矇矇黑的天際,下起了花瓣雨,辨不清顏色,只餘瑩白。十二個着內紅外白吳服的年輕女子,統一服裝統一發飾,舉着兩米多高的竿子,上面挑着精緻的燈籠,燈籠下面垂着長長的流蘇;短着打扮的十二個樂手,吹奏着很日本的民族音樂;十二個男子上白下紅,一人一個花籃,往路上撒着花瓣;一騎白馬上,馱着一個男子;馬後面跟着十二個武士,也是統一打扮。這樣的陣仗很少見,又隆重又奢華,晃花了衆人的眼。
但這一切,都蓋不過騎在馬上的那個男人。白色的無袖外卦,紅色的吳服,鮮豔的像血一樣,高聳的帽冠,閒適的表情。他微微擡着嘴角,好像在笑,卻未達眼睛。好像這儀仗這圍觀的人羣都不存在似的,他就是獨自出來策馬遊玩的,世間一切都爲了襯托他的存在一般。
吉宗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景象,鮮豔欲滴,好像透過視網膜直接印在了腦子裡,帶着炙熱和刺痛強勢入侵。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見到這個男人,她都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身體,思想,心跳,都不歸她管,也均不能控制。只能呆滯着身體,停止了思想甚至心跳,看着他。世界好像只餘他一人,時間彷彿也在這一刻靜止。飄飄落下的櫻花中,吉宗看着那人的倨傲姿態,卻無端的覺得,這花瓣,就像他落下的淚水,無聲、美麗、卻隱隱透着血腥。吉宗不知道爲什麼會覺得他很悲傷,像只困獸,她覺得自己感覺到了他的痛,心疼得都抽搐了。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失控,會有這麼難以解釋的情緒。如果說她的心裡有一道防護牆,那這人就是能直接穿牆而過的那一個,自己所有的防備和理智,在這人面前,都形同虛設。不要問她爲什麼,不要責怪她,因爲她自己也在問爲什麼會這樣,也在責怪自己怎麼可以如此失常和不理智。這不是能用語言和邏輯解釋的問題,像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病毒,迅速侵入,擴散,自我修正,然後霸道的佔據了她全部的身體和思緒,又和她的每一個細胞都如此契合。
馬上的人如有所感,亦或是隨機的轉向了吉宗這邊,有一道窺探的視線刺到了他。竹看向路邊,只有黑壓壓的人,因爲燈籠明亮,越發讓人看不清黑暗的道路。他收回目光,掛着慵懶的笑容,一路在衆人的讚歎聲中,往迎接天皇特使的品川黑輪山而去。
儀仗走過去,街道又陷入一片昏暗之中,衆人也都欣喜的分享着這難得一見的盛況。而吉宗,陷入了一片寂靜又黑暗的世界。她心中的光,隨着儀仗的遠去,也被帶走了。
儀仗到達山中驛站時,天已經黑透了,院落周圍點着火把,驛站裡燃着明燈倒也顯得熱鬧。儀仗魚貫而入,又順着圓形的院子散落開,本就明亮的院落,因爲他們的到來,更添明亮。竹騎馬而入,馬進了院子,就沒有隨儀仗再深入了,停在了門口的位置。馬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躁動,低着頭煩躁的用蹄子刨着地,鼻子裡呼哧呼哧的噴出熱氣來。竹伸手拍拍馬的脖子,無聲的安撫着自己的夥伴。寬敞的院子中央,堆着圓錐形的柴火堆,足有一人多高。
竹一伸手,自有人遞上了他慣用的弓,他坐在馬上,兩手空拉了幾下試了試,又伸出了手,一支燃着火的箭被小心的遞到了他的手裡。左臂伸直,右臂拉弦,他的脣貼在拉弦的右手拇指上,箭頭燃着的火焰微微跳躍着,甚至灼痛了他舉弓的左手,但是他一點兒都不急於把箭射出去。深深的深呼吸,讓急速跳動的心臟平靜下來,他終於啪的一下,把箭射了出去。嘭的一聲,院子中央的火堆燃了起來。映亮了天空,也照亮了院落,院子這邊放下弓的竹,和院子那邊站在高臺上笑得陰沉的有棲川宮正仁親王。
竹翻身下馬,自有人接過。他邁着穩健的步子,度向院子的另一邊。
“見過有棲川宮正仁親王殿下。”竹行至高臺下,停住步子,跪下行了大禮。沒有人讓他起身,他只能跪着,一嘴的銀牙幾乎要咬碎了。想起近衛熙的話,他心裡的怒火就像這院子裡燃着的篝火一般,可達天際。可是,實力,纔是說話的底氣,所以,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都不能表現出一丁點兒的不滿,還要深表感激。因爲,那個男人沒幾天的時間,居然就清理好了大奧。手段之兇狠,一點兒都不遜於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這個男人,即使放在朝堂上,也不會遜於任何人。所以,他來了,他這個前任將軍留下的沒有任何憑藉的養子,在這兒“享受”近衛熙殿下賜予他的天大的“恩惠”,體現他最後的那點兒價值。
下巴被人用扇子輕佻的擡起,有棲川宮正仁親王飽含**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竹。而竹的臉上,哪裡有一絲的不耐和尷尬,滿臉的笑意,連眼睛都顯得水潤潤的,他微微挑起嘴角,輕聲道“殿下。”
“哈哈哈,好,好,實在是好,絕色,絕色!”有棲川宮正仁親王用扇子敲擊着手掌,放聲大笑。她把扇子別在腰間,彎下腰雙手扶起了竹,只是竹的個頭,比她高了許多,她眼裡閃過不滿,竹微微垂下了頭,她又恢復了笑容。牽着竹的手,當着一院子的人,上了臺階,進了屋子,拉上了門。
“沒有我的傳召,誰也不許進來!”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和竹要幹什麼似的,大聲交代道。院子裡,衆人融入夜色中,成爲夜色的一部分,只有篝火,噼噼啪啪的燃着,一聳一聳的跳動着,像要掙脫這束縛逃離地面一般。
清晨,吉宗還穿着入睡時的白色單衣,赤腳坐在遊廊上,看着院子裡的那口自來井,好像上了癮。她手邊放着一盞茶,已經換了很多次,就這麼從熱到涼,替她換上熱的,再放涼。服侍的人對着趕來的加納政直低語了幾句,後者揮揮手,示意她們出去。加納政直上前,替吉宗換了盞熱茶,雙手遞到了吉宗面前。
“藩主大人請飲茶。”她輕聲道,吉宗有些怔愣的伸出手,接了過來,送到嘴邊,卻被滾燙的茶燙回了神。
“嘶。”吉宗長了個貓舌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她怕熱。加納政直未見惶恐,反而出聲道“藩主大人難道接過水的時候,不覺得燙手麼?非要飲下才知。”
吉宗被她說的一愣,覺得這話很有一番哲理,預則立。她收回心神,問道“昨日讓人去查的事情可查清楚了。”她把燙手的茶盞放回了地上,仍舊入迷的看着咔嗒咔嗒響的竹管子,石水槽,和那水汪汪的一灘水。只是,此次,她的心神不再遊弋。加納政直看着吉宗的側臉,有些出神而靜謐,德川光貞也喜歡坐在這裡看這小水井,一看也能看半天,加納政直不知道,她們都在看什麼,或者說,在想什麼,只有此時,才覺得,她們果然是母女,有血緣天性。
“回主子,查清楚了。那位阿袖,是於最近嫁給了那人爲妾。”加納政直並不擡頭打量吉宗的表情,吉宗的表情其實也就淡淡的,只有心裡有些怔愣,曾經,阿袖是多麼不屑於以美色示人,但這世間,你沒有能力,就只能爲魚肉,任人宰割,這是他逃不了的命運。阿袖長相出衆是他的錯麼,不是,但是沒有實力或者說機緣保護自己,那就是錯。
“那人是什麼身份?”兩人的關係,吉宗見時就想明白了,雖然她對男子十二歲就成親這點有些匪夷,但自己家裡不是也有一個麼?她想知道的,是那個女子的身份,和詭異之處。
“那人全名大石臧內助,赤穗藩浪人。”
“赤穗藩?”吉宗看向加納政直,後者點點頭接着說“對,就是上次在鬆之廊砍傷吉良也砍傷您肩膀的淺野長矩的赤穗藩,大石臧內助此人不簡單,她原爲赤穗藩藩主‘家老’,乃藩士之首!短短几個月,就處理好了藩內事務,隻身來到江戶。”
“哼,隻身前往!”吉宗撇撇嘴,想起了那羣佩刀的人,原來是無主之人,一羣浪人。
“她來江戶幹什麼?”
“復藩,嚴懲吉良上野介。”
“這也行?”吉宗皺眉問,不過也是,將軍換了,裁決未必不能變。
“是,她們最近一直在活動,想復藩,淺野大學並不支持,江戶家老反應也一般。”
“淺野大學?”
“是淺野長矩之妹,如果復藩,她就是藩主。”
“那她爲什麼不爭。”吉宗問,世人不是都愛逐名?
加納政直覺得此事倒是值得詳說“那她也得有命去博,淺野大學是個內斂優柔之人,不會放手一搏的,這贏了是藩主,輸了連命都沒有。而且,赤穗藩內情況也很複雜,派系雜糅,所以說這大石臧內助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藩務整理好,實在是不容易。她兌換藩幣,整頓遺老餘少,把藩內民衆之損失降至最低,實屬大才也。”在沒有監督的情況下,能對着這麼大一筆錢財不動心,還安排藩內人民的生活,無主之人還爲主送終,是不宜,算得上“忠義”。
吉宗對大石臧內助此人有了個大概的認識,也承認她在政務上的“大才”。只是,“赤穗撤藩,領土罰沒、衆藩士、武士無主,流離失所,他們的家人呢?就沒受牽連?”
加納政直看了眼吉宗,道“按理家眷都要受牽連,只是,藩主的正室自請落髮出家,而像大石此類爲復藩奔走的人,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她來江戶之前,就把正室送回了夫家,斷了夫妻緣分。”
吉宗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法不責衆,估計幕府能毫髮無傷的收了這個尚武大藩,心裡早就樂開了花,哪裡還顧得上計較這些。只是,此事其實後患無窮。公事上的事情,吉宗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心裡最後落在了私事上。大石臧內助既然知道和丈夫離婚,那就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也不想連累親人。但是,她爲何又要納了阿袖?阿袖的命就不是命麼?她在享受最後的溫柔麼?不,她在掩飾身份,麻痹對手。她越沉溺於美色,對手戒備心越低。但是,她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色胚麼?不,那是個極度自制和內斂的人。所以,阿袖就成爲了她在江戶的最好掩飾,甚至,夜晚無聊時的消遣,也許,是遇襲時的一塊人肉盾牌。
吉宗捏緊了拳頭,她想幫幫阿袖,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這世間事她都管得過來麼?就在她想着對策時,有人匆匆來了,像是有消息要報。將軍繼任,江戶城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面,其實早就開了鍋。吉宗也是要求他們有任何風吹草動無論大小都要上報,她對加納政直點點頭,後者招人來回話。
是關於那人的,加納政直看了眼藩主的背影,挺直,但也孤寂,她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有些猶豫,但現在吉宗無疑是她的最大領導,她只能如實彙報。但是,那人的影響,對藩主無疑是巨大的,上次藩主絞進了鬆之廊事件中,甚至爲了保護那人,捱了一刀。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受傷倒是其次,如果情竇初開卻是爲了那人,倒真是無妄之災。所以,德川光貞用盡了辦法,才把吉宗從那次刺殺行動中拔了出來。可是,那人真的是說拔就能拔的麼?
“什麼事?”吉宗看她半天沒回復,皺眉問道,難道真的是很來不得的大事?將軍暴斃了?這江戶城中,此時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意外。
加納政直低着頭想了想,擡眼看着吉宗道“只是個小道消息,今晨,前任將軍的養子竹君由天皇特使護送回城,並正式提出求婚請求。”
吉宗聽着這短短的一句話,在腦子裡過了無數遍,不知道爲什麼,就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每個字她都知道,但是連在一起體現的豐富涵義,她怎麼也不明白。那人是昨晚去的驛站,今晨纔回,去的時候一個人,回來倆人,那人還求婚了,爲什麼,一夜促膝長談相見恨晚一見鍾情?屁!兩具交疊的身體撞入吉宗腦海裡,她趕緊閉上眼,屏住呼吸,用力把這個畫面逼出去。只是,這個場景清空了,留下的,只是那漫天紛飛的櫻花花瓣,每一片都像竹的眼淚,落下,就灼痛了她。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男人都算什麼,在這世人的眼裡?她不理解,也接受無能,但是,她又能如何呢?不,她一定能做些什麼!她的手緊緊扣住了膝蓋,用力的捏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