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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一個瘦小的黑影從久違有人踏足的攬月閣後牆翻了進去。
爲了防止閣裡有不聽話的姑娘趁夜亂跑,攬月閣的後牆修得很高,那人跳下去以後摔在地上,半晌才爬起來,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的風雪終於停止,被烏雲遮擋的月光也再度傾灑而下,藉着清幽的月光,那人艱難的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往前走着,隱約還可聽見叮鈴的細微脆響。
吱呀……
安若裳推開被封了快一年的廚房,在竈臺下方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一處空的地磚,用力一按,原本放着水缸的地磚發出沉悶的聲響挪開,露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空間,順着木梯可以下去,裡面似乎並沒有人。
安若裳左右看看,並未急着下去,轉而去了隔壁柴房。
屋頂有些漏水,柴房的柴火潮溼發黴,不易引燃,安若裳皺了皺眉,脫下自己的外袍裹成一團塞到兩捆相對幹一點的柴堆下方,從懷中拿出火摺子吹亮將衣服點燃。
衣服緩慢的燃起來,但煙霧不大,安若裳又從廚房找了一壺油倒在上面,火勢一下子猛了起來。
安若裳回到廚房,順着木梯下了兩級又爬上來,用生鏽的菜刀割了手指在竈臺和地面滴了幾滴血,這才鑽進地道。
她下去以後沒多久,水缸又回到原位,完全看不出底下暗藏着什麼樣的玄機。
地道里面很黑,散發着股子陳腐難聞的氣息,安若裳拿出火摺子,藉着微弱的火光從牆上取下一盞油燈,昏黃的光暈一下子照亮前面的路。
攬月閣修建的時候她還沒入宮,安無憂曾給她看過圖紙,她勉強還記得路。
其實她只比安無憂小一歲,安無憂腿沒廢以前,對她很好,會像其他正常人家的兄長一樣教她識字唸書,溫溫軟軟的喊她一聲阿裳。
家中長輩大多早亡,她自懂事以後便被太后姑母教導要疼愛家中弟妹,便主動替安無憂分擔起家中的擔子,只是她沒想到安無憂後來會變成那樣,更沒想到安家先輩與先帝曾有過驚心動魄的權謀角逐。
她勸過安無憂放下,但雙腿被廢,蝕骨之痛叫他無法釋懷。
安若裳邊想邊往前走着,腳下忽的發出一聲脆響,低頭一看,她駭然後退,險些尖叫出聲,她踩到了一句屍骨,不知是什麼時候死在這裡的,屍身已腐,只從破破爛爛的衣服可以勉強看出是一個女子。
安若裳拍拍胸口,驚魂未定,衝那屍骨拜了拜,繼續往前走,不過不敢再胡思亂想,只冷靜下來專注看路,以免再踩到別人的屍體驚擾了亡魂。
攬月閣和昭安樓隔着好幾條街的距離,她在地道里走了許久,眼看油燈快滅了,她不得不伸手護住搖曳虛弱的火苗。
心中正緊張,眼前寒光忽的一閃,安若裳嚇得向後跌倒,嘴裡連忙用胡語喊了一聲:“是我!”
聲音落下,一把錚亮的彎刀幾乎貼着她的面頰插進地面,與碎石摩擦發出的聲響激得她頭皮發麻。
“你怎麼來了?”赤河低沉的說着胡語,並未急着收回刀,顯示他對她的疑慮並沒有打消,安若裳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掀眸迎上他的目光:“王上擔心你們說服不了他,讓我來幫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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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胡語是自己一點點自學的,口音帶着自己獨有的溫軟,與胡人女子截然不同,起初每次開口都會被胡人女子嘲笑,後來說得熟練一些,很多胡人男子能聽懂她說話以後,便喜歡上了她的聲音,好多胡人女子又開始偷摸着學她。
赤河是忽韃的貼身影衛,並不在這次使臣團的名單之中,入京以後,他更是隱匿起來失了蹤跡。
安若裳現在的形象很狼狽,她沒了外袍,嚇得坐在地上,臉上還殘留着恐懼,在赤河面前弱得像只小兔子。
這樣的人,很容易讓人失去警覺性。
赤河微微眯眼,戒備的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終於抽回了刀,安若裳連忙爬起來跟在他身後。
昭安樓之前被炸過,地面建築雖然重建了,但地道卻還有很多沒有修復,只剩下一間密室還完善保存着,不過赤河他們沒住在密室,只是在密室囤了一些糧食。
安若裳跟着赤河從地道出去,看見外面還守了兩個人,兩人皆是遠昭國人打扮,應該是安家當初培養的人。
“怎麼多了個女人?”
其中一個人問,語氣不大好,畢竟現在乾的是隨時會掉腦袋的事,他們自然也不會隨意相信人。
赤河這人性子極冷又孤傲,根本不屑和他們解釋,只橫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不要多問,安若裳卻不能不管,從地道爬出來以後用遠昭國語低聲開口:“我是奉王上之命來的。”
這兩人微微瞪大眼睛,似乎沒想到安若裳竟然把遠昭國語說得這麼溜。
赤河沒再理他們,徑直把安若裳帶上樓,上樓的時候,安若裳迅速把周圍都打量了一遍,發現這裡至少有將近二十個人把守着。
到了二樓仁字號雅間,赤河把門推開,安若裳看見屋裡還守着兩個人,趙寒灼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怎麼了?”安若裳用胡語問。
她學會胡語以後,忽韃便開始讓她交其他人說遠昭國語,連忽韃自己都在學,赤河自然也聽得懂遠昭國語,但他從不肯說,骨子裡對遠昭的一切十分敵視,所以安若裳一直都用胡語和他交流。
“他不聽話!”
赤河只冷冷的說了一句,他做事向來簡單粗暴,趙寒灼不肯乖乖被擄劫,若是引來官兵暴露行蹤十分不利,他便直接把人劈暈。
安若裳暗暗鬆了口氣,隨即沉下臉,嚴肅的看着赤河:“王上讓你帶他來,可不是叫你打暈他讓他睡覺的!”
赤河自知理虧,微微偏開頭不說話,安若裳走到趙寒灼面前蹲下,指尖在他脖頸處感受了下脈動,然後取下頭上的髮釵抓起他的手在他虎口紮了一下。
“唔!”
趙寒灼被扎得醒過來,安若裳立刻將釵子抵在趙寒灼脖子上,同時捂住他的脣低聲警告:“趙大人,不要說話,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趙寒灼一開始並未完全清醒過來,只覺得後頸痛得厲害,待聽清安若裳的聲音以後,立刻想起自己被劫持的事。
他迅速在屋裡掃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正用髮釵抵着他脖子威脅的女子身上。
女子戴着面紗,遮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藉着窗外的月光,他看清這雙眼睛,他認得這雙眼睛。
“公主?”
她的手壓在他脣上,他還是發出了這兩個字的音。
“是我。”安若裳點頭,手上的髮釵握得更緊:“陛下正在全城搜捕趙大人,請趙大人不要大叫大嚷給你自己找麻煩,趙大人能做到嗎?”
感覺到髮釵刺破了脖子上的皮膚,趙寒灼眨眨眼睛,示意自己可以做到。
安若裳試着鬆開手,赤河的身體微微緊繃,做好在趙寒灼大喊大叫的第一瞬間劈暈他的準備。
趙寒灼卻沒有像之前那樣不聽話,他揉揉脖頸坐起來,偏頭看着安若裳:“本官並未犯下什麼罪案,陛下爲何要搜捕本官?”
“趙大人突然失去行蹤,乃是與反賊勾結,欲圖謀反,陛下自然要捉拿趙大人歸案!”安若裳語氣平靜的說,趙寒灼揉脖子的動作一頓,皺眉:“本官怎麼不知道自己與反賊勾結?”
“這就是我們請趙大人來的目的,趙大人現在應該知道了。”
“……”
趙寒灼的確是知道了,這些人是想劫持他與他們一起造反,可是這些人在京中安插的眼線已經被拔除了不少,怎麼還有這樣的底氣敢造反?
“公主,恕我直言,就算你們有安家甚至是太后的支持,也不能謀權篡位,陛下畢竟是正統太子繼位,你們要說服我將陛下從皇位上拉下來,總不會是想擁護我登基繼位吧?”
趙寒灼心平氣和的分析,他其實並不太相信安若裳說的話,楚凌昭不是沒有辨別是非能力的君王,不會因爲他突然失蹤就認定他與反賊沆瀣一氣。
“趙大人,其實你不應該叫我公主。”安若裳說着緩緩揭開面紗。
面紗之下是一張極漂亮的臉,美得動人心魄,像是最好的畫師一點點雕琢出來的精品,任誰見了都會爲之心動。
連趙寒灼這樣對美色毫無所感的人,都不得不承認自己被驚豔了一下。
安若裳看着趙寒灼,一字一句繼續道:“趙大人可以喚本宮一聲皇后!”
後位至今懸空,並未有人承襲,但趙寒灼記得,三年前,楚凌昭是有過皇后的,他登基那日,太子妃安若裳與他同登後位!
只是太子妃三年前難產死了……
趙寒灼眼眸微微睜大,瞳孔微縮,臉上寫滿了詫異。
他沒有想到,這位胡人公主,竟然會是遠昭國三年前難產而亡的那位皇后!
“趙大人,本宮還活着,當年腹中的皇子也還活着,從血緣關係來看,本宮的孩子是陛下的皇長子,日後當立太子,襲皇位,趙大人提前擁立本宮的孩子登基也是理所應當不是嗎?”
安若裳一句一句的問,她的眼眸微彎,應該是笑着的,臉上的表情卻是僵硬的,像戴了一層面具,那美變得空洞死板詭異起來。
趙寒灼曾在大理寺的卷宗裡讀到胡人有一種換顏術,可以將兩個人的臉皮揭下來調換,然而調換容貌以後,兩人的表情都會僵滯,再也無法做出其他表情,且換顏如同逆天改命,會折人壽元,被換顏的人,最多隻能再活五年。
趙寒灼沒有見過換顏術,可現在安若裳的情況和他讀到的卷宗情況很像。
“趙大人,你若答應擁本宮的孩子繼位,以後本宮讓你做遠昭的丞相,你趙氏一族的子嗣也會受到皇恩庇佑,福澤百年,當然,趙大人若還有其他需求,本宮也都會一一滿足!”安若裳說着把髮釵插回頭上。
她的動作很優雅,除了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優雅和教養都十分擔得起一國國母,但她說出來的話卻十分的不得體。
楚凌昭正值壯年,以他的身體狀況,再掌政三四十年完全沒有問題,但安若裳現在就要挾幼子以令諸侯,還是和胡人勾結。
且不說趙寒灼對權財並沒有過多的貪慾,她許諾給趙寒灼的那些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她誕下的孩子不過也才兩歲多,就算繼位,也只能是被胡人操控的一個傀儡,並沒有任何實權。
也許等不到孩子長大那天,胡人就會吞併遠昭,將遠昭的臣民變成胡人的奴役。
到那時,遠昭將變成水深火熱的人間煉獄!
“皇后娘娘,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和胡人的能耐了?本官就是死,也不會給胡賊做一件事!”
趙寒灼義正言辭的說,他罵了胡賊,這兩個字刺痛了赤河的神經,他突然暴起,一拳將趙寒灼打倒在地。
趙寒灼的腦袋狠狠地磕在地板上,血立時從腦門涌了出來,耳朵一片耳鳴,嗡嗡的叫着什麼都聽不清。
“你們纔是雜碎!”
赤河用胡語惡狠狠的罵了一句,他其實有個叫赤澤的哥哥,那天的生死局,赤澤死在了校場上,被陸戟親手所殺,赤河這些天一直憋着恨。
赤河又狠狠地踹了趙寒灼幾腳,在他拔出刀的那一刻,安若裳擋在趙寒灼面前:“赤河,別忘了王上的話!”
安若裳用胡語說,制止了赤河劈下來的動作,又繼續道:“我能說服他!再給我一刻鐘的時間!”
安若裳說得斬釘截鐵,赤河拿着刀的手青筋暴起,他用了所有的自制力來剋制自己滔天的怒火,安若裳甚至能聽見他咬牙的嘎嘣聲。
“別忘了你們的大計!”
安若裳再度提醒,赤河低吼一聲,拎着刀走出門,他也沒有因爲盛怒走遠,就直挺挺的站在門口,背對着安若裳和趙寒灼,似乎是怕再多看趙寒灼一眼,就會忍不住將這個人劈成兩半。
趙寒灼偏頭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陣陣發暈。
安若裳作勢要把趙寒灼扶起來,實則就着這個姿勢沾了他剛剛吐的血在地上寫了兩個字:救命!
她寫得極快,因爲太過緊張,指尖不受控制的顫抖着。
赤河是看得懂遠昭國文字的,若是他突然回頭看見,後果不堪設想。
“趙大人,你難道還看不清眼前的形勢嗎?”
安若裳故意拔高聲音問,趙寒灼被她喚回一點理智,看清那兩個字,偏頭看了她一眼,安若裳立刻用手將地上那兩個字抹去,扶着趙寒灼站起來。
“趙大人,遠昭皇室從先帝開始就已經腐朽不堪了,多少忠良被構陷奪命,多少英魂在遠昭上空盤旋哭嚎,趙大人難道不期待一個賢能的明君爲遠昭百姓謀得繁榮盛世嗎?”
安若裳感情充沛的追問,手緊緊的抓着趙寒灼的胳膊,眼底充滿熱切地期待。
時機實在太難的了,卻也只夠她發出這兩個字作爲訊息。
趙寒灼看了赤河一眼,腦子仍有些昏沉:“皇后娘娘覺得,與胡人合作就可以爲遠昭百姓謀得一個盛世嗎?”
“王上已經與本宮談好了,他出兵助本宮的皇子繼位,本宮會將蘅州以北的城池割讓給他,並每年給他三成遠昭的糧食!”
胡人一族所有的人不過才十多萬,竟然要遠昭三成的糧食,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經是獅子大開口了。
趙寒灼抿脣不語,安若裳繼續道:“本宮的兒子也是正統的皇室血脈,他身上流着陛下的血啊!”
安若裳刻意加重了這兩句話。
她背對着門站着,赤河因爲她的語境變化轉過頭來,卻沒有走進屋來,在赤河看不見的地方,她的表情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眼眶卻溢出了晶瑩的淚花,彷彿正遭受着極痛苦的事。
趙寒灼心念一動,昏沉的腦子裡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也許那個孩子在胡人手裡,生命遭受着威脅,連皇后本人也不得接近,所以她才需要求助。
“趙大人,本宮的兒子還小,他什麼都不記得,將來你可以親自教他什麼是忠孝禮義信,可以教他爲人處世和治國之策,只要有人好好教他,他就一定會長成一個合格的君王,你不能因此抹殺掉他未來所有的可能,對嗎?”
安若裳放柔聲音說,她的淚涌得更歡,眼底充滿希冀,好像已經看見自己的孩子在別人的悉心教導之下茁壯成長起來。
“皇后娘娘確定沒有騙臣?娘娘既然說皇子無虞,那孩子現在何處?”趙寒灼沉聲問,人終於緩過來了一些,安若裳眼底閃過驚喜,立刻擡手擦了眼淚,強壓下激動問:“趙大人肯幫本宮做事了?”
“先見了孩子,確定孩子是皇室血脈再說。”
趙寒灼保守回答,安若裳臉上的淚痕已經消失,也幸虧她現在的臉做不出什麼表情,不會輕易露出什麼破綻,她扭頭走到門口,仰頭看着赤河:“他會幫我們,但要先帶他去見我的兒子。”
赤河將她剛剛和趙寒灼的話聽得很清楚,但安若裳還是用胡語說了趙寒灼的要求,赤河眼神凌厲的將趙寒灼從頭到腳都掃視了一遍,一臉不贊同:“他很狡猾,不可以。”
“王上的目的是要他幫我們,我們必須信任他!”安若裳加重語氣,說完,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太過着急了,連忙壓低聲音解釋:“你不知道,我們遠昭國最重君臣關係,我兒子是當今陛下的孩子,以後也是要繼承皇位的,他會幫我兒子的。”
赤河皺眉:“必須先得到王上准許。”
“我……”
安若裳還要再說什麼,樓下突然傳來異動,赤河立刻把安若裳推進屋,自己也跟着進來把門掩上。
“有官兵發現地道追來了!”
外面的人喊了一聲,窗外又涌進來兩個人,二話不說將趙寒灼劈暈扛在肩上,赤河也不多說,扛上安若裳,和那兩人一起跳出窗外逃離。
安若裳捂住自己的口鼻纔沒有尖叫出聲,只是赤河的肩膀很硬,硌得她整個人不舒服,上半身又倒掛在赤河肩上,整個人都眩暈起來。
然而沒過一會兒,安若裳又驚出一身冷汗,她認出周圍的地形,赤河扛着她正在往安家老宅趕,他要去問忽韃要不要帶他們去見孩子。
安若裳是瞞着忽韃找的赤河,一旦赤河和忽韃碰面,她剛剛撒的慌就會立刻露出破綻!
該怎麼辦?
安若裳問自己,腦子卻亂成一灘漿糊,根本想不出對策,心懸到嗓子眼兒,幾乎要跳出來!
然而在離安家老宅還有一條街的時候,赤河停了下來,安若裳聽見有一個人用胡語對赤河道:“所有人都不在,只有王上一個人在裡面,但被看得很嚴,根本沒辦法進去。”
“一定是遠昭的皇帝發現了什麼,我們要先去見孩子,讓這個姓趙的完全相信然後爲我們所用,儘快推倒遠昭皇帝,不然王上會有危險的!”安若裳立時開口,她其實快吐了,可腦子卻生生抽離出了一絲理智飛快的應答。
赤河站在那裡沒動,安若裳擡手,在自己左心室砸了一下,用胡語宣誓:“願我的靈魂在王上腳下安息!”
這是每個胡人族民都要對王統發的誓,是最高意義的臣服,哪怕死後,連靈魂都要被王統踩在腳下。
在胡人心中,凡是立下這個誓言的人,一旦背叛王統,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在安若裳說出這句誓言以後,赤河和另外兩個胡人也都立刻捶胸說了這句話。
說完,赤河扛着安若裳朝城門口的方向奔去,安若裳明白,赤河是被她說服了。
躍過幾個房頂,安若裳低聲開口:“赤河,等下。”赤河沒停,絲毫不受影響,安若裳強忍着反胃繼續道:“我腳上的鈴鐺還在,恐怕會驚動官差!”
說完,赤河終於停下來,毫不客氣的掀開她的裙襬,瑩潤白皙的玉足上,銀色小巧的鈴鐺安靜的折射着光亮。
這鈴鐺表面看着與普通鈴鐺無異,實則中間卻是有一根銀絲貫穿了安若裳的腳踝。
這是當初忽韃親自讓人穿進她腳踝的,一是爲了防止她逃跑,二則是爲了取樂。
剛開始帶上鈴鐺,她連路都不敢走,忽韃卻偏要讓她跳舞,聽那鈴鐺的聲響。
赤河眼底閃過厭惡,他開始意識到,安若裳現在對他而言其實是個很多餘的累贅,趙寒灼想見孩子可以,他完全不需要帶上她。
安若裳敏銳的察覺到赤河的想法,連忙開口:“他也許對孩子的身世還有很多疑問,有我在,我可以解答給他聽,讓他完全相信。”
安若裳剛剛已經展示過自己的說服能力,赤河猶豫了一下,擡手直接蠻力拽下安若裳腳上的鈴鐺丟開。
殷紅的血迅速涌了出來,鑽心的疼痛從腳踝傳遍全身,安若裳不敢喊,只能一口死死的咬在自己手腕上,眼淚模糊了視線。
赤河不再管她,扛着她飛快向前掠去。
兩串做工精緻的鈴鐺被丟到街角,安安靜靜的躺着,而無人察覺的房檐還有房檐之間的地磚上,有點點血花無聲的落在積雪之上,暈染出朵朵豔麗的花。
臘月十三,卯時一刻,蘅州。
下了四日的暴風雪終於落下帷幕,黑沉了許久的天終於放晴,輕柔的晨光傾灑而下,厚重的城門發出沉悶的聲響,一隊輕騎如利劍一般衝出。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到處都變成一片銀白,地上鋪了厚厚的積雪,足到人小腿肚,馬跑在上面也十分吃力,馬上的人卻沒有因此有絲毫的退怯。
一路疾行,越往北,積雪越深,漸漸過膝,太陽也越升越高,折射出的光芒刺眼得緊,馬兒因爲天性感知到危險而停滯不前。
“籲!”陸戟拉了馬繮繩急停:“所有人先用紗布把馬眼睛蒙上!”
雪地的光太強了,馬和人的眼睛都受不了,好在他們都戴着斗笠,不會直接被晃到眼睛。
這樣吩咐着,陸戟又夾了馬腹繼續前行,邊走邊將背上背得罐子取下,將裡面的粉末全都灑在雪地上。
罐子裡裝的是鹽,有助於讓雪化得更快,雖然明知道這樣做只是杯水車薪,也聊勝於無。
又往前走了一點,他看見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的路面有兩處異常鼓起的小包,像是埋了什麼東西,連忙策馬過去一陣翻刨,挖出一個人來。
那人穿着邊關將士的衣物,人已凍得昏迷不醒,臉上是被薰燒的痕跡,衣服上更有斑駁的血跡。
陸戟心頭一跳,顧不上其他,將那人的衣物褪去,連忙用雪團搓洗他的身體,又將自己的外袍脫下給他取暖。
別死!告訴我邊關發生了什麼!告訴我那裡的情況,讓我儘可能的瞭解多一點!
他在心裡嘶吼,心臟抽痛得厲害。
“將軍!”
後面有人跟了上來,見狀全都脫下自己的外袍給那將士裹上,過了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那人才悠悠轉醒,陸戟沒急着問話,將水壺遞過去給他餵了一口熱水。
喝了一口熱水,那人終於又有了一絲生機,眼神茫然的看了陸戟一會兒,忽的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衣領,啞着嗓子奮力嘶吼:“胡……胡人攻城了!”
那人虛弱極了,哪怕拼盡全力,聲音也啞得跟蚊子似的,陸戟必須湊到他嘴邊才能聽清他的話。
“胡人有多少兵馬?現在城中的情況怎麼樣?”
陸戟追問,那人被凍得太久了,腦子也轉得慢,好一會兒才消化掉陸戟的問題:“很多!胡人有很多兵馬,遠遠超過我們!將軍扛不住的……”
遠遠找過我們!
扈赫的消息是真的!
忽可多真的率了十萬大軍攻城!!
雖然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親耳聽見這個消息,陸戟整個人還是受到了衝擊。
如這個士兵所說,邊關只有三萬兵馬,是完全扛不住十萬大軍的。
從初八到現在已經足足五天了,就算邊關的將士再能扛,邊城也已經岌岌可危了……
“將軍呢?他現在如何?胡人第一次如何攻城的?”
陸戟問的是陸嘯,那將士眸光渙散,思緒似乎又回到忽可多率兵攻城那夜,他臉上不由得露出崇拜的笑:“將軍……威武,燒了胡人的戰車,誓死不讓胡人踏進城門一步!”
說着話,他渾身戰慄起來,似乎因爲這句話被激勵。
“戰車?什麼樣的戰車?”
陸戟追問,那將士神智卻已混亂,他的眼珠轉了轉,掠過陸戟看着一片雪白的天空,喃喃自語:“陛下,胡人攻城,請陛下派兵增援!胡人攻城,請陛下派兵增援!”
那將士口中重複着這兩句話,陸戟還要再問,那將士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陸戟也愣了一下。
他死了,在戰事爆發以後,第一時間趕往京中報信,卻被暴風雪困在了這裡。
胡人攻城,請陛下派兵增援!
是他留在這人世最後的一句話。
陸戟抿脣,臉部的線條繃得死死的,像一尊雕像,片刻後,他從那將士腰間摸出一塊木牌,上面寫着將士的姓名,籍貫。
陸戟將木牌交給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帶着這個,快馬加鞭回京,稟告陛下,忽可多率十萬大軍壓境,請陛下派兵增援!”
“是!”
那人接過木牌立刻翻身上馬離開,陸戟把那將士抱到路邊一棵大樹旁,讓他面朝蘅州的方向坐着。
剛剛陸戟看了一眼,他是蘅州人士,離自己的家鄉就只有一步之遙,卻永遠都止步於此!
“其他人跟我走!”
“是!!”
所有人竭盡全力回答,吼聲震天,似乎想用這樣的方式讓在邊關頑強抵抗的將士知道,還有人在努力趕過去,請他們再多堅持一下,堅持着活下去!
與此同時,被硝火毀得一片狼藉的邊城外響起嘹亮的號角聲。
胡人第八次攻城。
這一次,城裡已經一滴酒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