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口鼻入水前的剎那,可期急吸了一口氣。好在大學時總算上過游泳課,游泳不會,短暫閉氣還是會的。雖是如此,船翻力道之大,將她整個兒地拋進水底時,硬往她口鼻中灌了黃水。此時水裡一股暗流又將她往江底下拖去。因着牛仔褲,浸了水沉沉的,雙腿絲毫使不上氣力。
也記不清確切有多久。眼前黑黑一片,身子全不是自己的。腦中無數個念頭轉過:“我這是要死了麼?我這是要死了麼?上班也不用上了?才逢上中意的那個人,這便要死了?竟不曾最後好好看他一眼,這便要死了?人生果然是還要好多好多事沒來得及做,如何,如何這就死了?早知要早死,如何當日故作矜持,竟不從了他?早知要早死,如何當日不狠下心,軟下臉,便跟他將心裡話說開了去?”
心中又慌又急,又悲又恨,只恨自己顧臉面,竟沒片刻同他好過。正沒理會處,腳邊忽然碰着一個什麼東西。便似落水的得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期狠狠一腳踹過去。觸足的彷彿是什麼圓咕隆咚的物事。藉着這腳踹之力,又加上身上的救身衣頂事,身子果然朝上浮去。
隔一小會兒便上了水面。見那浮艇正在自己眼前不遠,底朝天翻着。可期咳嗽幾聲,忙踩着水,伸手夠着舷繩。一手死抓着舷繩,一手揉揉眼睛,四下張望。左瞧右瞧,江面上竟不見一個人!這一驚非同小可。若是同伴不在,她一個人扶着舷繩,如何上岸?
見兩岸皆是岩石嶙峋,全沒下腳的處;江流湍急,只卷着小艇飛快地朝下游走。可期不禁着慌:“會就我一人這樣獨自扯着船,毫無着落地這般一個人漂下去麼?”
顧盼間,忽間離身前不遠處,那撇條哥突然冒出在水面上,雙手雙腳皆亂撲騰着;雙眼卻是緊閉,面色慘白,似嗆了水,要咳嗽竟似咳不出來。可期忙踩水遊向他,右手卻不鬆舷繩,左手全力朝他探去。那撇條哥手腳撲騰之際,碰着可期的手,死死的捉了住,再也不肯鬆開;勁大得可期手骨也斷了。可期牽引着他向艇邊遊,一面將舷繩遞進他手裡,道:“快抓着繩!”
那撇條哥抓了繩,這才睜開眼來。一手抓繩,一手仍將可期的手死死握在手裡,渾身哆嗦,拼命咳嗽,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可期心下愴然。左顧右盼,見同伴們皆一個個陸續浮了上來。那掌大槳的小哥不一時便朝小船游過來,跳上船背。可期忙指着撇條道:“將這人先撈上去。我瞧他都快不行了!”小哥伸出雙手,捉住撇條哥的兩隻手,將他生生提上船去。小哥又過來拉可期,也是如法炮製,提了她兩個胳膊,生生地扯上船背。只扯了一半,將她拋在那裡,去撈別的人。可期使了吃奶的勁,慢慢爬上船背,似狗一般趴在船上,半點不敢動彈,又怕又一個浪打過來,將她再捲入水裡。
其餘人等也被陸續救了上來。可期神智模糊做烏龜狀趴在船背上,兩手生生摳住船背上的兩個小洞,完全動彈不能。只聽有人問:路易保羅呢?沒聽得人回答。那一霎那江上皆清,四圍闃寂,只聞得水聲喧譁。可期心下一片冰涼,只喃喃:“不會吧?不會是這樣的結局吧?不會的吧?”
可期便這般一動不動地趴着,眼中充淚。那沉默彷彿延了許久,才聽到雞血哥的聲音道:“那時我覺得路易保羅一把將我推向船來,他自己卻不知……”又聽湘兒道:“薩碧呢?怎不見薩碧?”
在江上漂流許多時,纔有一輛過路的遊艇。船背上受了驚嚇的人們又呼又叫。那艇才靠近他們,將衆人一一接過去。來時有八個,歸程卻只有六個。可期落水時不覺冷。這時上了遊艇,水花晶塵飛揚,如在風雨中一般,身作寒戰,手腳冰涼。
心中思想起家中的溫暖。只盼快些回家。總算遊艇載着衆人平安迴轉。上得岸,卻見路易保羅與薩碧兩個站在那裡,薩碧撲在路易保羅懷中,哭得跟死過去一樣。原來那時薩碧亦被一股暗流卷離了船體。路易瞧見薩碧在離船極遠之處,便奮不顧身劃了過去。兩人在水上攜手往下流漂;幸得左近船隻救起,送了回來。
可期見路易平安無事,心中一喜;待要過去慰問,見薩碧淚人似的在路易懷裡,卻不便唐突。可期被按在黃河水中,腦中心心念念地想着意中人。此番去鬼門關走了一遭,若說不怕,那是假話;原本只想着再見他時,必要將心頭的話說明白了,免得來日再有後悔。如今上了岸來,見他無事,心中先是鬆了口氣;見他與薩碧兩廂纏綿,心下又是一酸;欲待將短暫別離時的種種,心坎上絞了千遍萬遍的話兒,一股腦兒同他說了,誰知他卻懷抱着另一個女子,心中竟是一涼;見路易只顧摟着薩碧,卻沒有隻言片語來慰撫她,甚至連一個眼神也不曾拋過來一個,心中不由得狠狠一痛。
回程的路上,餘人各道劫後心聲。陶玉與撇條哥的眼鏡全飛了,倆瞎子大眼瞪小眼。撇條哥反反覆覆唸叨着:“我的眼睛雖然看不清,但我心裡是很明白的……一直提醒自己要憋氣。我被暗流拖到水底下,頭也不知是撞在什麼石頭上,只覺得腦袋也腫了。只跟自己說不要放棄!後來終於抓着石可期的手,當真是險極了……”
湘兒也嚇得不輕,臉色蒼白,頭髮散亂,如棄婦似的。聽了撇條這話,不由得轉身看可期,道:“我原先只當你是個嬌氣的!不想你倒是好漢一條,跟路易一樣,竟還救起人來!”可期卻沒理會,原來眼中只看着路易與薩碧,兩個頭湊作一處。薩碧仍是泣涕不止。湘兒見了,不由恚憤,道:“這個賤人!掉進水裡怎的了?又不只她一個掉進水裡!怎不見羽凌姐姐哭?怎不見石可期哭?”
湘兒快人快語,說話聲音不輕不重,這話竟給路易保羅聽見了。他回頭對湘兒道:“我找着薩碧時,她離咱的船有幾十米遠。人全散了,完全是in a state of shock。船是從左前方向後翻的,坐左側的都給猛翻了出去。薩碧坐左邊,整個人都飛遠了。”薩碧忙擤擤鼻子,抽噎道:“我……我不哭了。沒的教人看笑話。”兩個眼睛早跟桃子似的。
一直不曾聽聞陶玉與戴羽凌的動靜。可期回了頭去看,只見兩個摟在一處,只不說話兒。可期心下想:“這邊廂倒是成了一對兒了。”
雞血哥與湘兒兩個算恢復得極快的。湘兒將耶穌基督安拉佛祖通通謝了一遍,又與雞血哥極其認真地在辯論究竟人是喝了水容易浮起來還是不喝水容易浮起來。原來那雞血哥是物理PHD畢業,見湘兒一臉認真,越發精神起來。
再回頭看那一江奔騰黃水。江濤之可畏,不到眼前,難能明白。見河畔那些膚色黝黑的船人談笑風生,他們見慣驚濤駭浪,也見慣船翻水漲。這一行八個,都是溫室裡嬌養慣了的,不免少見多怪。可期回頭,佇立江邊片刻,只覺冷風撲面。斜風冷雨中,遠遠瞧見那掌槳的小哥,獨自一人,將氣艇慢慢劃回來,竟有一分英雄凱旋之悲壯。
八人在江邊的小鋪裡胡亂買了些衣服,換下溼衣服來。可期先換好了衣服,便走出店門來,自在江邊看着。腦後忽然傳來路易的聲音,是叫了一聲“可期”。
可期忙迴轉頭,路易關切道:“你……你可還好麼?”可期忙道:“好的。挺好的。”路易道:“我……我那會光顧着救人,可沒顧上你。”可期擠了個笑,道:“怎要你顧呢?將我扔水裡也好,扔沙漠也好,扔哪裡都死不了的。”這話說得甚是慘淡,心中又是一酸,嘴上卻自笑起來。路易一把抱了可期,一句也不言語。可期身子劇烈一晃。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湘兒瞧見,“嘿”地一聲,又忙捂了嘴,佯裝沒看見。路易忙鬆了手,見衆人陸續從店裡走出來,作笑道:“這漂流,以後還是別碰的好。”雞血哈哈笑道:“這掉一回水,又抱了白富美,又抱了林妹妹。這掉得可不值麼!要是我,只盼着多掉幾回!”路易眼睛一橫,冷道:“Shut up!”雞血忙收斂笑容,道:“我說笑呢,你別當真。”
可期拭了淚,殷殷望着路易,口中道:“我當時聽聞咱少了兩個,心裡直涼了一截。只道是再也見不着……再也見不着……”不由得鼻子又是一酸。旁邊撇條哥眯着兩隻眼睛,道:“不會見不着。不會見不着!當真出了事,黃河下游還有網攔着呢!活人沒有,屍身總是能攔下來的……”湘兒“咯”地一聲笑出來。路易狠狠瞪了撇條一眼,道:“Shut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