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賈府燈火通明,賈母所在的上房更是人頭攢動。只是,人數雖多,卻是落針可聞。王夫人、邢夫人站在一旁,探春如今已經出嫁,迎春雖被接回了大房,可今晚卻也被叫到了賈母的上房,與惜春一道兒站着,大氣未喘。
唯有趙姨娘,站在下面不住地用帕子擦着眼淚。
不多時,便有小丫頭打起了簾子,通稟說:“二老爺來了。”話音未落,賈政已經邁進了門裡。
賈母見只他一人,不由地冷了聲音說:“怎麼,我是人老沒用了,大老爺自然不必尊我,連我叫他來,他也只當不知了!”
邢夫人聞言,擡頭向賈母道:“老太太息怒,大老爺連日來身上便有些不爽,因拿了府裡的帖子請了太醫過府瞧了,都說是氣熱體虛之症。便叫大老爺這幾日務必少動,好生將養着。”說着,看了賈母一眼,見她神色不虞,頓了頓才說:“今兒個也是我的不是,因想着大老爺身子不爽,若叫他來了,只怕過了病氣給老太太,因打發了人告訴府裡上下,不許透露半個字。老太太若要責罵,只責罵媳婦兒就是了,千萬彆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倒讓大老爺落個不是。”
賈母被邢夫人這一通說下來,心裡更是堵得發慌。她着人去請賈赦,原也是想着大房的人一併來聽着,若有什麼難處,好歹大房也能出些力。誰想賈赦壓根兒沒來,還有邢氏,原是個拎不清的木頭人,這幾年卻愈發的聰明起來,她藉詞想要給賈赦扣上一頂不孝的帽子,誰想這話在邢氏的嘴裡打了個彎兒卻成了她這做母親的漠不關心兒子死活來了!
賈母心裡有氣,見邢夫人還立在當下,便揮了揮手說:“也是你有心了,坐罷。”
“是。”邢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卻不坐下,只笑道:“老太太,這更深露重的,您看是不是叫人給二姑娘、四姑娘看個座兒?她們到底小孩子家家,身子嬌弱,一時受了寒氣只怕又有些頭疼腦熱起來。”
賈母垂着眼睛點了點頭,鴛鴦便叫人捧了熱茶和果子來給迎春和惜春看了座兒。邢夫人這才慢悠悠地坐了下來,她可不管別人如何,只要她大房的人別跟着二房的受罪也就行了。
“老爺……”
“老爺,您可要爲三姑娘做主呀!”
不等王夫人開口說完,趙姨娘已經一步跪在了賈政腳邊。她今日身上穿了一件祥雲紋織錦紗衣,下着赭紅色彈墨纏枝花裙。發間插着灑金萬年青翡翠頭花,因探春今日成親,她更是將多年壓箱底的赤金石榴鐲子戴了出來。原是光豔奪目的妝扮,此時卻像是經歷了一番揉搓,髮髻微散着,那細緻打扮過的臉上卻有一處極顯眼的巴掌印。
趙姨娘原就有姿色,今日這般打扮,一是光豔照人,二是因着傷處,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賈政心中憐意更甚,伸手扶起趙姨娘,聲音也放輕了幾分,“你這是什麼樣子,今兒個原是探丫頭的好日子,你是她姨娘,不說好好地爲她高興高興,反而哭哭啼啼,像什麼規矩!”
趙姨娘順着賈政的手站了起來,雖止了哭泣,卻依舊掩着臉側,哽咽道:“老爺說的是,原是我落了姑娘的臉面,只是三姑娘今兒個可是受了大委屈了。我固然是個姨娘,什麼話都不好張口說的,卻也實在捨不得她的臉皮。”說着,一雙淚光盈盈的眼睛便委屈地看向賈政,其中隱隱透出的期盼和仰慕恰如當年在王夫人門前初見之時。
賈政愣了一愣,“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夫人當下便扯了帕子,沉聲喝道:“老太太凡事自有決斷的,你一個姨娘不知高低的,說的不清不楚也不知是存了什麼心思,沒得失了大家的體統!”說着,一雙怒目又看向賈政說:“老爺自進門,不說問清楚原委,只一味和趙姨娘說話,這是什麼道理?她原是三姑娘的姨娘,難道我就不是三姑娘的母親麼!”
王夫人這話說得又氣又急,話音才落,便紅了眼圈兒。她心裡恨得要死,趙姨娘這賤·人,早晚都死在自己手裡。今日卻是寶玉先落了話柄在人前,兼之又是探春成親的日子,只怕這薛家的樑子是結大了。可若她今兒個不攔在前面,老爺豈肯輕饒寶玉呢!
賈母見他們幾人吵吵嚷嚷,實在不像話。只把手裡的茶盞重重一磕,“好好兒的日子,不說在薛家熱熱鬧鬧的,反而鬧出這些笑話來,一味要人笑話。只怕明兒個京裡就要傳遍了咱們家禮數不周,管教不嚴的過失來。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裡爭風吃醋,不怕要滿屋子人笑話!”
說罷,便將目光看向了王夫人,見她緊抿着嘴不甘心地退到一邊。這才緩了緩語氣,向賈政道:“今兒個是探丫頭的好日子,本不該說這些。只是寶玉這孩子,你一貫是曉得的,姊妹間的情分向來他看得極重。從前在家時,他同三丫頭的感情本就最好不過,今兒個見她出嫁了,心裡怎麼捨得。竟是自作主張地偷跑去看探丫頭了,只是遇着了柳家大郎,一番口角不提,竟還動起手來。”
賈政才聽賈母說到第一句,眉頭便已經皺得死緊。待聽完這一番說辭,心中早火冒三丈,只瞪着一雙眼睛四處看了,怒喝道:“混帳,不知禮數的東西,這會兒定是惹了禍事躲起來不敢見人。來人啊,拿寶玉來正房說話!”
話落,聽見上房外有幾個小廝應了,才擡頭衝着王夫人好一通申飭。
“他難道還是個總角小兒?連男女大防竟也不顧,只往後宅裡廝混。在家時,你們一味護着,不肯管教。這便是出門做客,總該懂些禮數。不說探丫頭如今已經出嫁,便是薛家的人了。就是那新房後宅的,難道沒有薛府的女眷?你這做太太的從不理會,這會兒子鬧得人盡皆知,豈不是讓咱們府都成了笑話?”
賈政此人最愛惜面子,從前一味逼迫賈珠唸書,也是想着家裡能有個正經科舉出身的子孫撐起門楣,好叫臉上有光。誰想賈珠命薄,一病死了。後又有了寶玉,胎裡出來便說不凡,然而長到如今這樣大,卻還是整日只肯在內帷廝混,一旦發狠要他讀書,便嚷着渾身病痛。王夫人和賈母皆把賈珠身隕之事掛在嘴邊,不許他威逼。
然則今日之事,聽賈母此時說來,竟是小事。可想到賈母素來最疼寶玉,只怕是惟恐他打罵寶玉,故而隱瞞了些事情罷了。想到此,賈政臉上神色陡沉,看向王夫人目光如炬,“我竟不信,難道他平白去了後宅,那柳家相公也是個不知禮數,上來就打的不成?你給我照實說,倘或砌詞狡辯,別怪我翻臉無情!”說着,冷哼一聲,“之後若我知道了什麼,便是打死他,也不許攔!”
話音未落,門口便傳來一聲脆響。竟是寶玉被賈政的兩個小廝硬是請來了上房,堪堪才進了門,便見賈政面目凶神惡煞地向王夫人發難,一句話便要將自己“打死”,一時懼怕,竟是摔了脖子上的通靈寶玉。
賈母一見,連忙舉起柺杖就要捶打賈政,嘴中罵道:“孽障,如何竟要打死他。他小孩子家家,哪裡知道這些規矩。平素在家時,你難道管教過他?還是悉心教導過他?我知道你是厭煩我護着他,也罷了,明日我便收拾了東西回去金陵,省得礙着你的眼!”說罷,又揉着心口喊痛,嚇得鴛鴦臉色煞白,只說:“寶玉也收拾了同我一起回去,咱們爺孫兒倆都走,離了這京城方稱了你的心!”
一番話唬得賈政連忙跪伏在地,痛哭道:“母親如何說這些話來傷兒子的心。左不過是爲着寶玉不爭氣,兒子焉有不盼着他好的道理。只是眼下他定是犯了大錯,母親一味袒護,可外人卻不會輕饒。兒子心裡惶恐,只怕愧對祖宗,求母親見諒,切莫再說要回去金陵的話來了。”
寶玉這時已被襲人拉着站到了賈母榻前,賈母一手摟住他在懷裡摩挲,一面見賈政已經告罪,便也不再發作。再看懷中的寶玉臉色微白,到底是嘆了口氣說:“只怪寶玉一時惦念着三丫頭,去新房看她時,不妨衝撞了柳家姑娘。那柳家大郎也是個要強了,不由分說便打了寶玉。可憐我的寶玉,好好的一個人兒,連嘴角都打破了。”
賈政這時已會過意來。
想來是寶玉在席上無趣,便尋了間隙去後宅新房裡去找探春。誰想碰見了柳家的姑娘,這男女大防的觀念寶玉是從不曾有的,在家看見丫鬟小姐都是一味的胡鬧。想那柳家姑娘定是被寶玉的一番言辭或是舉動給氣得狠了,這才驚動了柳家大郎,一番口角下來,動手也是在所難免。
賈政想通這些,心中直氣得嘔血。
他本就不指望這孽障給自己掙些什麼臉面,只盼着他莫要使得家族蒙羞也就是了。誰想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這孽障的言行舉止。那柳家既是薛府的座上客,只怕也有些來頭。賈政心裡忿恨難言,再看賈母一心護着寶玉,便是再多的責難也是無用的。心中鬱結難抒,便伸手告辭說:“既是如此,明日兒子命人備了厚禮親自去柳府告罪,只盼着他們不要追究便是了。”
說罷,也不管賈母和王夫人的反應,徑自拉了跪在一旁的趙姨娘一同出了上房。
邢夫人看了這一齣兒戲,心中早樂了。見王夫人眼中難掩憤恨,咂了咂嘴,也站起身向賈母行了一禮,“媳婦兒憂心大老爺的身子,二叔既有了章程,媳婦兒便不多擾了老太太清靜。”說着,向迎春招了招手說:“二姑娘,這便給老祖宗告辭了罷。”
迎春順從地向賈母福了福,這才和邢夫人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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