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可期見葛朱亮過來,忙招呼他,又寒暄一番。葛朱亮道:“好說,好說!”也不等見邀,自在可期邊上那貧哥的椅兒上坐下,問她道:“入司可有大半月了罷?感覺如何?”可期道:“受益良多。”葛朱亮哈哈大笑,道:“答得好。怕只不是心裡話。”可期道:“先生有何見教?”葛朱亮道:“先生不敢。指教也不敢。你喚我聲亮哥便是。”可期道:“亮哥倒也是個爽性人。”那亮哥道:“這可不是個可以爽性的地方。只是我葛朱亮爽性慣了,原收不起這直性子的脾氣。”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怕你笑。我原先也就是個躬耕隴畝的鄉野村夫。”
亮哥見可期興致盎然,便打開話匣,漫漫而談,道:“我說我葛朱亮農夫一個,不怕你笑話。須知若在二十年前,躬耕隴畝乃是樂貧樂道的隱士們的不二之選,原也是件風流雅事。如魏晉朝的名士,如陶潛、竹林七賢等,也都備受人稱道。古時曰‘士、農、工、商’,那爲農的僅次於做官的;而今世道不同,倒成了‘士、商、工、農’。也是風水輪流轉。我朝初始本來重農抑商,無奈有錢使鬼推磨,商得興,農則抑,至當世,耕種便成了極令人不恥之事——簡直比要飯還遭人唾棄。正所謂罵男的罵農民,罵女的罵婊\子:‘農民’二字,原不比‘婊\子’好聽。古時農民,走終南捷徑,棄農入仕,叫作‘名士出山’;今時農民,背景離鄉,叫作‘進城務工’;古時農民,有進得城的,人管他叫‘高人隱士’;今時農民,有進城的,人那叫‘農民工’;古時農夫,作個憂時嘆世、自傷自憐的詩文,描寫描寫菊花兒、鳥雀兒,叫作‘田園詩’;今時農夫,寫個家長裡短、流落漂泊的文章,叫作‘底層文學’。再說古時,倘有仕途失意,不得己而歸耕的,叫作‘歸隱江湖’;今時倘有城裡的回鄉下謀生計的,叫作‘混不下去,回家種地’!”
可期聽了,噗哧一笑,道:“你這先生有意思得很。你名字叫葛朱亮,莫非冒充諸葛亮耕地不成?想來先生可是‘高人隱士’,會作‘田園詩’的了。咱的大領導可有三顧茅廬於你?”葛朱亮道:“我少年時耕地就是耕地,也不須冒充。非只耕地,放牛、放羊、餵雞、餵豬等活,無一不通。要說打油詩麼,也作過幾首。”嘆口氣,道,“唉,如今是什麼年代?又哪及得上英雄雲集、豪傑與共、談笑間指點江山的三國?昔日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如今領導,卻是三過茅廬而不入!”
可期聽了,不由得又咯咯一笑,奇道:“我原只聽過大禹王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卻不曾聽聞‘三過茅廬而不入’。”葛朱亮道:“你給我泡杯茶來,我講給你聽。”可期應了,取了紙杯,又揀了幾片茶葉。葛朱亮道:“喝茶怎用一次性紙杯?你取個瓷杯來給我。”可期心下想:“你又不是領導,卻要瓷杯喝茶。”又想:“罷了。你是元老,我是菜鳥,我給你倒杯茶,且看我能從你口裡套出什麼話來。”方入接待室,從紅木櫃中取了瓷杯出來,又將一次性紙杯中的茶葉倒進瓷杯,拿熱水泡開了。
葛朱亮接了茶,在貧哥的軟椅上坐下,方慢慢道:“我是山東生梨油田出生,家中長老也有那麼幾個是在生梨油田幹了一輩子的老工人。也可勉強算個‘石油世家’;可惜都是底層的,沒什麼文化,做的體力活,給人賣命罷了。我自覺是有小才的。大學本科時,便在石油刊物上發過論文。可惜天妒英才。我畢業那會兒,左右橫豎找不着工作。我爹讓我去油田幹體力活。我自是不願意。總覺得學了這許多年,去打井採井,做工程師也罷了,做一個油田工人,豈不是屈才?然家中逼促甚緊。我自向生梨油田的領導寫了文書自薦,也不得迴音。那些領導來回從我家門前路過,卻從不曾進來?可不是‘三過茅廬而不入’麼!”
可期道:“想來領導都是極忙的。諸葛亮少時便負才名,又有賢士薦他,故劉備三屈駕三顧。亮哥彼時想來年輕,到底肚裡……肚裡……”葛朱亮略略變色,道:“你說以爲我肚裡沒什麼墨水?”可期忙擺手:“不是這意思。只是想來,領導總不肯巴巴去請一個年輕人。既是在油田,隨便哪個飯碗,只怕都有人排着隊搶吧!”葛朱亮道:“這話雖也不錯。只是我卻不願跟他們排隊搶飯碗。”可期道:“亮哥必是身在草廬,心懷天下了!隴中便即三分定天下。”葛朱亮笑道:“三分定天下的雄心妙計,我少時也是有的。”可期接口道:“哦?”
那葛朱亮娓娓續道:“你看我大唐國這石油產業,哪三家做得大?”可期道:“那自然是唐石油、唐海油、唐陋油三家。那石油是管南邊的半壁江山,那海油管海洋石油開發,那陋油管北邊的油田。”這“陋油”說的是“陸油”;原是油企中的老大;近年來效益不好,卻也因是皇企,又管着那些許油田,怎麼瘦死也是駱駝。葛朱亮道:“我少年時,這三家未也三足鼎立。”可期道:“先生莫不是說,那後來的三足鼎立是汝之功?”葛朱亮道:“那三足鼎立,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們不過是倚仗朝廷撐腰,瓜分了大唐的油地罷了。如何算得三分天下?”可期道:“照先生說,那如何算得三分天下?”
葛朱亮道:“我少時入學,專學的石油這一遭功夫。我大唐雖原田廣沃,天府上國,卻不是個產油的地方。油地麼,雖也有那麼幾塊,一百年之內,卻也都要挖乾淨的。”可期道:“那如何是好?”葛朱亮道:“通觀天下,油藏豐裕之處,也就中東北非、南美北美而已。”可期道:“願聞其詳。”
葛朱亮道:“波斯、西海,油藏雖富,早被幾個大頭瓜分,旁人卻分不得一杯羹。再說北美印第安酋長國,你別看那些印第安人頭頂插雞毛,土得掉渣,卻實在是精明得很的人物,他們曉得油地採空了便不可再生,是以極少動自己油地的主意,專門去挖別人的油。”可期道:“這是精明得很了。”葛朱亮道:“不錯。印第安人用油最多,他印第安地裡的油,卻開墾最少。再說那南美瑪雅人的領域。那瑪雅雖也算文明煊赫,卻是不開化的人,他們情願徒步,也不愛坐油車。是以南美的油氣資源,也多未被髮掘。這南北美二地之油藏,雖比不得中東,卻也好過我中土大唐。因其無人開發,故有機可趁。”可期道:“葛先生高見!”
葛朱亮續道:“這高見雖是高見,卻也並非我一人獨有。拿這個賣弄口舌,混混面試還是可以的。真要施行,卻也不易。你看大唐油三家,沒有不爭行恐後去外邊買油田的,但這卻是倒貼錢的賠本生意。只是朝廷爲國民生計着想,故雖賠錢,也年年爭購海外油田。西至西海的大秦、大食,南至印尼諸島,購進的股份着實不少。只是這些大頭不稀罕小生意,又因談判不易,故極少與南北美來往生意。”可期拍手道:“果然是三分天下的高見。大唐油氣三大頭紛紛跳往西邊,亮哥卻要往東去,去跟插雞毛的印第安人和瑪雅人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