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已是初夏,濃密的綠遍染枝頭,有耐不住的蟬已經開始鳴叫,與之相對的,是大奧裡的靜謐,並非夜深也並非無人。恰恰相反,庭院裡,走廊上,一個個沒關緊的門口,都可見人頭攢動,可是,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靜候着。
近日,吉宗將軍有孕的消息風一樣的傳遍了全國上下。衆大名推人進大奧的預謀,還有皇室試探送人的意圖,都偃旗息鼓。伴着這個消息而來的,還有吉宗的側室於須磨之方即將進入大奧的消息。是的,此人可以說是吉宗後院第一人。
今天,就是於須磨預計抵達的日子。從早晨起,衆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要麼是打雜的碎了碗盤,要麼是吳服之間的裁錯了衣服。大家的心思早就跑了,都在想,這位於須磨是怎樣的人。於須磨是進過一次大奧的,可是那時候他不過是個藩主的側室,誰也沒放在心上,現在情況可是大大不同。
現如今,他是以御部屋的規格直接入駐大奧,這種事情並不常見,畢竟,將軍繼任其側室都是緊隨而來,像於須磨這樣,過了小半年才接來的,少之又少。那將軍大人是疼愛他還是不待見他呢,大家紛紛猜測。還有,將軍那明顯出懷的肚子,有經驗的一看,怎麼也得有六個月了。這孩子,是於須磨的還是不是呢?是的話,那他可是名正言順的御袋大人。如果不是,這事情就又有意思了。是將軍另一位側室久的?還是和將軍有姦情的竹的?亦或是將軍貼身侍衛三郎佐的?八卦消息層出不窮,常常吉宗吃頓飯的功夫,版本就又多了幾個。
這對於靜謐到詭異的大奧,無疑是個熱議話題。更多的人,都幸災樂禍的等着看古牟的笑話。開玩笑,將軍大人只專寵他一人,能不招人嫉妒麼?最初將軍不入大奧,後來入了大奧卻不點人,再後來倒是點了古牟,卻用順手似的再也不換了!大奧的衆多男人,很不滿意!可是,他們卻只能嚥下,恭敬的侍奉恭維這個大奧第一人。
什麼?爲什麼不敢給古牟下絆子?你別開玩笑了!這位可是想出暴屍的主兒,人都死了,他還能想出扒了衣服吊起來示衆的辦法。這麼兇殘的人,誰敢得罪他!雖然自殺殉情的戛然而止,可是大家對古牟卻沒有敬意只有深深的畏懼。現在,這位要失勢了,大家還不得跟着樂呵樂呵。
“大人,來了,來了,於須磨之方大人到廊下了!”古牟身邊剛提起來的御中葛急匆匆的趕來,在門口踉蹌了一步,險險止住了步伐,勉強行了個禮。
門內守着的人不悅的白了他一眼,這人毛毛躁躁的,就是愛搶攻,可他心裡高興,古牟之方大人不喜歡莽莽撞撞的人。而且,對方這麼倉皇,難免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他偷偷歪頭打量,果然,古牟大人描眼線的手抖都沒抖,流暢的勾了個邊。
“咔噠”一聲,細細的毛筆擱在了青瓷盒子上,門裡門外的兩個人,都偷偷吞了下口水,把頭垂下了。不知道爲什麼,古牟大人也不發脾氣,說話輕聲細語的,可是大家都怕他。
“走吧,咱們去迎迎。”古牟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了身。鮮紅的裡衣深紫的外裳,輕輕挑起的裡襯是濃綠的顏色,看的人先是被這色彩紮了眼,再細看就是被古牟的妖冶奪了神魄。古牟被吉宗寵愛後,大家才見到他,繼而紛紛想,他這樣的神韻容貌,是如何隱藏的,居然沒有人發現。
“大,大人,何必呢,這不是給他臉面麼?說起來,你們二位,都是御部屋。”這位嚥着唾沫拍着馬屁,一看古牟吊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差點兒沒被自己的唾沫噎死,這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趕緊垂了臉,氣都不敢喘了。
古牟是以御半下的身份入的大奧,自然是商人之子,也就不用梳半月額,濃密的頭髮黑漆一樣挽着,他倒沒像大家以爲的那樣,恃寵而驕的理了武士的半月額。面子不是別人給的,也不是自以爲是就能掙來的,就像他不理半月額,就像他禮下於人的去拜見於須磨。
“走!”古牟一步跨出了門,出了院子,廊下的人小心的避讓,偷偷擡起的眼睛卻滿含着看八卦的興奮。
古牟往滕波爲於須磨準備的院子走去,果然剛到門口正好迎上了於須磨。兩隊人在狹長的走廊上停下了腳步,激動的看熱鬧的人差點兒暈過去,這是正面對上了。誰會先服軟給對方行禮?兩個人會不會當衆就給對方沒臉?大家捏緊了拳頭,興奮的瞳孔都擴張了,紛紛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一個字,他們連眼睛都不捨得眨,生怕錯過一個眼神。
於須磨穿了一身翠綠的吳服,內着墨綠襯衣,他微微擡起的袖口,透出嫩黃的裡襯,紛紛讚了聲好樣貌。於須磨二十出頭,青松一樣挺拔高潔,往那一站,氣勢一點不比古牟矮,甚至多了份清爽。好像悶熱的天在手裡握了塊兒寒玉,溫潤細膩又透着絲絲涼意,吹散了人心頭的煩悶。
古牟打量着於須磨,好氣度,只是,他嘴角抿了下,心想,這位眼睛裡含着戾氣,雖然隱於平靜的雙眸之下,可是這種氣對於五感敏銳的古牟,還是能接收到的。看來,不管吉宗將軍不接於須磨來大奧是爲了保護他還是怕他攬權,至少,眼前這位是不領情的。古牟心裡一鬆,他可不樂見於須磨和吉宗毫無罅隙,那樣的話,他只能成爲輔佐於須磨的人。他當初懷疑吉宗以殉情之事相議,就是要給這位據說心善慈悲的御部屋大人找一把趁手的刀。自己雖然有成算,可是也耐不住吉宗偏心啊,這大奧的勢力分佈還不是看將軍的喜好的示意。現在,他最大的擔心去了。
隨即,古牟笑着,對於須磨大大方方行了半禮。於公,這位是老中的獨子;於私,他也是前輩老人。
“於須磨之方大人,一路辛苦。”
於須磨面上表情沒變,微微還禮,袖子裡的手卻攥了拳頭。
“於須磨之方大人,這位是古牟之方大人,現在大奧可就以二位爲尊,還盼你們二位和睦相處多多提攜衆人。”滕波立於兩人之間,一副和事老的笑容。其實,他心裡也是快樂翻了,兩個人明顯看對方不起,這就是他的機會啊,他們要是和諧了聯手把住吉宗的牀,別人還混不混了,他還吃不吃回扣了。
“久仰大名。”於須磨微微點頭,道。早聽說大奧裡出了位妖嬈的古牟之方大人,這人大大咧咧的立於自己院前,一身重彩,不是古牟之方還能是誰。一想他不在的這段日子,就是此人陪伴吉宗,他的受寵程度有耳皆聞,即便知道吉宗懷了自己的孩子,可還是像被蟲子啃咬一樣痠麻。
“您爲前輩,還請多多指教。”
古牟的五官沒有於須磨的精緻,可是偏偏組合在一起再配上他的獨特氣質,很奪人眼球。於須磨自偷偷換了藥,吉宗又久久不接他來江戶,就一直夜夜難寐,原本月朗星稀的人像被烏雲遮住透着幾分陳鬱,自然沒有“正得寵”的古牟看上去出彩。
於須磨抿了抿脣,冷冷的說“我沒什麼能指教的,反而還要向你多討教。”
衆人一聽,樂了,這是對上了,對上了,還是對上了?
古牟也沒料到於須磨是這麼一個不管不顧的主,連面子情都不想維護,難道自己估錯了他的品性?正在想要不要再試試對方的時候,就有人飛快奔來,腳下步子細碎,好像滑過水麪的一挺快舟。
“將軍大人駕到!”隨着他的來報,御玲廊的鈴聲,響了起來。
現在不是晨拜會的時間,可是誰也沒規定將軍不能來啊!至於將軍大人爲什麼選這個時候來大奧,衆人齊刷刷的看向於須磨,又齊刷刷的看向古牟。後者微笑着說“看來將軍也甚是掛念大人,請!”
於須磨抿了脣用牙咬住,劇烈的疼讓他止住顫抖,因爲古牟挑釁而生的憤怒,因爲許久不見吉宗的想念,也因爲對吉宗情緒不可知的恐懼。古牟這麼說,無非是嘲諷他,吉宗已經當將軍這麼久,卻沒有接他來。現在倒是來了,可是卻是堂堂正正走的御玲廊,他也即將成爲衆多男人中的一個,渴求吉宗賞賜一眼。曾經,他們守得清貧,卻甘之如飴,平靜安樂,可是,現在,這一切像被風吹散的煙,無影無蹤徒留一些嗆人的煙火氣。
古牟和於須磨並排走在廊上,其他御目見以上的也顧不上梳洗打扮,紛紛按照品級依次併入隊伍,跟着古牟和於須磨,小步輕移,往御玲廊去了。
於須磨身份稍貴於古牟,跪於門左,他追隨吉宗於潛龍,情分自是不同,這面子,不論是滕波還是古牟都是要給他的,沒有誰會在這種事上拎不清。就像古牟的隨從說的,他可以不去見於須磨,可是見了,就是行禮的份兒。
滕波接着跪拜的姿勢,偷偷打量古牟和於須磨,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大門推開了,衆人行禮,於須磨的額頭緊緊貼着地面,甚至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臟好像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似的!
刷刷刷,雪白的足袋,灰色的常服,停在了於須磨面前,他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結了,忽然,吉宗低聲嘆了口氣,除了他們兩人,別人應該聽不到。這聲嘆息,像針一樣刺進了於須磨的心裡,沒入肉中什麼也看不到,可是卻一跳一跳的疼。
“梅,你來了!”於須磨的胳膊被吉宗輕扶,前者擡頭,先入眼簾的,是吉宗明顯突出的肚子。吉宗半蹲着拉起了於須磨,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吉宗也想過見到於須磨的時候,自己心裡會是什麼感覺,現在,看到於須磨瘦的兩頰凹陷的臉,還有稍顯混沌的目光,吉宗只能再嘆一聲。她攥緊了於須磨冰涼的手,讓他立於自己左側。
一般,大奧有身份的男人,可以在將軍前行的時候,跟隨着在其身後走出御玲廊。可是,將軍牽着,卻是殊榮,大家屏住呼吸,看吉宗是要拉着他還是放下。吉宗輕輕掃了眼衆人,剛要鬆手,卻被於須磨攥住了,她回頭看他,那雙驚慌的眼睛,一如兩人初見。吉宗停了半天,回握了他,安撫的拍了拍。於須磨覺得耳邊像是響起了悠揚的樂曲,吉宗不記恨他,不猜疑他,也沒有厭棄他。她還念着兩個人的舊情,也許是給肚裡孩子面子,總之,她今天願意在大奧衆人面前,給他臉面,一切,好像沒有那麼糟。
就在於須磨被吉宗牽着,幸福得雲裡霧裡的時候,吉宗身子一沉,彎腰拉起了跪在走廊另一側的古牟。
“忍,你也一起來。”
古牟揚起的臉上,充滿了明媚的笑容,他甚至看都沒看於須磨一眼,好像意識不到他的灰白,只是滿目情意的看着吉宗,彷彿世界只有她一般。吉宗左手牽着於須磨,右手牽着古牟,緩緩行走於御玲廊,三個人的衣襬,像在衆人跪伏的頭頂劃過,掀起了層層漣漪。只是,左側的於須磨,臉色灰白;而右手的古牟,卻滿面紅光。
作者有話要說:撓頭,最近小忙,更新懈怠,我有罪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