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自打前幾日在御花園裡見着太上皇震怒,心中便老大的不自在。她雖對林家並無多少好感,可心裡卻也明白,林家如今在朝堂上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她雖是國公府的出身,說到底,襲爵的卻並不是自己的父親。加上之前賈政被御史參了一本,皇上重重斥責了一番,就是連五品的官位都怕不保。
元春心中着慌,越發的惴惴不安,服侍太上皇時自然比之平時更加勤謹小心。
誰想那日在御花園裡,瞧見兩個玉面公子遠遠兒的站着說話。元春本覺着其中一個有些面熟,卻又想着到底是外男,她又是深宮女眷,到底不好先開口。哪知道,其中一個公子卻板着臉喝罵起宮人來,元春瞥見太上皇的臉色,就知道他心裡已經着了惱。
果不其然,太上皇沉着臉就去把那十一皇子好一通訓斥。元春在旁邊聽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個低垂着頭不言不語的小公子竟是林姑父家的大公子,心裡好生奇怪。
想着林家如今的地位,元春有心交好,便開口在太上皇面前賣了個乖。原以爲這是個巧宗兒,誰想也不知道惹了太上皇哪裡不快,反倒讓林澤受了無妄之災。
元春越想越是摸不着頭腦,沒兩日的功夫又被召去太上皇跟前服侍。可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回太上皇沉默良久,開口也只問詢了幾句關於林家的話。元春輕聲細語的答了,心中卻是驚疑不定。這林家,何曾要太上皇如此上心過。
再一細想,林澤這無妄之災也是因自己而起。
元春心中有些後怕,惟恐這林家把這事兒怪罪到自己頭上來,因掛念着此事,元春一時走神,竟把放在桌上的墨玉鎮紙給打碎了。太上皇的臉色一下子便沉鬱了下來,只冷冷地道:“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不滾回去!”說着,已經命人“送”她出去。
元春當下便白了臉色,雙股戰戰,太上皇是喜怒不定的性子,她哪裡還敢分辨,連忙便從屋中退了出來。只是沒走兩步,便見迎面走來一位宮裝麗人,仔細一瞧,可不是人到中年卻仍舊顏色逼人的慎太妃嘛!
只聽慎太妃掩脣譏笑道:“妹妹怎麼惹得老聖人發了這樣大的火,若是氣壞了太上皇的身子,妹妹如何吃罪的起呢。都說妹妹是在老聖人跟前服侍的老人兒了,誰想反倒越發的不如新人知進退了。”說着,便指着身畔一個清秀可人的女子笑道:“你可別學了那些低三下四狐媚子的做派,若是有一日也惹得太上皇不高興了,可沒好果子吃呢。”
那女子低低的應了一聲,復又擡起頭來,只笑着說:“娘娘說的,臣女省的。”
元春打眼兒看去,只見這女子鬢髮如雲,容顏秀美,加上穿着打扮皆不俗,更添了三分嬌美。元春心中正奇怪呢,就聽那女子又笑着給她行了一禮,口中道:“臣女給賈妃娘娘請安。”
元春看了一眼慎太妃,眉眼微微一動,“你是誰家的姑娘?”
“臣女乃是江南甄家嫡女,甄瑤。”
元春微微吃了一驚,竟是甄家的姑娘。想到王夫人之前來請安時常掛在嘴巴提起的話,元春不由地便多打量了甄瑤幾眼。一時想着甄瑤這樣的人品相貌,如何怕沒有良配,倘或寶玉如今尚未娶妻,能有甄家這樣的助力豈不是極妙的事兒?只可惜了,到底是一本折舊書。
慎太妃看了元春一眼,便笑道:“怎麼,妹妹如今也是瞧着美人兒便直了眼兒不成?若說起來,甄姑娘這樣的人品相貌,連我看着都要讚一聲的。何況妹妹呢?”
元春聽出慎太妃口氣不善,不欲與之有口舌之爭,便笑道:“妹妹還有事兒,如此便不多陪了。”說着,又看向甄瑤道:“甄姑娘難得進宮一趟,很該多走走,多看看呢。”
甄瑤微微抿了抿脣,淡淡笑道:“賈妃娘娘說的是,臣女曉得了。”
元春一路回宮,便遣了抱琴在出宮的必經之路上等着,只交代了倘或甄瑤從慎太妃那裡出來了,便請到自己宮裡一敘。誰想這裡還沒有請到人,那廂才發過脾氣的太上皇卻遣了人來接五公主過去歇晌午覺。
元春不敢阻攔,心裡卻十分擔憂,身邊又沒了抱琴好商量一二。元春咬了咬牙,便往寶釵宮裡去了。
聽罷元春的這些話,寶釵也只笑了笑,“大表姐也太過憂慮了些,依我瞧着,倒是太上皇喜歡五公主的緣故,所以才遣人來抱了五公主過去呢。”
元春掖了掖嘴角,想到寶釵這裡還有六公主歇着,便壓低了聲音道:“好妹妹,我說句真心的話,若說起太上皇最疼愛的是哪個孩子,只怕還是妹妹的六公主呢。”
想到平日裡太上皇一日不見六公主便心裡不踏實的樣子,元春心中就浮現了幾分嫉妒。瞧着寶釵那明豔照人的容貌,伸手一撫上自己的側臉,只覺得自己的容日漸枯老萎頓,比起寶釵和那些新進宮的年輕女子,越發的不如了。
寶釵只消一眼,便看透了元春心中所想,藉着吃茶的動作遮住了脣邊的一抹冷笑,這纔開口道:“不過因着公主年幼的緣故,老聖人多疼惜一些罷了。大表姐也別妄自菲薄,前兒個太上皇在我這兒閒坐了一小會兒,只片刻便坐不住了。一心記掛着姐姐和五公主呢。”
果然,元春因這話臉色迴轉了不少,這才笑道:“到底是妹妹這裡留得住人。”
兩人正坐着說話時,就聽鶯兒進來道:“娘娘,劉太醫來請平安脈呢。”
寶釵不着痕跡地看了元春一眼,見她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不迴避道:“請他進來罷。”
一時鶯兒出去叫小太監請了劉太醫進來,這裡便有幾個宮女和嬤嬤請寶釵和元春進幔子裡去坐。元春看了一眼那垂下的重重紗幔,便笑嗔了一句說:“我這樣的年紀,不說已經大了些,就是還笑着,難道還怕他不成!竟要這些勞什子的東西,我那裡是從不要放幔子,都這樣瞧的。”衆宮女和嬤嬤聽了,都不言語,只低着頭。
寶釵倒是抿脣笑了笑,說:“大表姐說的是呢。”轉頭便對身邊服侍的宮女道:“把帳幔掛起來罷,有什麼可迴避的呢。劉太醫都多大的年紀了,偏你們防的這樣。”
幾個小宮女低低的應了,便拿過一張小桌來,放下一個小枕頭,才命人請劉太醫入內。
一時只見鶯兒並兩個相貌平平的宮女將劉太醫領了來。
王太醫不敢擡頭,一路低着頭躬身走着,到了階磯上,早有兩個太監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嬤嬤在屋內導引進去,又見鶯兒迎了出來。
寶釵今日穿着一斗珠湖綠色的對襟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着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旁邊又斜坐着一位穿紅着綠戴寶簪珠的人。劉太醫不敢擡頭,先上來請了安。
元春見他穿着六品服色,便也便含笑問:“供奉好,這位供奉貴姓?”
寶釵笑看了鶯兒一眼,鶯兒會意,忙上來回道:“回賈妃娘娘,姓劉”。
元春又笑道:“當日太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息。”
劉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回說:“王太醫年事已高,去年已經致仕。”
元春聽了,笑道:“原來這樣,我還說呢。他原是個有手法的,每逢他請脈時,都是最謹慎不過的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不知劉太醫的脈息診的如何,本宮從未見識過呢。”
鶯兒見元春老大不客氣的樣子,不由地多看了一眼。只見寶釵含笑點了點頭,鶯兒忙命老嬤嬤端過一張小杌放在小桌前,略偏些。
劉太醫餘光瞧了鶯兒一眼,見她微微點頭示意,這便屈膝坐下,歪着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隻手,才忙欠身低頭退後幾步。
元春見狀,便笑說:“勞動了。本宮原是多叨擾的,劉太醫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很該爲妹妹好好診脈纔是呢。”
劉太醫忙答了幾個“是”,復又上來給寶釵請了脈,這才退到外室寫方子。
鶯兒輕輕地走了出來,只留了一個藥童在門口守着。鶯兒低聲地問了寶釵的脈息,王太醫說:“娘娘並無別症,偶感一點風涼,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暖着一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裡,若娘娘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了。”說着吃過茶寫了方子。才寫罷寶釵的方子,就聽鶯兒又問起元春的脈息,只嘆了一聲說:“兩位娘娘原是金尊玉貴的人,雖有些涼意伏在體內,究竟也無大礙。”
說罷,剛要告辭,只見旁邊的偏殿走出一位奶嬤嬤,笑說:“劉太醫也請來瞧瞧六公主。”一邊請,一邊道:“公主這幾日只嚷着腹痛,睡也睡不安慰。好容易哄着了,到底是娘娘心裡也放心不下,務必請您看上一看。”
劉太醫聽說,忙起身往偏殿去,就着奶嬤嬤抱着六公主的姿勢,左手託着六公主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若說了,只怕公主心裡又該怪我了。公主原無大礙,不過是腹內積了食兒。只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也不必吃煎藥,我回去後命人送丸藥來,臨睡時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兩天裡準好的,請娘娘不必擔心。”說畢作辭而去。
鶯兒拿了藥方來,回明寶釵原故,將藥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裡元春和寶釵見大夫出去,方又說起了先時的話來。一時見鶯兒回來了,帶了藥方兒,又聽她說到劉太醫的醫囑,便笑道:“我原還說,自打王太醫回鄉去了,這太醫院便也少了有能耐的太醫。如今瞧着,妹妹這裡請平安脈的劉太醫倒是很好。”
寶釵笑了笑,“大表姐若喜歡,便讓劉太醫日後也在大表姐宮裡請平安脈便是了,左右不過小事兒。何況,劉太醫的醫術,就連老聖人也是稱讚過的,想來,很是信得過。”
元春一聽,眼中飛快的閃過幾絲鬱色,很快便笑道:“妹妹說笑了,能在太醫院做事兒的,哪裡有醫術不精這樣的笑話呢。原給我請平安脈的太醫便很好,妹妹自己這裡受用罷。”說罷,只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了。
等元春一走,鶯兒這才小心地服侍着寶釵躺下。只見寶釵臉色微白,額頭上冷汗密佈,連脣色也失了血色。
原來自打生了六公主之後,寶釵的身子便似掏空了一般,這兩年來,只靠着藥物調理着,卻是難以根治。寶釵自知身子不如從前,又因從胎裡帶來的熱病一年重似一年,連冷香丸都失了幾分藥效,心中也是惶急。
今日元春來說話,寶釵雖有幾分不耐,卻也不得不強撐着應付。她身子如今也不耐久坐,陪着元春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便有些架不住了。元春才一走,寶釵便由鶯兒扶着躺下了。見鶯兒忙着服侍,寶釵無力地揮了揮手,“公主那裡如何了,劉太醫怎麼說?”
“劉太醫說了,公主不過是因着腹內積食兒,餓兩頓,清一清腸胃便好了。”
寶釵這才放下心來,一直緊繃着的神經也鬆懈了幾分。“鶯兒,勞累你了。”說着,又嘆息道:“等再過兩年,我定爲你尋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地讓你嫁出去做個正頭娘子。”
鶯兒笑着福了福身,“謝娘娘爲奴婢打算。”說罷,卻轉頭偷偷地擦了擦眼角滑落的淚水,寶釵的身子,不說她自己已經覺察到不好了。就是鶯兒也能發現,如今聽見寶釵的這句話,心中更是酸楚無限。“奴婢不想出宮,求娘娘給個恩典,讓奴婢就服侍在六公主身邊吧。”
寶釵只搖頭笑而不語,這話便暫且撂開不提。
卻說林澤在承乾宮裡待着,早有些不耐煩。又因身邊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越發的煩悶了。這日午後,才歇了午覺,便聽屋外有人聲細語。林澤踮着腳走到窗下悄聲聽着,只聽到有細細的人聲說起“要見小公子”,“若老聖人高興……也是造化了”等等,云云總總,卻模糊不清。
林澤蹙眉思索良久,又踮着腳跑回榻上,揚聲道:“來人啊,我起了。”
說罷,果然老太監立時就打起了簾子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滿臉笑容的白麪太監。林澤看了他一眼,就聽他笑眯眯地上來打了個千兒,笑道:“給林公子請安了,奴才叫小安子。”
林澤也笑着點了點頭說:“公公好。”
“哎呦,林公子真是俊俏非凡呀!”小安子笑着上前湊趣了一句,又見林澤在老太監的服侍下穿好了一件玄青色交織綾綢衫,越發襯得面若冠玉,眉目清雅。因忙討好地笑道:“林公子,老聖人讓奴才請您過去呢。”
林澤“哦”了一聲,眉梢微微一挑,便帶出了一絲笑意來。“如此,還請公公在前面帶路了。”
小安子忙不迭地應了,林澤便跟着他往老聖人的壽安宮去。察覺到身後傳來若有似無的目光,林澤微一側目,就對上了老太監微露憂色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動,到底也沒說什麼。這老太監說到底還是老聖人的人,於自己……縱有幾分關心,只怕也不能全然當真。
想到這裡,林澤眸色微沉,臉上的笑容卻無端的溫和起來。
小安子偷眼兒一瞧,心裡不由地低嘆這林公子生的好皮囊,只微微一笑,不知要多少姑娘爲之心碎了。
且不說這二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心中百轉千回,心思各異。等到了壽安宮,林澤便被太上皇宣了進去。才一進屋,就見太上皇站在偌大的書桌後面,桌上是鋪陳的巨大圖紙。林澤看了一眼,那上面畫的似乎是園林平面圖。林澤眨了眨眼,自覺無甚趣味。
太上皇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眉目宛然,不由地微微出神。卻無意瞥見林澤嘴角一抹笑容,心思微頓,難得的露出一抹勉強算得上“溫和”的笑容。
“你來看看這幅畫。”
林澤走過來,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微臣看不懂這畫。”一副平面設計圖,有什麼好看的?
太上皇也不着惱,只笑了笑說:“你只說說,這園子好不好。”
林澤又仔細地看了看,才說:“微臣是不懂畫的人,實在是看不懂。若太上皇真要微臣說,微臣便直言了,這畫在微臣看來,不過是幾筆寫意。這園子若要畫得好,只怕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不能成畫。這園子若不當作畫作來看,單瞧着它的構造,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
“依微臣拙見,竟不必把它當畫,只當是個圖紙看也就是了。”
太上皇眉頭一挑:“若由你來畫,該如何呢?”
“微臣已經直言,微臣並不會作畫。”
誰知,這話也不知爲何竟似觸了太上皇的逆鱗一般,惹得他驟然暴怒起來,揮手便摔碎了一隻成窯小鐘,只怒喝道:“朕既問了,你就該好好的答。縱然不會畫,也須得答出來。否則,朕便命人拖你出去砍了!”
林澤看了太上皇一眼,他年邁的臉上皺紋橫布,此刻驟然暴怒,雙眉倒豎,青筋微凸,十分可怖。林澤眉頭一蹙,“微臣並未犯錯,太上皇是明君,必不會以‘莫須有’的罪名責辱微臣。”
太上皇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卻冷笑道:“好一張伶俐的口齒,我原不知道你是這樣字字珠璣的人。只是,你須知‘慧極必傷’,朕若要怪罪你,多的是理由,豈容你輕易分辯。”
林澤無力地聳了聳肩膀,既然太上皇執意如此,他也無謂做口舌之爭。說白了,還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身爲識時務的俊傑,林澤可不會傻得往槍口上撞。既然硬的不成,曲線救國也是一樣的。
想到這裡,林澤沉吟片刻,才答道:“若是微臣作畫,雖畫技拙劣,卻也有幾分想法。”
“微臣想着,若作畫,頭一件事兒,便須得先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裡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麼……”
林澤刻意地頓住了話頭,偏頭看了一眼太上皇,見他神色間半點不露,可眼中分明露出了幾分滿意的神色來,林澤心裡微笑。這才緩緩開口繼續說:“第三嘛,這畫中自然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
“只是這畫若要極短的時間裡畫成,怕也難得很。依微臣看來,卻應該要一個熟知那園子的人在旁照看着,並不是爲要人從旁教着畫,若是那樣,就更誤了事。微臣想着,要這樣一個人,爲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他好提些意見,另一個,這人若有相熟的會畫的相公,倘或有不會的,一時拿了出去問人,多些人提點着,這畫要成也就容易了。”
太上皇聽了,連連點頭,看着林澤一面侃侃而談,一面含笑吃着茶,心中更是滿意。卻也有更深一層的疑惑浮上心頭。
“你……”
見林澤看過來,太上皇只輕聲咳嗽了兩聲,便帶開了話題,只說:“你說你不善作畫,可你這番話卻極在理。”
“朝中何成庸的工細樓臺極好,方言之的美人是絕技,若要作畫,去問他們倒極便宜。”
說罷,又問:“我再要考考你,若要作畫,如今且拿什麼紙最好呢?”
林澤蹙眉思索良久,小安子見林澤許久不言語,惟恐太上皇等得着惱,便小聲在林澤身旁說道:“宮中久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作畫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不等林澤說話,太上皇已然冷笑道:“好個不中用的東西!拖出去杖責一百大板!”
小安子立時臉上血色盡褪,嚇得面色蒼白如雪,渾身抖如糠篩。一百大板,等同於是要活活打死他,想他向來聰明伶俐,太上皇慣來也是極受用的。誰承想今日竟因一句逆了太上皇的意,就要被活活打死,當真是悔之又悔。
林澤見狀,心中雖對小安子並無什麼好感,可想到這小安子也是想要替自己解圍,誰想被太上皇這麼重重地責罰了。林澤想了想,纔開口道:“雪浪紙不是不好,只是用來畫園子,卻是可惜了畫,也可惜了紙。”
太上皇聽他這樣說,見他並沒有替小安子求情,心情好了幾分,又因不想要人進來拖人責罰破壞了氣氛,才笑道:“你倒說說,如何不好?”
“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若拿了畫這個園子,又不託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
“竟不如要一塊重絹,叫人礬了,照着這園子原本的圖紙刪補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須得另配去。”
太上皇聽罷,撫掌笑道:“果然是個好法子。”笑罷,卻倏然冷了臉色,“好個林公子,犯了欺君大罪還不跪下?!”
……這臉色變得都快趕上川劇了!
林澤表示他很想做出“╮(╯_╰)╭”這樣的表情,可一見太上皇臉色冷沉,便只好先委屈了膝蓋,嘴裡卻沒幾分誠意的說:“太上皇明鑑,微臣所言句句屬實,實在不知哪裡欺君了。”
“你既說你不會作畫,如何把這作畫的步驟一一說得這樣明白,可見是在欺君!”
林澤無力地長嘆一聲,見太上皇看過來,便說:“微臣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如何當得起‘欺君’二字。倘或微臣果然畫技卓然,只怕做夢也要笑醒了。”
太上皇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聲音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你和她到底是不同的……她,最善書畫的。”說罷,神思恍然,好一會兒才叫林澤起來。
林澤微低了頭看了他的臉色一眼,見他神色間少了怒意,心裡更是惆悵了……這像霧像雨又像風的變臉節奏是腫摸回事啊!
話說水湛因見林澤那日進宮獨見了水清,心中雖有疑慮,卻聽水清說起親送了林澤出宮,心中倒放下了。又因着這兩日連着事情忙得很,好容易得了空兒,又着了些風寒。說起來並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只怕過了病氣給林澤,水湛強耐着相思不去見他。
這日,才吃了藥,水溶瞧他氣色好了些,便笑着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
水湛淡淡的道:“今日可算的病好了。虧得昨日管家給燉的野雞崽子湯,我嚐了一嘗,味道也好,肉吃着心裡也受用。”
水溶“噗嗤”笑了:“這原是我母妃的主意。她因想着你在病中,自然口裡沒有滋味兒。又想着,你這裡慣常是清淡的,你這病了,更是不沾葷腥。這纔要我送了野雞崽子來,今日聽你這樣說,方不枉她一番苦心了。”
水湛點了點頭,臉上也露出一絲暖意。“難爲王妃娘娘想着。”
“別太早說了這話,我今兒個還帶了些來。你要人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到底味道還是淡了些,你現在吃着稀飯,很該吃點有味的。”
管家在旁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
水湛這才斜睨了水溶一眼,“我這裡雖病着,你倒是身子朗健,這幾日怎麼不見你去看看他?”
“你又不在,我何必去呢。”水溶說着,不忘摸摸自己的鼻子,被林澤擠兌的連立錐之地都沒有的日子猶在眼前,現下這位現成的擋箭牌偏又病着。他若一個人去了,豈不是自己找虐?水溶表示,他又不是個笨蛋,纔不要!
水湛心知他的想法,也不戳破,只淡淡的道:“你今日既來了,我這裡倒有事和你商量。不爲別的,再有兩日便是林澤的生辰,前兩年我雖有心要給他做個生日,他卻以他妹妹的事忙推了。今年林姑娘既嫁了人,咱們這裡又齊全,料想着又沒大事兒,竟不如大家好好兒的樂一日。”
“別說你把這事兒放在心裡,就是我也想着呢。”
水溶笑了笑,又道:“要我說,這事兒竟是瞞着他先不告訴他知道,到時候一併說出來方纔有趣。他心裡若記着自己的生辰,一時旁敲側擊地向咱們提起,咱們只渾做不知也吊吊他的胃口。若他本就不記着,到那日咱們給他一個驚喜,豈不妙哉?”
水湛聽了,沉思良久,也笑着點了點頭,自覺是個極妙的主意。因將想去看林澤的心思強自摁下,只又苦等了兩日。
而這一決定,便是間接地導致了林澤被軟禁在承乾宮的日子又延長了兩日功夫。等到水湛和水溶發現林澤被太上皇拘在承乾宮裡時,臉色大變,心思急切,且是後話,此時不表。
倒是林澤在太上皇這裡說了一下午的話,正要走時,卻聽說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皇上遣人來說:“江南甄家嫡女甄瑤是個品性極好的,倒是很得眼緣。請太上皇幫着相看相看。”
林澤心想着,這宮裡要急着娶妻的,怕也就水湛、水溶這幾個皇子,皇上這麼說,豈不是……想到這裡,林澤心頭一墜,只怕……
誰知,太上皇聞言之後,只沉吟了片刻,便頭也不擡地說:“告訴皇上,十一皇子也不小了。甄家小姐既然這樣好,讓他上點兒心罷。”
“是。”
林澤聞言不由愕然——
這……到底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林澤內心的小人兒幾乎樂得手舞足蹈,那甄家小姐雖沒有半面之緣,可想想當初自己因她蒙受的無妄之災,對她自然沒有半點好印象。現下聽到太上皇把這甄家小姐和水清拴在一起,林澤幾乎要笑出聲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不省心,若當真做了夫妻,只怕以後日子就有趣的。
次日一早,林澤因晚上心裡記掛着這事,心情好得很,一夜沒好生睡覺,天一亮就爬起來。這時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果然天色大亮。
林澤此時心情歡喜非常,忙喚人進來。自打昨日見了太上皇,那位喜怒不定的太上皇似乎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不僅赦免了小安子的死罪,還把小安子派來服侍他。又另使了兩個手腳伶俐的宮女來,林澤嘴上不說,可心裡卻有自己的想法。對這幾個新來的,臉上半點神色也不露。
等盥漱已畢,林澤只穿一件茄色淨面夾衫,罩一件彩暈錦小小鷹膀褂,束了腰,登上皁靴。
等出了宮門,林澤四顧望去,只見四下裡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和其他宮中花團錦簇的樣子大爲迥異。林澤腳下一頓,還是走至竹林之下,順着山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偏殿那裡有十數株白梅如團雪一般,天光大明,顯得分外玉潔冰清,好不漂亮!
林澤便立住,走過去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進偏殿。
那偏殿仍是和先前來時一樣,靜謐安寧。
林澤撩起袍角跪在蒲團上,靜心的頌了一會兒經書,便有人來請他去見太上皇。林澤雙眼微合,並不說話。那宮女卻是新來的,見林澤不說話,心裡着急,只怕太上皇一時氣惱,拿她們出氣。因加重了口氣,道:“林公子,還請快些罷,若是太上皇等急了,只怕不好呢。”
林澤唸完最後一句經文,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嚇得她忙低下了頭。
那眼神,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感情,只消一眼便似浸在冰寒刺骨的河川之中。那宮女不敢再看,一路都低着頭跟在林澤身後往壽安宮去。
“小林大人,別來無恙。”
半路被人攔下,林澤看着眼前這個臉色不大好的人,心情極好地笑了。“殿下起得真早呀。”
“比不得林大人。”水清冷冷的道:“小林大人口齒伶俐,本宮也自愧不如。皇祖父是個極難討好的人,不知多少人因想着要討好他而喪了命。倒是小林大人,當真是不聲不響,卻一鳴驚人啊。”
“不敢當,不敢當。”連說了兩句“不敢當”,林澤笑得越發真誠,“微臣很該感謝殿下給微臣這樣的機會。否則,只怕微臣再怎麼伶俐,也苦於沒有機會施展呀。”
“哼!果然巧舌如簧!”水清冷冷的笑了,“本宮好心告誡你一句,憑你想要扳倒本宮,只怕還要費些心力。以爲藉着甄家能讓本宮屈服?哈,咱們走着瞧!”
直到水清甩袖離去,林澤這才反應過來。
這……水清該不會以爲他是始作俑者吧?雖然他也很想要推波助瀾來着,只是還沒等他出手,這事兒就被太上皇一錘定音了不是!
嘖,自作孽,不可活呀!十一殿下,您還是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