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過了有三日, 才見路易保羅來上班。期間可期成日掛着丟丟，路易的頭像卻總是灰的。想給他留言吧，又怕唐突了。又有幾度想發短信問他, 寫好了又刪, 刪好了又寫, 總是不知該怎麼措辭。因不知路易的心, 措辭親近了, 怕被笑話；措辭冷了，又怕他不理睬。如此反覆數回，到底還是沒發。
及至偷偷瞧見他來上班了, 可期越發不知該怎生是好。回想起那夜車中的事情，便氣得咬牙切齒；及至想起他往日的軟語溫存, 又覺得不能這般放棄。臨了, 又罵自己：“你這個傻瓜, 人當着你的面都跟那賤人睡一塊了，你還不死心！非要他親自把這層紙跟你挑破了, 你才明白麼？”
可期下了決心，要問那路易將送他的娃娃要回來。她自勉道：“你須沉住氣。旁的話也不多說。只說一句，‘你既跟她好了，且把我給的那娃娃還了我來。’說話狠，咬字絕。面上須得不動神色, 心中當是波瀾不驚。萬萬不可如日前, 只知自抹眼淚, 臊也把人臊死了！那般樣教人瞧見, 還不知他們笑什麼樣呢。”
她計議已定, 便跑去廁所，對着鏡子, 將那要回娃娃的說詞試演了一遍。自覺中氣充足，理直氣壯。又理了理衣冠，整了整袖擺，才舉步朝事業發展部路易保羅的工位行去。
及站在他面前，那路易擡臉起來看他，是那樣似略略關心、又似並不甚在意的神情。那一個問她道：“你尋我何事？”可期早前將那句“將我的娃娃還來”的話翻來覆去在心頭唸了百遍，事到臨頭，對着路易這個人，忽覺得要娃娃這件事，無比之傻。半晌只道：“你……你……”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路易忽記起什麼事，一笑，道：“是了，我們部門的人有管你要文具。你這會從庫房取了文具了，叫我去拿，是不是？不必煩擾你了。我已跟貧哥取了。”可期默然。路易道：“怎的不是？”可期訥訥擠出一句道：“是。”失魂落魄的，轉身擡腳便要走。
路易忽而在可期身後叫住她。可期心中砰地一跳，忙迴轉了身來，呆呆地瞧他。路易道：“這週五晚我朋友有個生日派對，一塊去怎樣？”可期的心越發似小鹿一般亂撞起來，一時間說不出話。路易微笑道：“怎麼，你是不去？”路易一笑，可期哪裡還招架的住？他這笑起來，別說去什麼派對，面前縱是個屎坑她也會跳下去的。連聲應了幾個“是”，聲音竟有些顫抖。
路易笑笑說：“那到時候我聯繫你。穿得好看些！”可期激動得語無倫次，脫口道：“謝謝你！”路易一愣，說：“謝什麼？”可期道：“謝你邀請我呀。”路易笑道：“我們一夥人一塊玩得很多。你若不忙，以後都叫上你便是。”
隔日事業發展部要了二號洽談室開小會。兩個洽談室夾在三號會議室與培訓教室之間，裡頭不過一張紅木圓桌並數把軟椅，坐不下五六個人，只合開小會。這會是路易保羅訂的，說不只有事業發展部、人力資源部的人，還說有集團人力的人要下來；爲的是商議接待大食國家石油公司來客的事。
至集團人力的人下來，可期才知原來說的是薩碧。薩碧因對路易保羅有意思，故跟開油公司沾邊的活她全攬了過來，有事沒事往開油公司跑。開油人力過來的是許慈旨，便是專管培訓的那一個。這三人都是各自部門中的小嘍羅，也都不是能拿主意的，這回碰頭是各自給自家領導帶話，籌備着開個大會。
可期見三人坐定，遂端了三杯茶水過去。薩碧低頭見茶杯裡才漂着三五片葉子，心頭便有氣；卻不知開油接待一般的客人向來如此。冷笑一聲，道：“我聽聞開油海外項目多，駐外的人回來時，都往前臺捎南美的咖啡。我今兒可想嚐嚐呢，也不知使不使得。”可期道：“咖啡有是有，卻只招待外賓用的。”路易保羅微笑說：“哪隻是招待外賓的？我們部門也存了不少瑪雅國產的咖啡豆哩。薩碧難得來開油一次，又是代表集團來的，可別冷落了。可期，可勞煩你一遭，去管我們部門的花山姐要些咖啡來吧！”
可期見路易如此迴護薩碧，心下悒鬱，口裡道：“罷了。我替你們煮咖啡便是。”自去接待室，倒了小半包瑪雅的咖啡豆，聽那咖啡機嘎茲嘎茲地磨。她既氣惱，便將咖啡濃度調高了些。拿三隻白瓷杯接了，並三包白糖、三小盒奶精，用托盤端了過去。許慈旨見狀，喜道：“這會開小會，倒是領導待遇呢。”
那薩碧一隻纖手輕輕巧巧地託了起來，吁了兩口，嘴脣微碰杯沿，便啐了一口，道：“這個咖啡這樣苦，是人喝的麼？”可期心中罵道：“你原不是人。是賤人。”面上卻不發作，只冷冷道：“瑪雅的咖啡，便是這個味兒。你嫌苦，加糖便是。”薩碧冷笑道：“你成心調高了濃度，作弄我們呢。”路易道；“這說哪裡話！想來是可期新手，還不會使咖啡機。我自去吧！”說着要起身。可期嘆口氣，道：“你坐吧！領導瞧見你們自去打咖啡，又得說我。你們嫌苦，我再新燒一壺便是。”
一旁許慈旨見了，覺察氛圍有些不對，便問：“你們幾個，原是熟絡的？”可期心道：“那是很純粹的三角戀關係。”口裡乾笑兩聲，道：“都是好朋友。一塊軍訓過的。”
隔一會子，又重燒了一壺咖啡來。並方糖、奶精端了上去。薩碧卻復慢慢地道：“煩你再倒些茶來。只怕一會我們部門還有人過來。”可期看路易，路易保羅輕聲道：“再……再端茶來罷。”
可期心中悲酸，只道：“罷了，罷了。你是塊寶玉，我卻不是金也不是玉。我是泥，是草，是被人戳着脊樑罵的下賤丫鬟。我也只合服侍你茶水，卻終做不得你身邊的那個人。”
週四晚，可期在衣櫃中左翻右揀，好半日才挑了一條年前專賣店買的淺藍色無袖V領珠花高腰繫帶蕾絲裙襯連衣裙，又揀了一雙羅馬平底水鑽花朵鏤空夾腳趾涼拖。對着穿衣鏡反覆試了。與她合租住了主臥的那對小情侶瞧見，道：“喲，可期你是相親去哪？”可期笑笑不語。
至週五下班，可期一顆心早候得不耐煩了。果見路易保羅來了，隨他下了樓，又見林湘、雞血也在。可期原以爲路易只約她的，不想原來又是雜七雜八一干人等。湘兒湊過來問：“你備了什麼禮物不曾？”可期道：“什麼禮物？”湘兒道：“就是送那薩碧的禮物。”可期奇道：“做什麼送她禮物？”湘兒大奇，道：“你不知今兒是薩碧生日？咱們要去的可是她的生日派對？”
可期忙問路易：“今兒是去薩碧的生日派對？”路易道：“怎的，你不知道？Didn’t I tell you”可期默然。隔一忽才道：“我不知。這回竟沒備禮物。”路易道：“大丈夫だ。都是朋友的。說兩句吉利話也就是了。”
衆人坐了路易保羅的車。可期自坐了後座；心中氣苦，胸腹間隱隱作痛，身子幾乎癱軟。左右人歡聲笑語，她一句也不曾入耳。更兼之此時正是上下班交通高峰，路易上了二環，堵得跟什麼似的，停停開開，開開停停，可期暈車，幾欲作嘔。
開了有四十分鐘，上得機場高速，這才通暢無阻。又駛了約摸半小時，車子拐上一條冷僻而寬敞的大道，駛了十來分鐘。忽見一別墅區。路易開車驅入時，小區門衛左右立正敬禮。但見左右朱門繡戶，畫棟雕樑，瓊樓玉宇，富麗堂皇。又有花柳山水，亭榭樓臺；白石嶙峋，藤蘿掩映；佳木蔥蘢，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清溪瀉玉，石磴穿雲，白石爲欄，環抱池沼。行路兩畔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衆人直看得呆了去，不知京郊竟有這樣的所在。
路易驅車又駛五六分鐘，方在一雙層淺黃色歐式別墅之旁的車棚內停住。衆人下車，但見門廊處兩根漢白玉直紋立柱拔地而起，柱頂飾以祥雲浮雕；檐頂又有參差錯落的幾何紋路。門欄窗槅俱是細雕西洋花樣，下面白石臺階，鑿成西番蓮花樣。拾級而上，門廊地面又以虎皮石砌成紋理。那時間夕陽餘暉猶在，透過樹影灑下來，耳畔又聞鳥聲嚶嚶，流水潺潺，一派祥和安謐。人人皆看得沉醉了，只道是誤入旁人夢境。
可期咂舌不止，道：“這是什麼地方？咱們的派對竟是在此處？”路易道：“此處，即是薩碧的villa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