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不知道自己的行動掀起了多大的波瀾,只知道,月光院突如其來的舉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吉宗在紀伊殿悠閒的喝着熱茶,大奧裡面亂成了一鍋粥。不過,她要做的事兒也不少。
“打探的怎麼樣?”吉宗詢問三郎佐道。
三郎佐明顯停頓了一下,吉宗放下茶杯,手指輕輕劃過杯沿“怎麼?很困難?”
三郎佐回過神來,趕緊搖搖頭“不是,宗春的落腳地已經查明瞭,她歷來在江戶的落腳地就不是個秘密。”
吉宗挑了眉,看了眼三郎佐的神情,沒有再問。
“盯緊了她,到時候,我有用。”
三郎佐看了眼吉宗,垂下眼“嗯,我吩咐下去,沒什麼事兒的話,我先出去了。”
吉宗看了眼三郎佐迅速消失的背影,心想,肯定有事兒!三郎佐有不好和她說的事兒,纔會消極遁走,不然,非熬到她要就寢不可。吉宗收回視線,轉着手裡的空杯子,她現在想的是,怎麼讓月光院站到她這邊來。今天一見,她調整了方案。天英院一定還會回來找她,因爲她沒有其他人選。間部詮房本來是對立面,過了今天,也不絕對了。吉宗雖然不打算收攏間部詮房,可是,如果能少些阻力,又何樂而不爲呢。月光院和間部詮房的關係,並沒有外面傳聞的那麼堅不可摧。那麼,他們的分歧點在哪裡呢?而月光院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呢?
三郎佐出了茶室,在避人的地方停了下來,拍了拍胸口。宗春這兩年在江戶,落腳地就是一處,吉原,吉原高嶋屋。至於爲什麼他剛剛沒和吉宗說,是因爲,宗春迷戀高嶋屋的太夫清露,這清露是繼高橋後迅速竄起的一顆新星,說起來還是熟人,就是阿袖。吉宗和阿袖之間有什麼,他不太清楚,不過依着吉宗念舊的情況,這事兒不是什麼好消息反而是壞消息。
在他看,這是可以利用的,可是,他若是跟吉宗說了,事情估計就不一定是怎麼個情形了,有時候,他也能感覺到吉宗的躊躇和憂鬱,特別是人命上。
三郎佐在角落摩拳擦掌的,覺得這是他該替吉宗出面解決的,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候,又覺得爲難憂鬱。這時候,他無比想念阿圓,若是阿圓在這裡,這事兒估計她很完美的就解決了。不過,也是自己經歷過了,他才知道,做惡人,有多難受。
“你在幹什麼?”忽然,一個人出聲喊三郎佐。三郎佐猛然回頭,看着離他不遠的有馬,心想,這人功力也不弱嘛,她都走得這麼近了,自己居然沒注意。
三郎佐想了想,把這事兒說了出來。有馬想了想,說“阿袖我認識,這事兒你若放心,就交給我辦吧。”
三郎佐驚訝的看向她,有馬壓了壓脣角,解釋道“主子認識阿袖是第一次來江戶的時候,那時候同住在一個長屋,是鄰居家的孩子,很懂事,主子可能對他有些憐惜。我知道你顧慮什麼,無非是怕主子知道咱們利用阿袖和主子的交情,傷了主子的心,也傷了她的面子。可是,阿袖能不能答應幫忙都是兩說,即便他答應幫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這事兒在我看,無非就是成或不成,成了,主子要是高興,就是個賞,不高興就是個罰。差事辦了,主子怎麼評斷是主子的事兒。”
三郎佐從來不知道,有馬也是個這麼能說的人,他驚訝於有馬的通透和理性,反思一下,其實他自己有私心。說白了,他就是在乎吉宗怎麼看他,怕自己若是作惡,被吉宗看輕。有馬其實也清楚,只是不說罷了。
怔楞在原地想了半天,三郎佐睜開眼睛,對有馬道“還是我和你一起去吧,你認識阿袖,好說一下,可是這差事本來就應該是我辦的。”
有馬看看三郎佐,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吉原·高嶋屋
宗春在大奧裡吃了虧,心情明顯不好,不過這個人倒不是個下|流的,拿人發脾氣這事兒她幹不來。她覺得自己首先是個高雅的人,這從她平時出行陣仗和穿着打扮都能看出來。
“大人。”拉門被從外面推開,清露也就是曾經的阿袖站在門口亮了個相,輕喊道。太夫是個職業,也是一個職業的頂尖,自然有其標準和行規。清露這幾年的功夫已經稚氣盡脫,言行舉止,眉眼神態都已經很不同了,像打磨過的玉石,不僅細膩圓潤,更是造型優美。清露本來的樣貌已是十分,經過打磨,竟然顯出十二分,像是一朵奇花,以生命爲代價綻放。不得不說,高嶋屋是吉原翹楚,也有緣由。阿袖本來氣質偏冷,高嶋屋接手後,沒有讓他變得豔俗,而是着重突出了這一點。收效也確實不錯,人,總覺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不易征服的就越想征服。
一如此時,清露半側了身子,上身微微後仰,臉半側向宗春,低眉順眼的,嘴角緊緊抿着,像是隱忍着什麼。誇張的服飾,爲了突出人線條的優美而垂落的袖子、腰帶,依着他的站姿讓人呈現出一種病態妖嬈的美麗,一如島國園林裡那些被修建的過分的樹。
“清露,你來了,過來座。”前一刻還板着臉一臉鬱結的宗春,一見到清露的瞬間,兩眼放光,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很是喜悅的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清露微微點頭,算是行禮,一步一步挪過去,擡腳尖,輕提踩在腳下的褲子,甩袖再收回,眉眼始終垂着。宗春很享受這種作態,她覺得,這就是美,而清露把這種繁瑣形式的美髮揚到了極致。
清露跪坐在宗春身旁,臉並不朝向她,側着身子替她倒了杯酒水。宗春看着他冰冷的臉,整個人都覺得熨帖,連酒水都更甘醇了。最初見到清露,他就是這副樣子,當初她不過是爲了見識一下新起之秀,被清露怠慢了,還出言譏諷過他。那時候,清露就是一張冰冷的臉,眼神甚至有些傲慢,一甩袖子就走了。那一刻,宗春覺得心臟都要蹦出來了,她深深的迷上了清露。後來,她又是重金收買,又是大張旗鼓的,才梳攏了清露。哪怕只是看着他,都覺得心情愉快,恨不得帶回家,藏起來,時時刻刻的觀賞。甚至,她都捨不得在清露如玉的肌膚上添加任何一筆。好像不論紋什麼,都配不上他,都是玷污了他。他現在這個樣子,就很美。
兩個人就這麼詭異的相處着,宗春滿臉熱切的看着清露,清露半側着身子不冷不熱的支應着。
“請太夫更衣。”外面傳來了聲音,這是提醒清露該換裝了。清露微微行禮,看着宗春伸出欲攙扶他的手,微微遲疑了一下,輕輕搭了上去,宗春覺得麻酥酥的感覺從被他碰觸的地方迅速傳遍全身。
清露出了房間,隨着他的“番頭新造”回了自己的房間梳洗換裝。這個番頭新造,也是熟人,就是阿袖最初落難時那家的“番頭新造”。阿袖來高嶋屋的時候,這個人也跟來了。
太夫規格不一般,配置也好,更何況他有個大金主宗春,對衣食住行都很講究,他也就被修飾得更細緻了。簡單的擦洗,換上新的衣衫,頭髮也重新梳過。要說爲什麼有些人,家裡明明有男人,卻還是喜歡來吉原,可能就是因爲吉原的男人,更善於修飾自己,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而家裡的男人,大多失了這份細緻。
外白內黃的襯衣,水藍的外裳,細緻的眼尾描了紫色,清露站在半米高的臺子上,任他的番頭替他塞着腰帶,而他,好像是個沒有生命的人偶。番頭環着他的腰身,一層層卷着腰帶,貼近他的時候,低聲道“你真的答應了那兩人?”
清露像是沒聽到一樣,閉着眼,展着雙臂,任人施爲。番頭的神色沒有惱怒,繼續替他卷着腰帶,爲了好看,腰帶比平常的腰帶寬許多,足有人小臂那麼寬,長度足足有三米,一層層捲上,把人的中端整個繃住了,有點兒類似歐洲的塑身衣。只是,人家是裹成花瓶,島國是裹成水桶,審美差異而已。
“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看這位大人很喜歡你,極有可能帶你出吉原。”番頭再次低聲耳語道,別說室外了,這音量,站得稍微遠點兒都聽不清他說了什麼。更何況,兩個人都是一副冷臉,表情欠奉。
這次,清露倒是有了反應,他露出個嘲諷的笑,閉着眼睛道“怎麼,你覺得,能嫁給人當個側室或者外室,就是不錯的選擇麼?我怎麼不知道,你的要求這麼低。既然如此,你爲什麼還留在吉原?”
清露的話讓番頭停了手,驚訝的看向他,幾年了,兩個人雖然朝夕相處,可從來沒一次說過這麼深。清露的話裡夾帶的怨氣和憤怒還有不屑,讓番頭感到震驚。
清露看着番頭有了年歲但仍然精緻的面龐,冷冷的逼問“怎麼,以你的相貌和手段,都沒有一個富商或者武士肯娶你回家麼?”
番頭的眼中閃過劇痛,清露一愣,隨即垂了眼簾,抿緊了脣。“這樣就行了。”他自己別好了腰帶,輕輕下了臺子,不去看番頭,提着衣服往外走。
番頭的聲音有些低啞,道“人最愚蠢的就是該用腦子的時候講感情,該講感情的時候又用了腦子,你看輕自己的身份,莫做傻事。”
清露擺了個招牌姿態,輕佻的問“我是什麼身份?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現在人們願意捧着,我就是太夫,等有一天我老了,說不定連你都不如,還混不了個番頭,只能去站街!”
番頭自問經歷了大風大浪,再也不會爲什麼而動容,可是,清露的話每一字每語句都戳在他心窩子上,連呼吸都變得苦難。
“不論我穿多麼華貴的衣服被包裝的多厚實,卻只能赤腳,這就是我的身份,我連穿足袋的權利都沒有。”清露並沒打算放過番頭,繼續出口惡言,他打量着番頭的裝扮,一日不退休,吉原的男人們,一日不能穿足袋,這彷彿是種烙印。夏日還好,一到了如今天一般的冬日,漫天的白雪,卻有男子赤着腳穿着木屐,那他一定是特種行業的。
曾經,阿袖是那麼怕冷,恨不得連眼睛都圍上。可是現在,他成了清露,赤着腳也能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人的潛力,是無窮的。
番頭忍下翻涌的情緒,低聲問“你既然這麼在意那人,當初她要帶你走,你又爲什麼不走?現在,卻要捨命幫她。”
清露終於站直了身子,看向番頭,垂下眼,半晌,擡起眼冰冷的說“我也想看看,這吉原究竟有什麼好,讓人這麼流連忘返。能拋家舍業,不顧一切的進來。”說完,不願再留,轉身出了門去。
番頭捏緊了拳頭,眼睛赤紅一片,卻沒有落下一滴淚水。
大奧裡,間部詮房正難以置信的看着月光院,他們中間隔着竹簾,可是以彼此的熟悉,間部詮房可能肯定簾子後面的人,是月光院。但是,他現在說的話,自己怎麼聽不明白?
“你是說,讓我支持吉宗?”
月光院捻着佛珠,清晰道“你怎麼做我不在乎,我支持吉宗。”
“你不是知道,我預定的人是尾張的宗春麼?”
月光院聞言,冷哼一聲“哼,那人現在還不是尾張藩主呢,先把繼友處理乾淨了再說。再說了,那個沒心肝的,真要是讓她當了將軍,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間部詮房面色一僵,確實如此。
“而且,你支持誰,怎麼支持,我不管。我的人,我的勢力要支持吉宗,你看着辦吧。”
間部詮房看着竹簾,月光院的身影在竹簾後影影綽綽的“你這是要拆夥?阿輝,你瘋了。我們兩個早就分不清楚,現在你這麼說,什麼意思,什麼你的我的!”
“呵,我可不知道什麼時候和大人是一體的了。我是我,你是你。我們既不同生也不共死,你死了,我也會好好活着的!”
間部詮房覺得又好笑又生氣“阿輝,別鬧了,你當這是辦家家酒麼?你想怎樣就怎樣?吉宗是天英院看好的人,你也去支持她,豈不是和天英院一夥兒了。”
月光院輕笑出聲“他支持他的,我支持我的,再說了,我和天英院本來就是一夥兒的,我們不都是家宣的男人麼?”
間部詮房眉頭一皺“阿輝,你怨我,你在報復我?”
唰的一聲,月光院從高臺上起身,一把扯掉了簾子,神情倒是冷靜,可是他捏着簾子的手青筋暴露。
“不,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恨的是我自己!”
間部詮房也站起了身,道“鍋鬆的死,我也不想的,你要相信我,我比誰都希望她好好活着。”
“我不怨她死了,我只怨,我只怨爲什麼她要糟那麼多罪才死!七歲的孩子,最後只落了一把骨頭,我怎麼就沒想過,活着,纔是對她最大的折磨!可是,我卻鬼迷了心竅,居然任憑她活着,甚至都沒去看看她!”
間部詮房聽了,心裡一哆嗦,她軟下聲音,像往常那麼哄着月光院“阿輝,鍋鬆已經死了,可我們還活着,我們還要爲將來做打算。而且,吉宗這事兒,和鍋鬆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月光院砰的一聲,把簾子摔在了地上,氣息倒是喘勻了,不像剛剛那麼劇烈起伏。
“鍋鬆死了,我活着,可是我們沒有什麼將來!你的將來是你的,我的將來是我的。吉宗這事兒,就是我爲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間部詮房咬牙道“好,你是真想撕破臉是吧?就算我們沒有將來!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可是,就從利益講,我佔了高位,對你又有什麼壞處。你就把我們當成利益關係,什麼是吉宗能許諾你的,而我不能?!”
月光院忽然笑了,間部詮房不傻嘛,知道吉宗許諾了自己東西,可是,他撫平了衣服,走回了高臺,道
“不,她許諾我的,你給不了我。”
間部詮房捏緊拳頭,道“你不說,怎麼知道我給不了你?再說了,吉宗離着將軍的位置還遠着呢,她能不能活着坐上去還不一定呢。”
月光院忽然入定一般,和激動的間部詮房不像在一個空間裡。
“我可以等。”
“你!你!”間部詮房氣得發抖,在人前鮮亮的她,總是在月光院面前失了僞裝。“好!我就看看,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甩衣袖,間部詮房大步出了房間。
月光院看着被他扯掉的竹簾子,還有空曠的房間,忽然笑了。他最擅長的,就是賭博和等待,他賭了一輩子,也等了一輩子,他不介意再下賭注,繼續賭下去等下去。
是夜,天英院和間部詮房分別給吉宗遞來了橄欖枝,分別邀請吉宗入駐御城,承諾都會鼎力相助。而吉宗對着兩人的邀約,再一次,拒絕了。
作者有話要說:呼,好懸就關小黑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