,笑容越發恬淡,“李公公自來是太上皇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兒,太上皇常說,身邊宮人如何更替,獨李公公最可心呢。”說罷,纔對鶯兒道:“好生地送了李公公出去,太上皇那裡該找公公了。”
話畢,鶯兒自恭恭敬敬地送了李公公出去不提,被這麼一擡舉的李公公心裡也十分得意,不在話下。
卻說,遠在榮國府內,梨香院中,又出一事來。
原來自打寶釵有孕的消息傳來,宮中賞賜流水一般,薛姨媽所在的梨香院自然也如同鍍了金,榮國府中的下人皆是一雙勢利眼,眼瞅着太上皇對薛家的厚待,都百般親近起薛家來。漸漸地竟把王夫人等人都倒退了一射之地去。
王夫人因着這事兒,沒少被賈母叫去說話。話裡話外的意思,都很不待見薛家。
王夫人心裡也苦得很,她固然是不想寶釵得寵奪了元春在宮裡的風頭,但是另一個,薛姨媽好歹也是她的親妹妹,那身家厚實,縱寶釵如今已進了宮,可既住在榮國府裡,那開銷方面多少還是能揩出油來的。
賈母見與王夫人說不通,只得每逢二、六之期往長春宮請安之時,在元春跟前囑咐個不停。
其實說白了,賈元春和薛寶釵明顯是一個類型的女子。
可要說到這太上皇爲何更寵愛薛寶釵一些,無非是因着男人喜新厭舊的本性。再者說來,薛寶釵年紀不過十六,又是商賈出身,長袖善舞又能籠絡人心。賈元春雖也是個寬和的性子,只是因她出身侯門公府,少不得有些倨傲,故而在宮中便沒有薛寶釵那麼得人心。
這本也在賈母的意料之中,比起薛寶釵的圓滑,元春雖年長許多,又浸.淫後宮這麼些年,到底比不得寶釵從小耳濡目染,收買人心的本事終究差了一些。
賈母對這些並無法子,只得私下裡費了大把的心思爲元春尋一劑方子,以期元春能夢熊有兆,他日若誕下一個皇子,不止是元春在後宮從此穩住了地位,就是賈家也能一躍而上。一個對皇位沒有威脅的小王爺,那簡直就是賈家百年榮華的護身符!
只是,等宮裡傳來的卻是端太妃有孕的消息時,賈母簡直如遭電擊。
等她再往宮裡去見元春的時候,只見得元春雖清減了幾分,然神色間倒還算恬然。再一細細話分,才知道原來是因着寶釵的得寵,太上皇本已少往後宮去了。可元春有慎太妃從中幫助,竟讓太上皇接連半個月都宿在了長春宮。
賈母聽聞,當真又喜又驚。
喜得,不過是元春重獲了太上皇的寵愛,值此薛寶釵有孕之際,竟還能留住太上皇的人,不可謂不是元春的造化。
驚得,卻是慎太妃從不與賈家交好,如今主動示好,也不知道這慎太妃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但是眼見着這長春宮裡宮人態度和半月之前對比鮮明,又見元春臉上不時顯露幾分自得之色,賈母心中縱有驚疑,到底還是按捺下了。只得拉着元春的手不住叮嚀道:“娘娘在宮中辛苦異常,一舉一動都受人注目,萬要小心爲上。”
“這兩年,太上皇的心思愈發的難猜,娘娘可得小心服侍,千萬別落了他人的口舌。”
“這是老身替娘娘尋來了的藥,還請娘娘按期服下。身在深宮,娘娘自當早日懷上龍嗣,纔好打算啊。”
元春接過那藥,拿在鼻尖一嗅,果然和先前所服之藥所差無幾。
不一時,抱琴來傳話,元春把藥鎖進了匣子,端然和賈母拜別,讓抱琴送了賈母出去。
待賈母出去了,元春這才展開王夫人前次進宮送來的信函又讀了起來。
“娘娘放心,萬事皆妥,薛家老鋪已出手兩處,再有半月,必定全部轉手。”
這是王夫人親筆所書,字跡條條讓元春臉上也露出幾分久違的溫煦笑容來。母親如今在府內雖被薛家生生地壓了一頭,好歹忍辱負重也讓薛姨媽鬆了幾分戒備,一再提及宮中用度,到底讓薛姨媽動了心。又有元春藉着王夫人進宮的功夫多加提點,這薛家的老鋪好幾處已經被王夫人輾轉找了人給盤走了。
哼,好一個商賈之女,螢火之光也配和本宮日月爭輝!端看你薛家老鋪再無一剩餘時,你這端太妃之位還坐不坐得穩!
又一日太上皇宿在長春宮,待次日賈元春醒來時,早已經不見了太上皇。抱琴聽見帷帳裡傳來的聲響,忙不迭地過去服侍。等一身穿戴齊整,賈元春轉了轉指間的翡翠戒子,望着屋外的景緻笑道:“難得這樣的好天兒,可別辜負了,端太妃有孕在身,本宮身爲她的姐姐,很該去看看她。”
抱琴會意,又取來一件金絲繡祥雲萬福的披風給元春披上,打眼看去,說不出的雍容華貴。配上元春昨日得幸,一早的精緻妝容,更是襯出了賢德太妃的風華來。元春攬鏡一照,不由得抿脣笑了。
承乾宮自來是最靠近皇上的地方,縱使如今太上皇已經退居上皇之位,可這承乾宮卻仍舊是得寵宮妃最嚮往之地。薛寶釵以區區之身,進宮不過兩年時間,位份升得如此之快,後宮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紅着要抓她的錯處兒呢。偏薛寶釵性子圓滑,長袖善舞,竟教人尋不出一絲兒的錯處來。
賈元春仰頭看了一眼刻着“承乾宮”三字的宮匾,真是個讓人嚮往的地方。
一想到這承乾宮,原也該是她的囊中之物,卻生生得被薛寶釵給中途劫走,心頭便說不出的憤恨。擡頭凝視宮匾半晌,元春終究還是強自按捺住臉上的憤恨之色,脣角一絲淡笑,收在袖口中的雙手也攏了攏。
“賢德太妃……奴婢給賢德太妃請安。”鶯兒見到賈元春時先是一愣,顯然是從沒想到這位從來不和端太妃來往的賢德太妃竟然會出現在此處。然而也只是微微怔愣了一瞬,鶯兒便已經反應了過來。
“嗯。”賈元春居高臨下地看着給她請安的鶯兒,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賈元春沉吟的時間微微有些長了,半跪在地上的鶯兒的小腿都有些發顫。
“鶯兒?”伴隨着一聲溫和的輕喚,輕撫着小腹的薛寶釵笑顏恬淡地走出了宮殿。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鶯兒和似笑非笑的賈元春時,也不過微微一個走神,便親親熱熱地笑道:“姐姐怎麼來了,這麼熱的天氣,真難爲了姐姐。”說着,又衝跪在地上的鶯兒啐道:“笨丫頭,還不快起來給姐姐倒杯好茶去,這麼木頭似的杵在這裡。”
一番話連消帶打,已經拿起了架勢,連元春也奈何不得。
等鶯兒福了福身進去了內室,薛寶釵才又笑眯眯地說:“今兒個也不知道吹的什麼風,早些時候太上皇就來瞧過,還囑咐了好些話,這會兒子姐姐又來了。妹妹真是再開心不過的,與姐姐有好些日子未曾得見呢。”
賈元春一聽這話,心裡便升起了幾分怒意。
太上皇今兒個是起得早了,還因昨日服侍得他盡興,千般囑咐她要好生歇着,不必起來服侍。她這才起得遲了些,誰料想得到,太上皇一早起來,原來是往承乾宮裡來的呢!
薛寶釵一邊引着賈元春進了承乾宮內,另一邊早有鶯兒沏好了茶擱在桌上,笑吟吟地站在一邊服侍。賈元春暗暗在心裡讚了一聲:好個機靈的丫頭。再看身側的抱琴,雖忠心有餘,奈何靈慧聰穎稍欠了些。
等坐在了桌旁,瞧着薛寶釵恬淡柔美的笑容,賈元春也淡淡笑道:“妹妹進宮不足兩年,卻有這樣大的福分,姐姐也替你高興得很。”
寶釵聞言把頭微微一低,似是害羞了一般。
“承蒙大表姐在宮裡這樣關照我,否則哪有今日呢。”這話,寶釵說得聲音極低,除去元春,便是連鶯兒和抱琴也幾乎沒怎麼聽清。只是抱琴看着寶釵不時輕撫着小腹的動作,再看元春眼中一閃而過的怒意,便知寶釵必定是在撩.撥元春的怒火無疑了。
果不其然,元春冷哼一聲道:“妹妹倒是有心了,這‘大表姐’的稱呼,本宮可當不起。妹妹如今是太上皇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兒,這腹中又懷着皇嗣,本宮差之你多矣。”
寶釵嫣然笑道:“大表姐說笑了,妹妹當日進宮,若非大表姐一手促成,只怕也難有今日。”說着,又湊近了元春幾分,只笑道:“若非本宮當日另有籌謀,如今只怕還被大表姐拿捏着呢!”
“你——!”
元春正要發作時,就聽得一聲尖銳的宣旨聲,再見寶釵時,她已經端着一抹淡笑坐正了身子,竟是左右都擋住了她堪堪要揮出的手。
“奴才給端太妃娘娘道喜,娘娘的母親被太上皇親封了
夫人,雖不過四品恭人,可太上皇有言在先。只要娘娘能順利誕下皇子,這娘娘的母家還有大好的前程呢。”
前來宣旨的正是太上皇跟前的李公公,只見他手裡執着一幅黃絹,麻利地宣讀完了各種流水般的賞賜,末了把這頭等大事又是一提,自然得了寶釵厚厚的一隻荷包不提。
等人走了,賈元春才恨恨地站起身來,垂目看向含笑不語的薛寶釵。“妹妹好大的能耐,哄得太上皇竟封了誥命!”
賈元春這話說得又氣又急,可不是麼!她的生母王夫人也不過是個五品宜人,而她在這後宮裡唯一能比得過薛寶釵的,也不過是出身公侯之家,比之薛寶釵那商賈出身,不知道要高貴凡幾。偏偏太上皇眼下這聖旨一下,立刻就把薛姨媽給擡到了四品誥命的位置,那可就等同於生生地壓了王夫人一頭。要賈元春如何不氣,不怒呢!
薛寶釵笑着撫了撫小腹,在元春嫉恨的目光下,淡淡笑道:“大表姐說笑了,太上皇的心思,豈是咱們能左右的?妹妹不過是一介女子,只懂得爲太上皇繁衍子嗣,開枝散葉。比不得大表姐,從來是蕙質蘭心,又能爲太上皇分憂解難。”
這話配着薛寶釵似有若無瞟向元春小腹的眼神,簡直可謂是一種惡劣的挑釁。
而賈元春,恰恰被激怒了。
“好個薛氏,本宮面前也敢放肆!”元春氣得不行,一手已經幾乎是指着薛寶釵的鼻子在喝罵,“從前在家裡,還以爲你是個好的,原來竟是這樣的城府心機。怪道哄得太太那樣喜歡你,恨不得把你指給了寶玉去,又哄得太太帶你進宮來,算計着本宮一家,踩着本宮上了位。”
“呸!下作的東西,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出身,也好意思和本宮爭這榮寵!”
寶釵任由賈元春喝罵,臉上笑意漸收,竟露出幾分委屈之色來。
“大表姐,我……”
“住口!賤.人休得叫本宮這稱呼,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早些時候看着就是個不省心的,偏你一張狐媚子臉,哄得家裡上下都任憑你的吩咐,如今也來要我的強,本宮早晚收拾了你——”
“放肆——!”
賈元春罵得正興起,忽而被人喝住,心頭怒意難平,忿忿回頭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也來喝止本宮——皇、太上皇……!”
賈元春嚇得伏趴在地,再沒想到這時候太上皇不和皇上處理政務,竟出現在了承乾宮。
太上皇被賈元春那一聲喝罵氣得臉上紫漲,再看薛寶釵手撫着小腹,臉色雪白,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心裡憐意大盛,忙攬過薛寶釵的肩頭不住安慰。再低頭看地上瑟瑟發抖的賈元春時,眼中已經滿是厭棄之色。
“傳朕旨意:太妃賈氏,出言不遜,殿前失儀,有違聖德祖訓。着,立即撤去‘賢德’封號,貶斥爲嬪,遷居長春宮偏殿,禁足半年不得出宮。”
聽見這一番旨意,賈元春早已經嚇得幾乎暈死過去,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再去看薛寶釵脣邊浮起的那抹諷意。
賈元春被太上皇色厲內荏地一番訓斥,半句話也不敢爭辯。當聞得太上皇一句旨意便褫奪了她太妃的封號貶爲嬪妾,心頭的悽楚和怒意交織相纏,只恨不能生吃了太上皇身側笑顏如花的薛寶釵。
“賈嬪,還不退下!”
“是,嬪妾謝主隆恩。”含着一泡眼淚,賈元春悽悽楚楚地看了一眼太上皇,卻因太上皇厭煩地轉過了臉,而無法探知太上皇眼中的神色。
等賈元春被抱琴扶了出去,薛寶釵這才收起臉上幸災樂禍的笑意,轉而輕蹙了眉頭扶着太上皇坐在榻上,才輕聲道:“還請太上皇從輕發落,免得叫大表姐傷懷了。”
太上皇聽薛寶釵這樣說,倒有幾分吃驚,待見寶釵眉頭輕蹙的樣子,忙伸手攬住她,“愛妃此言差矣。賈嬪雖是你大表姐,到底德行有虧,朕念在她服侍了朕這麼些日子,已然從輕發落了。”
“太上皇不知,臣妾從前在家時,便總聽聞大表姐最是個才德兼備的女子,又聞得大表姐進宮這麼些年,服侍主上事事勤力。太上皇前些日子還在臣妾面前不時提起要給大表姐賞賜呢,如今大表姐想來也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太上皇可要念在大表姐平素的爲人上,就是看在臣妾腹中孩兒的份兒上,也得給大表姐一份恩寵呀!”
“這……”
太上皇有些爲難。
按說,這賈元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實在是讓太上皇不喜,可這一個月來,因着寶釵懷着身孕,他幾乎日日宿在長春宮。不得不說,在服侍人方面,賈元春和薛寶釵想比,那是一個成熟丰韻,一個青澀可愛。不過現下既寶釵懷着龍嗣,他再怎麼想,也是無用功。倒是因着這一茬,反而叫他發現了賈元春平素不曾發現的一面。
眼下賈元春被他親眼撞破,說罰罷,他也不捨得罰得太重,否則等這薛寶釵懷胎的十月,他可往誰的宮裡去呢?可若不罰罷……太上皇瞅了薛寶釵一眼,總覺得薛寶釵不似真心替賈元春求情。
薛寶釵捕捉到太上皇眼中的猶疑之色,便淡笑着伏在太上皇膝上,道:“上皇不知道,臣妾從前也在大表姐家住過一段時日,有些話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難道愛妃和朕之間還有什麼好相瞞的不成?”太上皇也笑着輕捏了一下薛寶釵豐腴的臉頰,只笑道:“愛妃快快說來,不拘說什麼,朕一概不怪罪就是了。”
薛寶釵這才娓娓道:“原臣妾也是做侄女的,怎好說姨媽的不是。只是,榮府的二太太雖是臣妾的姨媽,可她更是一府掌管傢俬的,一味的只爲私利,竟逼得親戚家的人怨聲載道還口不能說。再有,那府內的奴才也很勢力呢,上皇是最愛惜老臣子的,只是上皇難免忘記了,這些個老臣子家,如今掌管着家事的,可也已經換了人呢。”
“這些人心裡尊不尊重上皇,那可就說不準了。”
薛寶釵一言既罷,便款款福了一福,只笑道:“倒忘記了臣妾因想着上皇要來臣妾宮中,早備下了銀耳蓮子羹,用碎冰鎮着,這時吃來再好不過的。還請上皇容臣妾取了來,暑天吃着才舒坦呢。”說罷,福了一福,便攜着鶯兒去了。
等鶯兒撫着寶釵在前走着,身後跟着一個捧着銀耳蓮子羹的小宮女回來時,這承乾宮裡早不見了太上皇的蹤影。
寶釵笑着坐在桌邊,讓那小宮女放下了銀耳蓮子羹,執着調羹嚐了一口,菱脣微微一挑笑道:“到底是用冰鎮着纔好呢,可惜呀,太上皇是嘗不到了。”說着,便對鶯兒笑道:“這羹太涼了,本宮懷着身孕不能多吃,今便賞了你了。”
鶯兒忙屈膝謝過,接過那銀耳蓮子羹吃了。
“娘娘,這太上皇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這樣好的銀耳蓮子羹,難爲娘娘一大早便備下了。可太上皇竟一口都沒能嘗得到,白白地浪費了。”鶯兒吃罷,擦了擦嘴,才又笑道:“只是太上皇沒了口福,反而倒是白便宜了奴婢。”
寶釵這才閒閒地掀了掀眼皮子,“從前在金陵時,每逢酷暑,燥熱難捱,你不是最愛吃這銀耳蓮子羹的麼?本宮身體底子寒些,這些吃食上本就不耐性涼之物。這銀耳蓮子羹又用冰鎮過,難道不是你最愛的?原就是要給你吃的,怎麼還替別人可惜了。”
鶯兒聞言一怔,也想到從前在金陵的日子來,雖明白了一些來,到底十分不解其意。
寶釵才又笑道:“傻丫頭,本宮原備下這銀耳蓮子羹就不是爲的消暑。這樣燥熱的盛暑天氣,若不把太上皇的火氣再煽動得旺一些,只怕不等本宮誕下皇兒,這承乾宮就要易主了。”
好個賈元春,好個王夫人,攛掇着母親賣了京中一半的老鋪,到手的銀錢只怕還私自扣住了大半。
薛寶釵眯了眯眼,“爲他人作嫁衣裳”,只怕這句話賈元春還領略得不夠深呢!否則,她怎麼敢給王夫人支招算計她薛家呢?
“可是娘娘今日還爲賈太嬪求情來着,太上皇未必不會看在娘娘的情面兒上放過賈太嬪一馬。”
對此,薛寶釵啓脣笑道:“本宮自然要爲她求情,否則,又怎麼能把宮裡的這團火,燒到宮外頭去呢。”
“好表姐,好姨媽,你們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算計着本宮,不該算計着薛家!”
果如薛寶釵所言,沒兩日的功夫,賈元春的份位又一次被貶斥了,從太嬪降爲貴人。只是這一次,可不再是當初被太上皇初初臨幸時,那個風光一時的賈貴人了。等李公公親自去賈家宣了旨意,褫奪了王夫人正五品的宜人誥命,連賈母的一品誥命都受到了幾分波及,更別提那從來就沒有半點主意的賈政等人了。
等這宮外的消息延了一日才傳到賈元春的耳中時,已經被太上皇貶爲貴人的賈元春再一次嚐到了,什麼叫翻臉無情,什麼叫帝王之心。
可那些,終究懂得的太遲了。
慎太妃也再難想到,好不容易推出來的一顆棋子,竟然在和薛寶釵第一次交鋒就這麼敗了。而且是敗得一塌糊塗,再難有翻身的餘地。
身處後宮幾十年的慎太妃當然不會爲了一個已經失了聖寵的小小貴人而和太上皇起爭執,“棄車保帥”這個伎倆對於慎太妃來說,用得不知道有多順手。
在賈元春偏安一隅之時,慎太妃早已經換了一副臉孔,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了向薛寶釵示好的大業裡。雖然在慎太妃本身而言,薛寶釵就算生了皇子,對她的威脅也並不算大,可偏偏,太上皇眼瞅着對薛寶釵與日俱增的寵愛,卻讓慎太妃心驚不已。
先皇后早已經仙逝,就連當初在後宮身份高貴又顯赫一時集萬千寵愛的貴妃也早入土爲安了。太上皇如今瞧着身子硬朗,可慎太妃卻已經瞧出了太上皇的精氣神早大不如前了。這帝王陵寢,本就有祖宗規矩和說法的。
既皇后和貴妃都故去了,等太上皇百年歸老,是不會再開先皇后和貴妃陵寢的。只是到底日後和太上皇同葬一處的人是誰,還得太上皇自個兒決定呢!
當今皇上並非慎太妃所出,忠順王爺雖然得寵,然而於國家大事卻也沒什麼發言權。眼瞧着太上皇對薛寶釵越發的寵愛,本來對自己地位絲毫不曾擔心的慎太妃也有些不安起來。莫非太上皇打的主意是,身後百年,要把薛寶釵擡舉成貴妃的位子?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這個月都沒有規律更新,萬分抱歉!
謝謝你們沒有棄文,咳咳,好不容易趕早回家擼好了92章,下一章會按時更新的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