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這一日,秋陽高照,金風徐來。
林府裡處處扎着紅綢,人人穿着新衣,個個都是滿臉笑容。
林燁負手站在遊廊上,看着家下人等忙碌地走來走去。今兒是黛玉出閣兒的前一天,也是女家宴客的日子,俗稱“花妝”。
本朝風俗,這一日女家的親眷好友們都要過來,給女孩兒添妝賀喜。其實從三天前起,林府裡就陸陸續續地來了賀客。既有當年林如海的故友,又有如今林燁的同僚同年等。大凡能說得上話的,或是親來道賀,或是打發人來送禮。
這算是好事兒,自己既然進了官場,人脈總是要打開的。況且,不管別人抱着什麼心態過來,總是給姐姐的好日子添光彩來了。故而,林燁是來者不拒。齊整的流水席擺出去,又特意請了與自己交好的趙如鬆和石清泉等一干同年中年紀相若之人來做陪客。既不會顯得失禮,又不會扎眼。
按照規矩,花妝這一日,還要將男方的聘禮女方的嫁妝一同擺了出來,喚作“曬嫁妝”。
水溶多年心願一朝得償,終於要抱得美人歸,自然是高興非常。那聘禮中除過了必有的糕餅茶糖三牲聘金等物,另有各色料子金玉頭面寶石玉器等物,滿滿當當的堆了兩大間屋子。林燁替黛玉置辦的嫁妝,大件兒的傢俱,諸如牀櫃等都先一步送到了北靜王府。其它的則是實打實地裝了一百七十二擡,就等着水溶那邊兒過來催妝後,過半晌一併送到北王府去了。
林燁一邊兒心裡感嘆着這古人婚禮的繁瑣,一邊兒又對大管家林勝道:“勝叔,今兒是正日子,來的人必然不少。叫人都經心些伺候,出了一絲兒岔子,我是不依的。”
林勝笑道:“不消大爺費心,我都囑咐好了,清早天才亮的時候已經帶人四處查看了一回。大爺放心,再不能出一點兒紕漏的。”
“行,告訴大夥兒,打起精神來。過了明兒,我統統有賞。”
陸續便有客人到了——最先來的,卻是賈家一干人等。
這是林家正經的外祖家,林燁便是心裡再不樂意,姐姐的好日子裡,也只得堆了笑臉去門口親迎。
不獨賈母帶着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兒等人來了,便是寧國府賈珍的妻子尤氏,賈蓉的妻子胡氏,並賈家的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也都來了。讓林燁沒想到的是,薛姨媽母女兩個,竟然在一輛車上跟着下來了。
垂了垂眼皮,林燁眼中閃過幾絲嘲諷——也是,薛家人也好,賈家人也好,總歸都是屬膏藥的。認準了有好處的事情,必然就撕羅不開。也罷了,橫豎叫丫頭們盯緊着些,也不怕她們使壞。
不得不說,林燁是個小心眼兒的。他看人一向是先入爲主,一旦是在他心裡先行留下了個什麼印象,再想改過來,就難了。
斂去了眼中的情緒,林燁笑着上前躬身問了好,親自扶了賈母的手,做足了乖巧孝順外孫子的形象。
“外祖母來的早,原該是我打發人去接您纔是,竟是混忘了。實在是該打!”林燁笑眯眯道。
賈母一身兒駝金色領子老紅色團紋對襟褙子,紫色馬面蔽膝裙,額間一條攢珠鑲寶的勒子,端的是富貴逼人。聽得林燁如此說,自然是給足了自己面子。當下心裡也很熨帖,笑道:“你這裡忙着你姐姐的事情,正是該當一個身子分成幾個人來用的時候呢。我又豈有爲了這個惱你的?”
說着,一手搭在林燁的腕子上,跟着他拐進了儀門。
林燁既然扶着賈母,邢王等人便不敢走在他前邊,都跟在賈母后邊次序前行。
鳳姐兒最是討巧,扶了賈母另一側胳膊,纖長的手一指,脆生生笑道:“老祖宗您瞧,這林表弟年紀不大,做事卻是老成呢。這麼大的事兒,我都沒有經歷過,想來也不能如林表弟一般做到事事周到呢。叫我說,到底是您的嫡親外孫,強出別的孩子一頭去!”
都知道她說話逗趣,也是在討好賈母的意思。衆人聽了便都只會心一笑,誰也不搭言。偏生王夫人聽了,心裡卻是不忿——鳳丫頭真真就是個見了好兒就撲的,林家這小子再好,能漫過寶玉去?
這麼想着臉上難免便要帶出來一些。邢夫人走在她左邊,先還很有興致地瞧着林府四下裡的景緻,一瞥之下見了王夫人這般臉色,當下低聲笑道:“二太太倒像是不大高興似的?今兒可是外甥女的好日子呢,過了今兒個啊,大姑娘就是王妃了。”
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到時候二太太再見着,可是得大禮參拜了。”
王夫人心裡大怒,冷笑一聲,“那又怎樣?我固然得參拜,難道大嫂子是不必的?”
邢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那也是不同的。”
賈政前邊兒因爲寶玉的事兒被罷了官,王夫人身上的五品宜人誥命自然是跟着也沒了。如今,榮國府二房兩口子都是白身。賈赦再不着調,也是個世襲的一等將軍,邢夫人這些日子說話腰桿子都要直了不少。
賈母回頭看了邢夫人一眼,目光中帶着警告。邢夫人要說的都說完了,當下抿了抿嘴,不再言語。
林燁分明聽見了,只裝作沒聽見,心裡大感有趣。自己這位大舅母,真有意思。看似小家子出來的不上臺面,但心眼子比起二舅母來,也算是隻多不少的。怪不得呢,這些年外祖母硬壓着她不叫管家,只一味擡舉王夫人。這要是大舅舅襲爵,大舅母再管家,那外祖母可就被架空了。
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扶着賈母往裡走,心裡卻是轉了十來個兒圈。
黛玉今天妝新,早早地便已經起來了。頭上依舊梳着少女的髮髻——這得到明天才會換做婦人的。她身上一襲大紅色縷金鳳穿牡丹繡衣,襯得臉色紅潤鮮妍。比之從前的清雅服飾,更顯得多了幾分嫵媚之感。
見了林燁扶着賈母進來,黛玉忙起身相迎。
賈母快走了兩步,一疊聲道:“快別動,坐下坐下!”
過去攬住黛玉,含淚帶笑,“就是這麼快呢,玉兒竟要出閣兒了!”
擦了擦眼角,嘆道:“若是我的敏兒瞧見了,不知要如何高興呢。”
提及亡母,黛玉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林燁最煩的就是賈母這一點——動不動就打親情牌,不管什麼日子,上來就提故去的母親。真要是這麼念着母親,又怎麼會在姐姐大喜的日子裡來提她的傷心事?
鳳姐兒最是知機,扯着賈母袖子笑道:“老祖宗,您一句話就惹得林妹妹掉了眼淚呢。”
又拉着黛玉手勸道:“好妹妹,今兒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興哭啊。”
說着,又是嘖嘖一陣讚歎:“到底是林妹妹,這通身的氣派,竟是讓我看了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雪雁過來扶了黛玉坐下,黛玉輕輕拭了拭眼角,妝容一點兒都未花。
賈母看着她嬌美如花的臉龐,心裡暗暗嘆氣。不說別的,單就黛玉的氣度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了。從小理家,說句實話,這方面比鳳姐兒只怕還要強出一頭去——畢竟黛玉知書識字,又有長公主身邊的嬤嬤親自教導,光這上頭來看,就不是鳳姐兒能比的。更別提那個商家出身的薛寶釵了!
目光從坐在迎春上首的寶釵身上一溜兒,賈母眼中閃過幾絲厭惡。薛家,如今依舊住在榮國府裡。這寶丫頭……罷了,橫豎張道士給寶玉批過命數,這孩子命中註定不能早娶,且先放着罷。她就不信,以薛寶釵的歲數,還能這麼一直耽擱下去!
林燁撣了撣衣角,笑道:“外祖母,兩位舅母,我先去外邊了。”
賈母含笑點頭,“去罷,若是有什麼忙的地方,讓你二表哥去幫襯着些。”
林燁應了,吩咐屋子裡的丫頭:“白薇,你帶着紫荷雪雁都好生伺候着。”
說着,看了白薇一眼。
白薇會意,福了福身子,“是。”
這會子外邊陸續也有人來。若說小定禮的時候大多客人爲女眷,今兒便是男客女客都有了。林燁滿臉笑容,站在儀門處迎着。
這邊兒女眷們陸續到來,都不免要去黛玉跟前湊趣幾句。黛玉只管微微垂着頭妝新,也不必說什麼。但有人來,雪雁扶着起身屈膝一禮便是了。
女眷們來的不少,諸如史家的兩位侯夫人,王子騰夫人都是比較熟悉的,互相之間說笑,也很是熱絡。
女人一多了,自然要先去瞧瞧黛玉的嫁妝。此時,林家預備下的東西,除了已經送到北靜王府的以外,全都擺到了黛玉的院子裡。大箱小籠,一一鋪排整齊了打開,嫁妝單子便放在一隻紅色的托盤上邊,由黛玉的乳母王嬤嬤捧着供人觀看。
王子騰夫人陳氏對自己那兩位小姑子早就有意見,沒別的緣故,實在是太蠢了。眼中除過銀子錢,再看不到別的。當初那賈家的老太君有意湊成雙玉配,在她看來那是極好的事兒了。偏偏那小姑子搗鬼,弄得人林家姐弟從榮國府裡搬出去,平白的還壞了名聲。再有那學家的小姑子更是蠢到了不行,居然讓兒子去教訓林家大爺?賈林兩家親固然是結不成,怨氣怕是早就種在林家姐弟心裡了!
這會子見人家起來了,又上趕着來巴結?
心裡冷笑,臉上卻不露痕跡。過去拿起黛玉的嫁妝單子看了看,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林家,嫁個女兒出去,竟然這麼大手筆?
嫁妝單子足足二十來張紙,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列着各色器物擺設、古玩字畫、金玉頭面、衣料藥材等。最後,是六處田莊六個鋪面。
陳氏眼中露出驚訝之色,照這麼着,還不得搬空了林家一半的家底兒?
女眷們傳着看了一回,心裡便都不免要感慨一番黛玉有福,兄弟竟是這般大手筆。嫁妝豐厚至此,無論嫁到誰家去,這輩子都是有底氣的。
隨着黛玉嫁妝單子擺在一處的,乃是北靜王府送來的聘禮單子。這兩下里一對比,衆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不說別的,單就整個兒京城來說,見過這麼多的婚嫁,還真未有哪一家子能捨得這般下聘,這般發嫁。
鳳姐兒早就轉着看了一回,心裡咋舌不已——她不懂什麼書畫什麼字幅的,可憑腦子想也知道是好東西。她就看那塞得滿滿的首飾匣子,什麼金的玉的點翠的鑲珠的嵌寶的,紅寶石貓眼石南海夜明珠,幾匣子都裝不下!別人一匣子首飾就充作一擡,黛玉的足足放了六匣子算作一擡!
鳳姐兒出嫁的時候,王子騰也是大手筆陪送,堪稱十里紅妝了。可是跟黛玉這一比,還真的就提不起來。
“林姑娘當真是有福氣啊……”
“那是,林傢什麼門第?也是列侯之家呢。聽我們老爺說,林家先祖也是太祖爺開過時候的功臣呢。這麼多年攢下的家底能少了?叫我說,倒不如說是林家兩位小爺大方,對姐姐好呢!”
“是啊,我瞧着這嫁妝單子上寫着是一百七十二擡,可架不住裡頭東西實在,分量足。放到尋常人家,便是嫁出去十個女兒,怕是都夠了!”
“這還不算什麼。我聽人說,那些牀櫃等物都已經送到王府去了,那一水兒的都是上好的檀木打造呢。”
邢夫人早就扶着鳳姐兒的手去看了一回,這會子難掩豔羨之色,過來衝着賈母賣好:“老太太,了不得啊!大姑娘這嫁妝,當真是我再沒見過的好!”
賈母在女眷中年紀最大,身份又在那裡擺着,故而坐了上首。她不好如鳳姐兒一般轉着查勘,只叫鴛鴦將嫁妝單子拿了過來,戴上水晶磨的老花鏡看了一回,又瞥了一眼王夫人。
王夫人板着臉坐在賈母下首,神色木然,心裡卻是後悔的不得了。早知道林家家底如此豐厚,當初她也不會……
咬了咬嘴脣,看向薛姨媽。
薛姨媽原本不打算來的,耐不住寶釵勸她:“林家眼看着發達了,交好總比交惡強。”因此纔不情不願地帶了寶釵過來。這會子姐姐的目光如何感受不到?
她臉上掛着和善的笑意,心裡卻是苦笑不已:姐姐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不過,不說他們家裡現如今的情形,便是寶丫頭父親在世的時候,家業正好,怕是也不會爲了嫁一個女兒如此敗家的!
迎春等幾個女孩兒都在黛玉的閨房裡陪着她坐。聽着外邊衆人說笑的聲音,各自都有心事。
黛玉發現,往常賈府的三個表姐妹但凡出來,都是一色的妝飾。今兒個,迎春粉紅,惜春煙霞紫,唯有探春,卻是穿了一件兒蜜合色閃金立領的對襟褙子,底下一條橘紅色八幅裙,頭上的赤金點翠小金鳳和耳朵上墜着的水晶葉子形大墜子將她的容貌襯得極爲出色。探春顏色本就是三春之首,這般刻意打扮一番,更是顯得俊眉秀目,顧盼生輝。
只不過,她素日裡一貫是神采飛揚的,今兒卻是神色中帶着些許疲憊。
惜春坐在黛玉身邊兒,容顏俏麗一如往昔,神色間卻是更見清冷。迎春向來沉默寡言,這會子便更是難得出一言。
黛玉因爲妝新的緣故,也不能多話。還得儘量保持着端莊的樣子,有人來了要起身。屋子裡便顯得有些悶了。
寶釵起身笑道:“我去外邊看看。”
正待要出去,外頭一個小丫頭跑進來,笑着回道:“姑爺上門來催妝啦。”
黛玉臉上騰地一下子便紅了。
來催妝的不僅僅是水溶一個,還有八個相熟的少年子弟。一水兒的絳紅色衣衫,髮束玉冠,腰繫錦帶;個頂個兒的都是劍眉星目,站在那裡標杆似的俊俏英挺。
水溶大紅色錦袍,頭戴赤金冠,腳踏方頭靴,面如美玉目若朗星,端的是俊美逼人。多年心願得償,他的眉宇間都是志得意滿的喜氣。
林燁早就命快意樓裡的廚子們直接過來林府,四十來碟子新鮮精巧的果子茶點擺上,水溶等人不過是略微一沾脣,隨即便起身離去。
新親一走,林家宴席擺開,開始招待今日的客人。
賈赦賈政乃是舅舅,自然是上賓,故而被安排在了王子騰史鼎史鼐一桌。
賈政瞧着林燁帶着林燦穿梭在衆人中間,進退有度舉止得宜,心裡想到老太太的意思,不由得點了點頭。這孩子他一向喜歡,如今又有這樣的出息,的確是個良配。
賈赦冷哼了一聲,“老二,眼珠子都要看出來了。”
他在榮國府裡處境尷尬。雖然是長子,且也襲了爵,卻是不能住正房,不能管家。說起來,也算是京城中獨一份的待遇了。前段日子賈政被罷了官,他幸災樂禍了許久。不過又聽有人風言風語說什麼老太太有意要將三丫頭許給林家,賈赦心裡那份不甘更加多了些。沒別的,在他看來,就算是老二一家子落到了泥水裡頭,那老太太的一顆心也是偏的,偏的沒邊了都!自己閨女年紀大,親事還沒着落呢,老太太倒是有心先顧着三丫頭!
王子騰看了一眼賈政,心裡忽然有了些不大好的感覺——這妹夫一家子,別是又要算計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