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須磨聽到自己的御中葛來報的時候,其實沒有聽清他們說什麼,反而是被他們的表情吸引,因爲御中葛臉上的表情過於驚喜。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吉宗抱着長福跨入屋內的時候,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吉宗懷裡的長福睜着懵懂的雙眼,吧唧吧唧的啃着自己的大拇指,好奇的四處環顧,也不知道她眼裡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於須磨驚訝的忘了行禮,他站直了身子,一會兒看看吉宗,一會兒看看長福。吉宗揮揮手,御中葛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間,輕輕合上了門。
忽然,長福從嘴裡抽出了拇指,肉乎乎的小手,向於須磨的方向伸了過去。
“她想你抱抱她,你不想抱抱麼?”吉宗看着已經愣住了的於須磨,對着他遞了遞孩子。骨血關係真是種奇怪的東西,她已經體驗過了。
於須磨有些笨拙的抱過長福,襁褓中的孩子流着口水衝他有些諂媚的笑着。
“她真醜。”於須磨的想法一不小心衝口而出。
吉宗反而呵呵的笑了“小孩子不都是這個樣子麼?”
於須磨先是驚訝於自己的失言,而後又在吉宗的笑聲中擡頭,多久了,他沒有看到吉宗這樣的笑容,有多久了。兩個人,好像又回到了過往的歲月。可是,於須磨低下了頭,隱藏住了自己的表情,彷彿專心的看着長福。可是,他們都知道,他們兩個人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您,從奧泊出來,又去久那裡了麼?”於須磨的嗓音啞啞的,好像在壓抑着什麼。他懷中的長福像是感受到了父親的緊張,用力的瞪了蹬腿,揮動着小拳頭,希望得到關注。
“怎麼只有您抱着孩子來了,久呢?我好久沒和他來往了。”長福已經把自己的拳頭整個塞進了嘴裡,吉宗輕輕湊近,把她的拳頭從小嘴裡拉了出來。長福不泄氣的想把拳頭塞回嘴裡,可是吉宗只用兩根手指就阻止了她。長福沒有放棄嘗試,手過不來,那她就去就手!她擡着還沒長結識的小脖子,過於沉重的腦袋嘗試擡起,好湊近拳頭,這次,比操縱自己的手還費力,她忽然扁扁嘴,哭了起來。
吉宗一時有些無措,趕緊鬆了手,長福滿意的奪回了自己小手的控制權,趕忙塞進了嘴裡,吧嗒吧嗒的啃了起來。只是,哪裡還有一絲傷感,滿滿的得意,她,勝利了。
“真是個聰明的小傢伙。”吉宗輕輕戳了戳她鼓鼓囊囊的小臉,低聲道。
於須磨下意識的把孩子往懷裡拉了拉,身子稍微遠離了吉宗,可是吉宗並沒有追上。她停留在原地,看着一副戒備狀態抱着孩子的於須磨,撩起衣襬,平靜的跪坐了下來。
於須磨看着吉宗平靜的看着自己,想了想,也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跪坐在吉宗對面。
“梅”吉宗醞釀了一下,輕輕開口道。於須磨的身子一僵,他已經許久沒和吉宗這麼平靜的對面而坐了,吉宗也沒有再這麼輕輕的喊過他梅。那些或悶熱或冷清的日子,自己受在院子裡,等吉宗來探,雖然單調卻不枯燥。每當吉宗完好的出現在院落門口,他就覺得整顆心都被填滿了,他不在意吉宗是疲憊還是歡愉,因爲她來了,自己就得到了慰藉。而他,會撫慰她,陪伴她,把每一個夜晚,都變得寧靜安穩。這些日子,就像在昨天。可是,昨天早已遠去。現在的他,還是在等待着,可是,心不再平靜,心裡的渴望也是慾壑難填。他不知道,是他變了,還是吉宗變了,這種等待,變得煎熬,讓人變得醜陋。他都不想擡頭,害怕吉宗曾經的信賴目光蕩然無存,也怕自己的貪婪顯露在臉上,徒惹厭惡。
“梅,咱們好久沒這樣聊聊了。”吉宗出聲,打破了於須磨的沉默。
“呵”他輕笑出聲“最初,在天守閣,我們也不善言談,都是阿圓,在吃飯的時候,說一天的見聞。”
是啊,那時候,他們倆都是聽着,可是,即便那樣,他們心裡,也感覺溫暖安逸。
他們兩個人之間,好像也是從這種尷尬的寂靜開始,慢慢的,經過時間,變得默契,即便兩個人誰也不說什麼,只是在一起,也覺得平靜,被包容。也許,就是這種習慣性的沉默,造就了今天的尷尬。吉宗改變着,也看着梅的停滯不前,只是不說,卻漸行漸遠。而梅享受着這種包容和沉默,卻在某一天轉身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身旁,早就沒有了吉宗的身影。誰的錯?
“我們,都習慣傾聽,不喜歡傾訴。”於須磨低頭,看着長福,就一會兒的功夫,她啃着拳頭,竟就累了,一會兒閉眼,一會兒又猛然睜開,不捨棄的猛唑兩下手,可是,隨即又昏昏沉沉的要睡過去。於須磨想,是不是,如果彼時他能說出自己的恐懼和貪婪,今天的一切,也不會相同。只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他看着終於落下沉重眼皮的長福,擡頭,看向吉宗,問道“是不是,沒可能回到從前?”他的聲音裡,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哀求。
吉宗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於須磨,輕輕搖了搖頭。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今天打架了,說一百年不來往,轉眼吐口唾沫,又收回了誓言,高高興興的玩兒在一起。這是成人的社會,還夾雜着政治,並不是說一聲“對不起”,或者“我原諒”你,就能解決的問題。
“梅”吉宗放慢的語速,儘量讓自己接下來的話,沒有太多主觀感情“當初,你逃到天守閣,不是你能選擇的;被我所救,亦不是你能選擇的;將軍大人的賜婚也是;甚至,你可以說,長福也是你的不由自主。”
於須磨有些驚訝的看着吉宗,她不是個小氣的人,以他對她的瞭解,她是個有擔當的人,習慣打落牙齒和血吞。她從來不會解釋什麼,也不會找補什麼,一如自己的貿然闖入,還有她姐姐們對她的不公平。她總是默默的接受,然後尋找解決辦法,更多的時候,她都一力承擔了下來,超乎年齡的有擔當。初時,他感恩,忐忑,甚至有些負疚;慢慢的,因爲了解,他開始心疼她的沉默;可是,後來呢,他從這種沉默中迷失,甚至,利用了她對他的責任感和信賴。
於須磨覺得鼻子和眼睛,**辣的痠痛,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自從設法讓吉宗懷孕開始,他的心就像一隻猛獸,終日不得安寧,躁動貪婪。可是,當他真的靜下來,看清了真實,卻仍緊緊攥着猛獸,不肯讓它離去。那是他最後的尊嚴,如果連這都失去,他將一無所有。他閤眼,壓下衝鼻的酸辣,忍了下去。
“您的意思,是說,我拖累了你。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從救了我開始,你的日子就開始變得艱難。姐姐們的猜忌,傾斜的平衡,甚至逼迫你走上了你並不熱衷的權利追逐。”於須磨控制着自己的顫抖,有些尖刻的說“如果能選擇,我寧可當時,凍死在天守閣門口,而你,也沒有救過我!”
吉宗的目光沒有一絲晃動,靜靜的看着激動的於須磨,輕聲道“梅”
於須磨猛然捏緊拳頭,壓抑着心裡的猛獸,它就要把他也吞噬乾淨了。
“梅,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救你,娶你,生下長福。”於須磨猛的擡頭,淚水終是不受控制的盈滿了眼眶。“我對以往的每一天,都充滿了感恩。”
“你”於須磨卸力的倒向一邊,抱在懷裡的長福險些掉在地上,幸虧他下意識的抓住了。而長福沒心沒肝的睡着,晃動只是讓她緊了緊眉頭,不曾醒來。
“梅,你可以親自撫養長福長大成人。”吉宗輕輕的說,於須磨震驚的看着吉宗,淚水沒有掉落卻模糊了他的雙眼,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他幾乎被強烈的幸福感擊倒。誰有此榮幸,能撫養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大奧法典上,寥寥數位,都是極得寵的人。
“只是”吉宗看着狂喜的於須磨,堅定道“梅,從你落髮出家開始,你就應該斷了和家裡的聯繫。你可以是梅,可以是於須磨,可以是長福的父親,可是,你不能再是大久保家的獨子了。”
於須磨震驚的擡頭,心臟劇烈收緊,來了,來了,吉宗居然真如母親所說,想要切斷他和家裡的關係。她想孤立長福!於須磨緊緊抱住長福,他姓大久保,這有什麼不好?這樣,長福會有一個強盛的父族,可以護她平安長大!吉宗前面說了那麼多讓他動搖的話,就是爲了不讓長福,有自己的父族麼?爲什麼?
一時間,許多男人的臉,在他腦海閃過。是的,吉宗還年輕,她以後還會有孩子,不同男人的孩子,可是,長福,卻是他的唯一。至少,是誰也不能替代的。吉宗不爲長福想,自己卻不能。如母親所說,男人,有了孩子後,就該強大,能保護自己的孩子。
“我,我撫養長福,和大久保家,並無什麼干係。我是大久保的兒子,也是長福的父親,更是,更是梅,這樣,不行麼?”他有些倔強的看向吉宗。
吉宗嘆了口氣“梅,你不能太貪心。還有,你爲什麼不能信任我?長福,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更是我們倆的孩子。我是她的母親,難道,我還不足以保護她麼?”
於須磨有些被吉宗道破貪心的深層的羞恥,和難以言明的失望,爲什麼,他一定要選擇?
“她,她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對你,卻未必。你以後,會有更多的孩子,也會有更多的男人,替你生孩子。到時候,到時候”於須磨抱着長福,不好的猜想,都難以出口。雖不說子憑父貴,可是,多少將軍,是由母親對父親的寵愛而上位的。就連吉宗自己,雖然出身尷尬,卻有個在紀伊藩主心裡地位特殊的父親。如果不是她的父親,吉宗能不能安全長大,都不好說。這件事情上,他不會退讓。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於須磨挺直了後背,道
“將軍大人,大久保家是忠於您的,以後,也會忠於長福。而我,只要您稍微的垂憐,我就可以成爲您希望的任何樣子。”
“哈哈哈!”吉宗忽然笑了起來,聲音裡有些悲愴,睡夢中的長福攥緊了拳頭。
“好個忠於我,忠於長福。我還沒說將軍世子的位子,一定是長福的呢!她纔多大,誰知道她長大後是聰敏還是昏庸,即便她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無條件的寵愛她;可是,要做將軍的繼承人,只有這些,是不夠的。如果,如果她不能成爲將軍,大久保家還是要忠於她麼?那真正的將軍世子呢?又該如何?”
“不不不,不會的,長福不會的。她一定”於須磨不能忍受吉宗的質疑和那種不屑,他下意識的辯解道。
“不會什麼?長福不會做不成將軍麼?!”吉宗的聲音裡,透出了嚴厲。“梅,你有沒有,真正的尊重過我。不說感恩,不說認命,而是從心底的理解過我,尊重過我。我在你的眼裡,是不是還是那個天守閣不受寵的幺女,或者,從來都是。”所以,梅對她,有敬,有感恩,有依賴,甚至有佔有,卻獨獨比愛,少了一些。吉宗閉了眼睛,她覺得自己的修爲已經日益提升,真正觸動她情緒的事情越來越少,可是,對在意的人,她還是難以保持絕對的冷靜。
於須磨不知道吉宗爲什麼憤怒,他想反駁,想說不是這樣,而且,吉宗爲什麼要覺得委屈和憤怒?他做的,又哪一點不夠呢?
吉宗平撫了自己的呼吸,重新問道”我最後一次問你,你是選成爲長福的父親,還是大久保的兒子。“
於須磨有些轉不過彎兒來,難道,他不是姓大久保麼,他是大久保的兒子,不是能給長福更多麼?他如果只是長福的父親,又能給她什麼呢?沒有價值的父親,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吉宗看着沉默的於須磨,輕輕吐了口氣”行了,我明白了。“她伸出手,抱回了長福,長福不安穩的伸了伸胳膊。於須磨下意識的想抓住,卻又頹然的垂下了手。孩子,寵愛,姓氏,他知道,他不能全部佔有,吉宗抱走了孩子,也改變不了他是長福父親的事實。
吉宗抱起孩子,輕輕起身,對着傻愣愣跪坐在那兒的於須磨,有些冷酷的說。
”既然你選擇保留自己的姓氏,作爲大久保的兒子,那你明天,就回大久保家吧。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不過,你放心,長福,我會照顧好的。畢竟,她也是我的女兒。“
於須磨猛然擡頭,不敢置信的看向吉宗,可是,吉宗的臉正好掩蓋在太陽所不及的陰影中。他抓緊胸口的衣服,緊緊擰住,呼吸困難的說”不,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不可以,你“
”當你放棄梅的身份,想成爲將軍孩子的父親,你的家族,想成爲未來將軍大人的父族開始,我,就一直想這麼做了。只是”吉宗的最後兩個字,說的很輕,只是,她終是狠不下心。“明天,會有人送你出大奧的。希望,你選擇的大久保家族,不會錯待你。當然,你們仍然可以期待長福登上將軍的位置,想起她的父族的時候。而我,將會努力活的長久,好好看着她!”
吉宗轉身,出了房間。而於須磨跪直了身子,一隻手緊緊抓着胸口,那裡,傳來真實的疼痛。
作者有話要說:覺得怎麼寫,都不對,反之,怎麼寫,都對吧。
哈哈,頂鍋蓋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