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幾番纏綿不能寐
幾日後的某天午時,我吩咐煙兒準備御膳,特意強調所有菜品一律不要放辣。以往無辣不歡會因爲御膳不夠辣而生氣撅嘴吊一天臉的陛下,今個這樣吩咐後,所有的宮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煙兒明白其中緣由,澆花時不由自主的飄出一句話:“陛下,您還真是不挑……”
我仰面朝陽,倚在搖椅上搖啊搖,“沈清濁說,傷人最狠的不是用劍,而是用情。如果本王用情統治天下,你猜,最後獲益的是誰?”
“奴婢愚笨,只看得透一點——沈清濁是奸臣中的佼佼者。”
“哈哈,他一定很高興你這麼稱讚他。”我繼續搖着搖椅,冬日陽光看似直直射下來,但不溫不暖,帶着幾分朦朧的涼薄。
短暫的補眠,我續上了昨夜那個夢,這回卻是我站在火場前,攤手一看,竟是稚嫩小手,藕段般的胳膊,再做思索,原來這次的視角是第一人稱啊……我成了那個稚童,面對悽慘場景,大火熊熊,我的第二個動作是將手塞進褲腰帶裡抓了抓,異常的觸感擊潰了我腦子裡的一根弦——這不是我發生過的事,這竟是個男童。那麼,我又爲何會走進這個夢境?
我急忙想要找到能夠看清自己面容的物品,沒有銅鏡,沒有水窪,這究竟是誰家男童?我能感到我的臉上乾涸的淚痕揪得皮膚有些疼,我能感到這副小小身體裡龐大的恐懼悲涼,我慌張,手足無措。大火裡掙扎的火人早已停止叫喊,或者說他們已然成仁了。
不遠處地一絲反光在此時閃進我的眼角,我張開步子想要上前,卻沒能控制住這有些違和的身子,一個向前撲倒——
“陛下就是要罰奴婢,奴婢還是要說的,沈清濁吃喝玩樂好事從來不沾邊,壞事從來少不了他,以前的猥瑣幫那麼多人,現在就剩下他和陛下了。這人也就是模樣俊俏點,實則也就是一個只會玩樂的草包,除了給陛下吹吹耳邊風,他還能幹嘛……”我迷瞪着了的這段時間彷彿就是瞬間,煙兒還接着那個話題說着。
我怔了怔,攤開自己的手看了看,腦子很亂。
只聽煙兒又道:“奴婢給九千歲請安。”
搖椅還在前後晃悠,我擡起眼眸,衛昀逆光而來,停在我面前。薄陽給他的周身鋪了金色的打底,很暖。
“千秋,早朝時玄大人上的奏摺,你可有細聽?”那聲音如同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雲,我卻像浸在寒冬中一樣打了個寒顫,有些失神。
衛昀的嘴一張一合,我躺在搖椅上仍擺着一副在家門口曬鹹菜一般慵懶的姿態。
他彎下腰,那張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瞳仁像是黑玉,玉石俱焚的那個玉,“怎麼心不在焉?仍還是不舒服?不然再喝一些紅糖薑湯,興許會有所緩解。”
我盯着他的脣,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唾沫。於是,衛昀本來嚴謹地脣線彎了彎。
我方纔回過神來,猛地推開他,起身坐直。不行不行,不能再被敵人誘惑了,絕對不能。我一定是像沈清濁所說,到了年紀,因此春心萌動,但是,素來阻我好事的攝政王絕對不應是我萌動的對象。
我的表情直至夜幕升起都一直詭異不定,坐在小湖邊的涼亭裡,可以賞見那汪寒月,月色幽幽,伴着冷清的風,讓人生生憋出一番惆悵。
我揚聲道:“拿酒來!”這上口的三個字咬在脣間,只覺豪邁不羈。
煙兒爲我燙了一壺酒,我端着一杯剛嚥下喉,就看見衛昀朝這邊走來,我覺得他的身形看上去有點憤怒,卻不知他爲何而怒,只好單單歪着頭看他步步臨近。
衛昀的那雙鋒眉立得簡直要飛到月亮上去,面容間溢得全是不悅之情,“你身體纔好,就來吹夜風,這是在跟誰過不去?”
聲音不緊不慢,卻字字透着冷意,即使眼前就是壺燙酒,我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爲了驅寒,我又咽下杯中的酒,吐出鏗鏘地四個字:“干卿何事?”
衛昀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眼裡彷彿都躥出了火苗,“你很會氣人,很會!”
來如風,去也如風,衛昀開得完全是喜怒無常模式,我的賞月興致被他澆了個通透。
煙兒看着那人走掉的背影,爲我添了杯酒,然後慢悠悠嘆息道:“陛下,九千歲被您氣走了,您應該高興纔是,怎麼一臉要哭的模樣呢?”
我喝掉杯中酒,有個疑問,“煙兒,你覺得攝政王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
她思索後搖搖頭。
“他現在很容易生氣,根本就沒淡定過。”
“陛下,也許是因爲在乎,所以他氣多。”
“歪理。”
我兩眼有些朦朧,離開桌子向前走去。月亮仍是那個月亮,以前我和他一起對月吟詩,也曾嬉鬧;如今,堪堪剩下彼此用言語相刺相擊。
腳步一邁,誰都沒預料到,賞月賞得正美的皇帝能賞到湖裡去。墜湖,體冷,眼前盡是一片黑色,好像我一張口,就變成了魚在吐泡泡,真不想做這勞什子的皇帝,就做魚好了,把吐泡泡當做一生的使命。
我知道我酒量不行,但沒料到在湖裡我連撲騰都不曾,只是吐着泡泡下沉,下沉的速度很像武林裡體重千斤的某些嫡傳掌門,更像是被優雅的秤砣鬼附了身。
岸上的驚慌大叫和接連入水的噗通聲,仍沒將我黑色的視線激活,直到,一絲光亮起,閃耀着柔光的衛昀將我帶出水抱在懷裡。
我掙扎着擡起頭固執地問他:“你去而又返,是因爲想吃魚?”
“太醫,宣太醫!”衛昀的語氣中含有從沒見過的慌亂,他拍着我的背,“千秋,你醉了,不要怕,睡醒就沒事了。”
“我沒有醉,沒有說胡話,我以爲你是想吃我,我不就是那條魚?”
寢殿以往燭光盞盞,每次都努力將黑夜撐成白天,今次,只亮了單單一根紅燭,太醫說是爲了讓我安眠。
衛昀的手在我額上摩挲,語調很輕,在說:“怕是後半夜會燒起來。你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到底是在跟誰過不去呢?”
我的心酸浮在胸腔,慢慢升騰,然後從眼角流出來,淚滑落在他的手心,不依不撓地澆灌他打溼他,如果他是夢,我想要他留下。
“一個人睡真的好冷好冷,你陪陪我好不好?”
衛昀手指一頓,然後別過頭去,“你不是說你是魚……我不想……吃魚。”刻意的停頓彰顯他的尷尬。
我低泣起來,極盡委屈。
衛昀按了按額上的青筋,“這樣的酒品……堪稱絕代了。”
我擡起溼漉漉的眼,“那就吃我一口吧,就一口。”
手被握住,他的指一點一點擠進我的手指間,我們十指相扣。我仰起頭,朝着那張薄脣看去,紅燒、清燉、煎炸,只要是你,你怎麼吃我都行,燎原。
一方吻悠遠綿長,換氣間他藹聲喚我:“千秋,你會不會後悔?”
我失神老半天,不知不覺中竟被他剝了魚鱗,“由不得你後悔了,不聽話的人,總要嚐點教訓。”
空氣冷冷拍打着我,他將我和他一起裹上厚厚的麪醬,我稍稍暖和了些。頭頂是翻飛的紗帳,沒有銀星朗天,沒有湖水環擁。
我感覺到了疼,我躺在飯鍋裡被煎熬,我的眼淚化作鹽,我肯定會成爲你吃過的最好吃的魚。真的呀燎原。
……
夜半,幾番纏綿不能寐。
我翻身換睡姿的時候,一點力氣都使不得,渾身就像浸了檸檬汁的無骨人柳,酸、軟、虛、疼……勉強睜開眼,天光大亮,十分沒有懸念地就誤了早朝。
“果然吹了夜風就渾身不舒服呀,一定是衛昀在背後詛咒我了,這個混蛋……”我喃喃自語地時候,煙兒的表情極爲精彩。
我問她:“你是不是有句話,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煙兒搖頭道:“奴婢沒話講……哦,有一句,陛下午膳想不想吃煎炸黃魚?”
我突然泛起一股噁心,簡直莫名其妙。
接下來的幾天,攝政王衛昀看我的眼神很不太一樣,我斷定他是想用懷柔政策將我的奪政心碾碎,這人太過陰險,老用墨黑鳳眸對我進行慘無人道地勾引,饒是本王立場堅定,纔沒能被誘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