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走出院子,想想於須磨的樣子,笑了笑。她搖搖頭,晃掉奇怪的感覺,心裡某個地方說不出的彆扭。好像這件事情發生了,很自然,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就像以往一樣,她在於須磨那裡,休息了一宿。
江戶御城裡,已經忙得人仰馬翻。
“不是隻是感冒麼?爲何這麼嚴重?”御臺所大人近衛熙難得聲色俱厲,怒視着奧醫。
奧醫擦了擦頭上的汗,唯唯諾諾道“按理說,是不應該有什麼大問題的,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將軍的感冒,爲什麼會如此嚴重。頂多一週就好的感冒,活生生的把人折磨得只剩一口氣了。眼角掃過奄奄一息的將軍,他的腿肚子都抽抽了。
“要不,請蘭醫來給將軍看看吧。”他看了看近衛熙的臉色,低聲道。
“哈!現在想起請蘭醫了,早先我說去請,你們一個個都說不必如此。現在呢?”近衛熙都要被他氣笑了,早先他的樣子,還記得清楚着呢,活似要殺了他似的。可他也知道,這事不能置氣,咬牙忍下滿腔怒火吩咐人去請蘭醫了。可是,這荷蘭來的醫生,不是在長崎就是在平安京,不管是哪處,往返都要些日子。又看了眼將軍的臉色,已經開始由白轉灰,近衛熙捏緊了拳頭。
恐怕,這江戶又要變天了。近衛熙陰着臉,開始在心裡盤算。
“御臺所大人,請恩准我們看看將軍大人吧。”近衛熙剛一入大奧,就被一羣人圍住,噗通噗通的跪了一地。都是將軍的側室,其中御袋大人喜世,明顯和其他側室不合,被孤立在一旁。可是,他懷裡抱着將軍唯一的女兒,年僅四歲的蝸鬆。近衛熙的目光掃過那對父女,眼神陰暗了幾分。喜世如有所感,把頭埋得更低了,抱緊了懷裡的孩子。鍋鬆小小年紀,卻很乖巧,反而拍了拍父親的手背,只是,喜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裡,沒有察覺。
“這是做什麼?還嫌不夠亂嗎?都各歸各位!”近衛熙一甩衣袍,他身後的人緊緊跟上,從簇擁的男人中走了過去。這就是御臺所和側室的區別,能去將軍所居住的中奧的,只有御臺所一人。大奧是男人們住的,將軍不住在這兒,只有寵幸男人的時候纔來。
看着近衛熙遠去的背影,喜世抱着鍋鬆起身,走到沒有人的地方,才低聲吩咐繪島道“你趕緊找人遞消息出去問問。”繪島自然知道要問誰,現在朝堂上,最有實權的無非兩人。一個是家宣的老師,自她當將軍後啓用的新井白石;另一個,自然是家宣的側用人,間部詮房大人。喜世和間部詮房有私,這在大奧根本不算秘密,只是礙於將軍對兩人的喜愛和縱容,沒有人能說什麼。
傍晚的時候,已經昏迷多時的將軍忽然醒來,還清醒的吩咐人去喊了間部詮房和新井白石來問話。當兩人匆匆趕來,跪在將軍身旁的時候,將軍竟然已經能歪靠在迎枕上了。
“你們二人爲我所倚重,我自己感覺時日無多,有些事,想趁現在清醒,交代下去。”家宣說這些話,中間停頓歇息了好幾次。
新井白石和間部詮房兩個人紛紛跪拜,連連寬慰將軍。
“你們不用寬慰我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家宣嘆了口氣,她還壯志未酬,有許多的仁政未頒,真是不甘心啊。要不說,在位的人,最想要的,就是延續壽命。
“等我死了,鍋鬆又年幼,危機四伏難當大任。將軍這一脈就真的斷了。只能從御三家裡選,你們倒是說說,誰更合適?”
新井白石能感覺到,她正面臨的是一個歷史的交匯點,她的一句話很可能影響幕府以後的走勢。她是學者出身,又是大儒,在這種承繼問題上,顯得比間部詮房凝重的多。
間部詮房一臉嚴肅,十分的姿色倒是綻放出十二分的冷冽“水戶爲副將軍,按權現大人說法不能考慮,而且綱條此人,政績有失;尾張倒是強勢,可是他們的藩主五郎太也不過和鍋鬆殿下一般年紀,而且鬆平義行此人,野心勃勃不能小窺;紀伊藩主,年紀雖小,倒也有一番抱負,可惜身後已經無長輩指點,且出身卑微。”
將軍若有所思,間部詮房眼睛都沒擡,就像能精準的揣度她的心思一般,道“將軍大人,若不得已,何不考慮鍋鬆殿下。”
將軍沉默了許久,道“若我有何不測,你們把消息先傳去尾張吧。鬆平義行此人,倒也有擔當,他們立五郎太爲藩主,不過也是爲了名聲。但若我以將軍位贈之,如此大利麪前,他們定會取捨。鬆平義行有兩女,繼友,爲人平和;宗春,聲名遠播。都是不錯的選擇,這將軍之位,萬不可再引起一番紛爭了。”
兩個人知道,這就是選擇了尾張繼任藩主,至於是誰,並不重要。新井白石和間部詮房紛紛叩首,嚴陣以待。
“此決定,只你二人知道,不可外傳。特別是”家宣雙眼放空,看向遠處,在生死關頭要下決斷,才清楚的認識到很多事情,不禁自苦“特別是御臺所大人,他雖有決斷也有政治手腕,可惜,出身公家。公家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大政奉還’,可是他們一無錢財,二無兵力,貿然取回政權,必定天下大亂。”
新井白石和間部詮房此時,才窺到了主上內心的一分,只是這種炎涼,讓人心寒。平日裡,德川家宣和近衛熙也是情深意切,在權力和大義面前,兩個人的關係又顯得那麼蒼白。
“我知你們二人,君子端方,定會好好完成我的交代。”德川家宣冷冷的掃過二人,兩人背脊都覺得一涼。老虎雖負重傷,餘威猶存,兩個人還是感覺到莫大的威壓。家宣同時告之二人,也有讓他們互相監督的意思。更是因爲,她知道,這兩個人政見不一,一個保守一個積極,各領一派從無交集。說白了,就是不合。只有這種關係,在此時才顯得平衡,相互制約。
家宣硬撐着交代完,覺得眼皮都重的擡不起來,又躺下,道“我累了,你們去吧。”
兩個人恭敬的請她保重身體,膝行着要退出去。行至門外,剛要合上拉門的時候,只聽家宣低聲道
“你們說,若是鍋鬆繼位,御三家能同心協力輔佐之,是否可行?”兩個人都停了下來,心裡飛快的算計着。
“唉,去吧,權當我病糊塗了,什麼也沒說過。”
間部詮房恭敬的拉上了門,和新井白石一併退了下去。
“大人請留步。”間部詮房喊住新井白石,後者驚奇的轉身“大人,借一步說話。”新井白石想了想,點點頭,跟着間部詮房進了一間隱蔽的小屋子。這裡是間部詮房平日裡處理事務的地方,不管新井白石對她這個人如何看待,無論政見還是人品如何,不得不說,間部詮房是個很努力的人。別人做事都是輪班,間部詮房是黑白連接,整日裡不停的工作,更是幾乎二十四小時的在將軍身邊。這麼拼命的人,難怪將軍喜歡。也莫怪,無論大奧還是朝堂都多多少少知道她和喜世的私情,將軍卻怎麼也不肯聽信。
如果讓新井白石評價自己的這個年輕的對手,那就是“勤奮,而且行爲舉止很是高雅”只這兩點,放在這個時代,那是很難讓人討厭的。可惜,她畢竟年輕,出身也不是太高,做事缺乏手腕,政見也很激進,並不是很好的政客。
“大人覺得將軍身體如何?”間部詮房也不含混,直接把問題丟了出來。
新井白石也想說點兒場面話,可是想想和自己年紀相當的將軍那灰白的臉色,這次勉力說了半天話,難免不讓人聯想到“迴光返照”這四個字。她也是上了年紀的人,自然知道,時間的殘酷。時間是給了她們沉澱和經驗,但也琢磨腐蝕着她們的軀體。這不,一個小小的感冒,年輕人得,頂多遭些罪,可到了她們這個年紀,可真是病來如山倒。即便這次將軍逃過一劫,估計元氣已經大損。想想她們好容易纔打開的艱難局面,未實行的新政,她就深深感到惋惜。
“我看大人這次情況危急,即便好轉,元氣已經大傷了。”她最終還是如實說了自己的想法。
間部詮房心裡點點頭,難怪將軍倚重這個老者,她以將軍老實身份入仕,雖然過於溫和,但也不失爲一個端方君子。“那大人如何看將軍的交代?”
新井白石驚訝的擡眼看向間部詮房,後者眼裡的野心,灼痛了她。再倒回去三十年,她也不會有如此的執拗和勇氣。
“你!你!”
“大人不必驚慌,我知大人尊儒,想法也多效法先賢,可是,事急從權,大人真的覺得,將軍的託付合理麼?想想新政,不管咱們兩方如何相互攻擊,可都在推敲新政,關起門來打得厲害,可外人看來,咱們還不是都是將軍嫡系。”
間部詮房看看新井白石震驚的表情,知道她也並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麼正派。否則,以她的年紀,已經有了大儒的名號,幹嘛非要出仕,真的是想爲平民做些什麼麼?她這種一天苦都沒吃過的貴女,又哪裡真的知道平民的生活。至少,對新政,新井白石就很執着,而且,權利的滋味,一旦品嚐過,想戒掉,太難了。
鑑於此,她纔敢做這個試探和鋪墊。現在,不用新井白石回答,只是她的猶豫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大人,我若有失禮的地方,還望大人念在我們都是爲將軍着想的份上多擔待。這番話,不必大人回答,到時候自有我擔着,大人只需如現在一般即可。”
“你!”新井白石驚訝的看着只二十出頭的女子,她想篡改將軍的命令,她好大的膽子,可是,訓斥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你,你!好自爲之!我,我是不會和你同流合污的。”她一甩袖子,要離開這個充滿誘惑的地方。她覺得,在間部詮房的渲染下,權利的味道彷彿彌散開來,誘惑着她,蠶食着她的理智。
“最後說一句,如果是鍋鬆殿下繼位,不過是咱們兩人再繼續爭奪一番罷了;但若是御三家之一,哼”間部詮房輕蔑的說“大人可想想綱吉大人的側用人和老中們,都是什麼下場。”
新井白石不僅遍體生寒,柳澤吉保如何?綱吉將軍寵信之人,貴極一時,可現在,誰又記得她。風華正茂的年紀,寂寞的死在寺裡,又有幾人知道!她不管身份如何,卻和間部詮房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她們倆的權勢,完全的來源自將軍家宣!
“大人,請!”間部詮房推開拉門,擺出送客的姿態。新井白石一貫講究禮儀,此時卻腳步輕浮的埋了出去,直到回到家,都沒清醒過來。
間部詮房又抽空去了大奧,她進出大奧,那比將軍方便多了,她的職務有一部分就是和大奧管事對接,幫他們處理外面的事情。
“將軍大人如何了?”喜世躲過衆人的視線,悄悄和間部詮房匯合。
間部詮房盯了他半天,輕輕的搖了搖頭。喜世驚恐的深吸了口氣,渾身發抖,他出身市井,因欠賭債還不上被人打傷,幸得間部詮房所救,兩個人已有首尾,卻被將軍看中,間部詮房就毫不猶豫的把他獻給了將軍。他一直得將軍專寵,將軍如果有個好歹,還不被那些恨他的人撕碎了。人恐慌到了極致,其實反而不怕了。
喜世驚喜又瘋狂的抓住間部詮房的袖子,問“是不是,將軍要是死了,我們又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像之前一樣!”
間部詮房有些厭惡他的瘋狂,這張溫和的臉下面,是個瘋狂又骯髒的靈魂,她喜歡他的但也厭惡着他,這種矛盾和衝突也常常撕咬着她。只是,一想他是將軍最寵愛的男人,又專情於自己,加之,這種關係,又增進了將軍對她的寵信,她就總是欲罷不能。更何況,現在,她的決定,需要這個男人的配合,以後,更是如此。
她緊緊的把喜世攬入懷中,貼着他敏感的耳朵,低聲說“我只說一遍,你記住了。將軍屬意尾張繼位,可是,我會把鍋鬆推上去,以後,你就是將軍生父啦!”
喜世把她的話消化了半天,瘋狂的掙扎,想從她懷裡掙脫出來“你瘋啦!你!你膽大包天。”
“阿輝,我們都是從最底層爬上來的,那樣的日子,你還想過麼?”間部詮房緊緊的捏着他的胳膊,叫出了他的乳名。“我們如今有的一切,都是空手套來的!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何不搏個大的!你貴爲將軍之父,我在外輔佐,這天下,還不是我們的!把那些辱罵恥笑過我們低賤的人,踩在腳下,又如何!”
喜世看着間部詮房眼裡的瘋狂,心都柔軟了起來,這是他認識的間部詮房,也只有在同樣卑賤的他面前,間部詮房纔會露出這樣的真實。這種感覺,喜世不討厭,他甚至不可自拔,覺得,這是間部詮房對他的愛和特別。又一次,他無條件的順從了她,一如兩人正在情濃的時候,她把他轉送他人。即使如此,他也從來沒恨過她。
“一切都聽你的。”喜世抓住間部詮房的手,輕輕跪下,虔誠的把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獻上了自己的忠誠。
是夜,將軍感冒不治身亡,新井白石和間部途房宣佈了將軍生前的交代,命其女鍋鬆繼位第七代將軍,時年四歲,由兩人輔佐之。言情並且,出於安全考慮,尾張和紀伊兩家得私自進入江戶。或,未經傳召不作者有話要說:蘭醫:荷蘭醫生簡單說就是西醫吧荷蘭來的都稱蘭蘭商蘭醫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