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份位升降,對母家的牽連不可謂不重。
從接到聖上旨意的那一刻起,賈母就已經氣得渾身搖搖欲墜,拄着的沉香木柺杖也不住地戳着地磚。“蠢婦啊,蠢婦啊!”接連罵了好幾聲“蠢婦”,卻無一人敢應聲。
鳳姐束手站在一旁,她現在早和管家的事兒不搭邊兒了,邢夫人因被賈璉小兩口兒服侍得舒坦,對這管家的差事也不像多年前那般眼饞耳熱的。迎春更不必提,自打被賈赦接回了大房住着,離得大觀園遠遠兒的,竟是性子越發的溫柔和順,模樣出脫得更加齊整了些。
下首的王夫人一張臉嚇得慘白,老聖人突如其來的這道旨意無異於晴天霹靂。更讓她目眥欲裂的是元春竟然在宮中的份位也給降了!那可是元春好不容易纔熬出的頭,竟就這麼一下子給褫奪了,老聖人也太狠心了些。
賈母瞪着失魂落魄的王夫人,滿眼皆是厭惡之色,“把二太太攙去小佛堂,沒有我的話,不許叫她出來。”說罷,才又看向鳳姐道:“鳳丫頭,你姑媽既獲了罪,家裡管家的大小事宜卻不能沒人搭手。我瞧着,你這幾年的身子倒越發壯實起來,何況荀哥兒如今也大了些,你好歹家事上也上上心。”
鳳姐一聽這話,立刻就想要拒絕。
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她如今已經看明白了,榮國府上的開銷,那就是一個填不了的大窟窿,不說寅吃卯糧入不敷出了,單是曾經她貼進去的嫁妝體己銀子,都不知道凡幾。可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不過是她的好姑媽,二太太擔着賢良慈善的名聲霸佔着榮禧堂,她卻被下面的奴才婆子們背地裡戳心窩子。
所以這當口兒的,鳳姐可不樂意接下這燙手的山芋。正待要婉拒時,斜刺裡便有一人躥了出來。
鳳姐再一細看,可不正是寶玉房裡的寶二奶奶之一——夏金桂麼!
要說這夏金桂倒也是個妙人兒。當初因看中了寶玉的皮囊,自嘆是相中了金龜婿,一派小兒女清腸都恨不能攀附在寶玉的身上。可當她知道寶玉先時和湘雲又有些牽扯不清時,心裡便如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般。後來,又因史家和南安郡王府雙雙威逼着,不得已和湘雲做了平妻,夏金桂的心裡便十分不是滋味起來。
成親後,也不管賈母每日裡晨昏定省的規矩,一味只拉扯着寶玉胡混,若有何事,便拿銀子打發了下人去回稟。再不然,便一位地奉承王夫人,惹得賈母心裡很不樂意。
王夫人因得了夏家的大筆銀子,心裡對這媳婦兒倒滿意的很,反而對湘雲橫挑鼻子豎挑眼。
要說,這夏金桂也很有些本事。在寶玉屋裡看着晴雯、紫鵑等人,頭一次便十分不客氣地吵鬧了一氣,只逼着寶玉要把這些個花紅柳綠的丫頭給打發了出去。寶玉哪裡捨得,固然不從。夏金桂倒也乖覺,當下是不鬧騰了,只沒過半個月的功夫,竟讓她陪嫁的丫頭,一個名喚寶蟾的,鎮日欺壓在晴雯等人頭上。
這下可當真如同捅了馬蜂窩一般!
晴雯自來的性子便如爆竹一般,一點就着的。從前有襲人在時,生生地壓了她一頭,她便已經日日與襲人不對付。好容易等到襲人自己作死被打發了出去,這怡紅院便如同她的天下一樣。何況又有寶玉護着,嬌寵着她的任性乖張,她是最得意不過的。
如今好日子還沒過多少時候呢,冷不防地寶玉娶了兩房奶奶進來,又是個商賈出身的小門戶的陪嫁丫頭在她跟前頤指氣使。晴雯那裡還忍得住,三天兩頭的就要打得屋裡瓷碎玉裂的,饒是寶玉再如何從中說合也是無用。
好歹是鳳姐從裡頭斡旋,到底把晴雯從那怡紅院裡摘了出來。可晴雯爆碳似的性子,鳳姐也不敢留在身邊用,只得把人往探丫頭的屋裡一送,秋爽齋和怡紅院隔得倒是遠,夏金桂自然也就不折騰了。
話分兩頭,這怡紅院裡最難收拾的晴雯已經被打發走了,夏金桂從此便更加得意起來。因住在大觀園裡,賈母等人雖白日裡常進園子裡逛逛,到底不常住着。這園子裡的一應用度,王夫人也懶怠打理,只萬事都交託給了夏金桂來辦。
夏金桂從小在家裡耳濡目染,這精打細算的功夫要真說起來,比起寶釵只高不低。何況她自小又是被夏太太當作男兒教養的,行事之間很有些果毅。下面不服從的僕婦倒有大半遭了罪,寶蟾因夏金桂管家的緣故,漸漸地也水漲船高起來。
倒是湘雲一聲不吭,性子和從前做姑娘時相比沉靜了不少。
鳳姐冷眼瞧着夏金桂笑吟吟地站了出來,衝着賈母道:“老太太也不必麻煩璉二嫂子,終究是咱們自家的事情,如何勞煩外人去。”說着,全然不顧賈母和邢夫人的臉色,兀自笑道:“我是沒有才幹的,也不敢託大。只是如今園子裡的諸事,就是老太太瞧着也瞧不出錯處兒來,我便拿大說句話,老太太可別怪罪。這家裡的事情,索性一併交給我來辦,也省得老太太焦心。”
“哼。”賈母冷哼一聲,只別開了臉不理會。
夏金桂倒不生氣,又拉住寶玉的手臂笑道:“我們二爺慣常誇璉二嫂子是個能幹的人,我從前來作客時,瞧着嫂子的行事也最果決的。只是我進門這一年多的功夫,嫂子怎麼也不見出來管事兒呢。”
鳳姐聞言,只冷笑了一聲,也不回答。夏金桂便自以爲得意,拿手把鬢角的珠翠又撫了撫,才笑道:“也不是我要和璉二嫂子見外呢,咱們這一大家子的人口,吃穿用度哪一樣兒不得精打細算着。太太常說,家裡是寅吃卯糧的,依我瞧着,都是管事的人太過慈善的緣故。主子心善原是好的,不想下面的奴才秧子卻越發的腆着臉上來,反而敗壞了根基。璉二嫂子是慣來在大房那裡管着家事的,這一家家兒的,規矩都不同的很,我這也是怕嫂子久不管家,應付不來呢。”
說罷,夏金桂便斜挑了眉頭,靜待賈母說話。
鳳姐聽她這麼說,心裡也不着惱,又見賈母頻頻看過來的眼神,只半垂着頭道:“既寶二奶奶說得這樣細緻,想來老祖宗也不必擔憂的。這園子裡,咱們日日過去,萬事都很妥帖,料想就算把家裡一併交託給寶兄弟的兩個媳婦兒,那也是極好不過的。”
等鳳姐一語話畢,一直沉默不語的湘雲已經站起身來。
“還是鳳姐姐想得周到,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又是府裡的,又是園子裡的,只怕是多個人多雙手也難顧及。”湘雲說着,便盈盈地看向夏金桂,道:“姐姐如今管着園子中的諸事,身形也清減了不少。我與姐姐本就是同氣連枝,又都是服侍二爺的,姐姐既有心要管家,妹妹自當也出一份力纔是。”
這話正中賈母下懷,也不等夏金桂反駁,便已經拉住湘雲的手笑道:“到底是雲丫頭想得周到。這一家子的事情,終究還是要落在你們小輩兒的身上。寶玉有你們這兩個可心又得用的媳婦兒在身邊服侍着,我是再放心不過的了。”
因而一錘定音,這侯府裡的事兒交給夏金桂來管着,大觀園的管理權卻移交給了史湘雲。
等離了榮禧堂,不說夏金桂咬牙切齒,就是邢夫人臉上也有幾分不悅。見夏金桂攜着丫鬟寶蟾走得遠了,邢夫人這才低聲對鳳姐道:“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仗着有些個財勢,便目中無人起來。咱們好歹也是她的長輩,虧得她這樣沒規矩。嫁進門來,少說也有一年了,每日裡請安問好的,連個人影兒都不見,也就二太太願意,要擱在咱們這兒,萬萬是容不得的。”
說着,邢夫人又長嘆道:“也不知道這娘娘是惹得老聖人着了什麼惱,這旨意下來,日後咱們家可如何是好呢。我雖不喜二房得勢,然而娘娘在宮裡失了寵愛,於我們也是有弊無益的啊。”
一番話,說得鳳姐抿脣笑起來,只對滿目生疑的邢夫人道:“太太也不必煩惱,如今二太太已經失了勢,宮裡頭的娘娘日後如何雖未可知,不過這夏氏和史氏一番惡鬥是在所難免。所幸,恰如夏氏所言,這是她們二房的‘家事’,再禍及不到咱們大房的。”
聽鳳姐這麼一說,邢夫人吊得老高的心才緩緩落下。
“既這麼說來,雲丫頭倒是個能忍的。從前瞧她,一副小孩子心氣兒,任性乖張,平素裡也最沒規矩的一個。然而現在看來,卻是深藏不露的很。”邢夫人一邊說着,自己已經一邊笑了出來。
“我從前還說呢,老太太未必中意雲丫頭。可這雲丫頭既嫁進了咱們家來,那可是和老太太一個姓兒的侄孫女兒,比起夏氏,能不多寵着些?現如今倒好,雲丫頭悶嘴葫蘆似的,不做聲倒罷了,一開口,連我都被她嚇了一跳。”
鳳姐想起前一刻在榮禧堂裡,湘雲那一番爭權奪勢的手段,心裡也不由地暗暗佩服起來。
只是,這管家的差事,終究是吃力不討好。夏金桂和史湘雲是年輕媳婦兒,對管家大權眼饞得很,孰不知這權利的背後辛酸,旁人再難窺見一二啊!
寫着寫着就把鳳姐給摘出來了。
嘖,薛蟠貌似也學好了,我得給他找個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