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在府內習慣獨行,什麼前面有倆開路的,一個舉燈籠一個大半夜打傘,後面跟倆美男,再跟倆帶刀的這種陣仗,她繼任伊始就廢除了。她穿着木屐抱着臂,不急不慢的在遊廊裡走着,走快了出汗,這樣還能順便欣賞夜色。
阿圓打理內務是把好手,鶴君之前立下的規矩也很系統,吉宗慢悠悠的,嘎達~嘎達~嘎達的在通往鶴君之前居所的遊廊上走着。沿途碰到的僕人都紛紛退避行禮,她自顧自的走着。鶴君之前住的地方,離吉宗現在的住所並不遠,真宮理選擇這裡也沒有錯,這裡一直是藩主後院第一人居住的地方。據說,她母親那一代,正室死後,就一直空置,直到鶴君嫁過來,她母親直接讓鶴君住了這個院子,也算爲他後院第一人正了身份。娶個好男人,還是很重要的,合適的話,是個很好的助力。
繼任以來,吉宗看到了很多她當四小姐的時候不能閱讀的內參。有些是官方記錄,記錄每次藩主做決策或者處理事務時的始末。還有的是秘史,比如家族內的一些秘辛,不爲人知但藩主覺得有必要記錄下來的事情。還有一些藩士或者大名、旗本的生活**,可能是爲了來往或者鉗制對方。吉宗只恨一天僅有二十四小時,還得睡覺吃飯,不能一口氣讀完。因爲,這些書籍讀來很是有趣也受益良多。只是閱讀這些書籍,就完全可以當成藩主的在職培訓教材了,很經典耐讀。
這得益於歷代主人的記錄習慣,這個時代的人好像也熱衷於此道。過去,吉宗很不理解,皇帝身邊記錄皇帝言行和隨時提醒皇帝緊口避免輕許諾言的人的工作。現在想來,還是很有意義的,往短了說,可以自省吾身;往長遠說,可以教育子孫;往更遠了說,可以給研究歷史的人留下資料。也是從這些秘辛裡,吉宗意外的發現,她的長姐真的不是一個很出色的藩主人選,只是她很老實,而且,她之前有母親扶持,後來又娶了個好丈夫。是的,鶴君在藩務管理上,倒是比她長姐有天分也有能力,而且,這個時代,也並不限制後院干政,似乎還很鼓勵有能力者居之。當然,鶴的身份也是他的仰仗,和他眼界寬闊的前提。鶴君不只是在後院治理上有一手,藩內事務同樣擅長。
吉宗到了院外,看看燈火通明的院子,不由吸了口氣。她總感覺,鶴君還住在這個院落裡,她只要推開門,就能看到那人風姿綽約的歪靠在木迎枕上,用淺碟飲茶,嘴角眉眼都是要笑不笑的。不知道怎麼了,這一路行來,倒是想起鶴君很多。到現在,她還沒有鶴君、大姐、二姐、母親已經過世的感覺。這些日子,她每天醒來,看着精雕細畫的天井和牆壁,總有些不知身在何處。好半天才能緩過神來,不是自己又穿越了,而是她換了個住的地方。
深深吸了口氣,聞到了撲鼻的香氣,這真宮理倒是和鶴君一樣愛薰香。吉宗到現在還是不能欣賞薰香,她總覺得空氣本身有着獨特的味道,這些薰香之於她,人工的痕跡太重,總讓人感覺有些刻意,還有,就是太濃郁了,她總是要揉揉鼻子,才能壓下打噴嚏的衝動。
吉宗走得近了,守門的人也看清了她的樣貌,這些人雖然沒見過吉宗,但聽說過。再說了,還有哪個女子,能僅着浴衣,溼着頭髮就大搖大擺的往藩主正室這兒來。“參見藩主大人。”兩人跪到了地上。吉宗打量了兩人一眼,正值壯年的男子,雖然配了刀,武士打扮,但總感覺透着股娘氣。可能是他們行禮時過於柔軟的身姿,還有身上撲鼻的香氣造成的。這兩人,是真宮理帶來的,因爲,服飾和佩刀還有後背的紋飾均和紀伊藩主府的不同。黑色的衣服背面,繡着金黃的十六八重表菊紋外面有圓圈套住。吉宗知道,在這個時代,十六八重表菊紋只有天皇能用,親王是用不得的。但是,這個菊花外面又套了圓圈,也算是個變化。當然,彰顯的也是親王的最貴。那是最接近天皇的人,也是皇室成員。
按照常理,吉宗拔腿就往院裡走,她現在也是這紀伊藩內第一人了,沒有哪裡是她去不得的。但是,她卻被攔了下來。“請藩主留步。”吉宗怪異的看着攔住她的兩個男人,這是她家,難道還要通傳?還有,這兩個男人臉紅什麼,瞟向她的眼睛,莫非送來的是秋波?吉宗覺得大熱天的,皮膚感到一陣涼意。
“嗬嗬,藩主大人駕到!”兩人氣沉丹田,從內而外的大聲呼喝道,着實嚇了吉宗一跳。
“嗬嗬,藩主大人駕到!”院內此起彼伏由外而內的響起了呼喝聲,吉宗心驚肉跳的想,這皇家的禮儀也太嚇人了吧,不會每次自己來都這樣吧?豈不是一點兒**都沒有,自己什麼時候去了丈夫的院子,做了什麼,不會喊得滿院子人都知道吧。此時,吉宗還沒進到院子裡,已經多少能體會阿圓的不滿之情了。
吉宗還沒鬱悶多久,更鬱悶的來了,她絕佳的聽力聽到,裡面響起了邀請她入內的聲音。輕輕擊掌兩下,輕柔些,但讓人很不適應。看電影的話,這種禮儀讓人覺得很有形式美,但如果過日子真的是這樣,也太讓人提心吊膽了。
終於,擊掌聲傳了過來,好在守門的兩個人沒有擊掌,而是彎腰伸臂,請吉宗進去。吉宗自問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的人,但是,她畢竟不是在這個環境里長大的,她現在就一個想法,她想扭頭回去。而她之所以沒有這麼做,唯一的顧慮,就是,她如果轉身走了,院子裡會不會響起“藩主又走了”的喊聲,如果這喊聲響徹藩主府,她再也沒臉見人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晚都要挨這一刀,想想吉宗咬緊牙,邁進了院子。
之前吉宗也沒用心打量過鶴君的院子,現在也沒有什麼比較,只覺得人更多了,和將軍當初來訪時候一樣。當然,內院就沒有武士了,只有服侍的人。夾道相應,身着青色常服的僕人分離兩側,吉宗看着他們的裝扮,不由皺起了眉頭。不是說天皇的用度是平安京最高的,也不過幾千石麼?那這些人的嶄新常服是哪裡來的?每一件造價都不低,不會是來府內新作的吧?想到這種可能,吉宗的步子不知不覺間重了些也急促了些。換做之前,她可能也沒這麼深的感悟,這不是最近藩內財務赤字鬧的麼。
整齊的着裝,通明的燈火,撲鼻的香氣,描繪得精緻的紙門一道道拉開,確實賞心悅目。可是,也僅止於賞心悅目,並不是生活必須。吉宗將木屐脫在廊下,赤足走到了最後一道拉門前,等候跪在門邊的人推開拉門。等了半天,卻沒有動靜。吉宗納悶的看了看跪在門邊的人,那人也正忍不住看她,眼神很奇怪。吉宗忍不住向自己身後看看,見自己丈夫還要跪行不成?不是說這是個女權時代麼?跪在門邊的人,看着吉宗直直看着自己的不滿眼神,輕輕咬牙,行了個禮,喊道
“藩主大人求見王子殿下。”吉宗聽了,覺得血氣一涌,差點兒腳底一滑沒站住。
“請。”男孩兒特有的青澀聲音響起,吉宗等人拉門,卻聽裡面又一道聲音“王子殿下有請藩主大人入內。”
“有請藩主大人入內。”
“有請”
“有請”
吉宗咬牙忍住,這個房間明明沒有迴音,真宮理說的話她能聽到,跪在門旁的這位自然也能聽到,何須這麼多人傳送!終於,跪在門旁的人拉開了門,先對着拉門內行禮,又轉身向吉宗行禮“藩主大人請入內。”
吉宗幾步跨了進去,不顧衆人驚訝的目光,走到了真宮理面前,大咧咧的盤腿兒坐在了他對面,僅一臂之隔。
“藩主大人請退後,於理不合。”真宮理身邊那個從麪粉缸裡爬出來的中年男子尖着嗓子驚叫道,一屋子人受足了驚嚇。
“這樣,咱倆有話就能面對面說了,不用他們再一句句傳了。”吉宗右手握拳,砰的一聲,錘在了真宮理面前的榻榻米上。屋裡的尖叫聲,頓時嘎然而止。
吉宗滿意的聽到世界終於安靜了下來,也打量起了近在眼前的真宮理。她們雖然在大井川旁見過一次,但吉宗只記住了這個男孩兒的氛圍,具體長什麼樣子,她還是想不起來的。現在看來,他長的真的極好。精緻的眉眼還沒完全長開卻已經誘人非常,眉間和嘴脣的嫣紅,襯得肌膚更加吹彈可破,烏黑的頭髮梳了髻向後倒着,髮髻用紅色的繩子密密的纏着,一身雪白的常服,裡裡外外估計得有五六層。吉宗穿的也是白色浴衣,可是和真宮理的白色常服比起來,好像是一個僅着了內衣的人,在面對一個準備出席最隆重晚宴的人。
吉宗倒沒覺得自己的穿着失禮,而真宮理的手卻已經捏緊了膝蓋。看到阿圓的時候,他就想起了河邊那段不愉快的經歷。他渡河後許久,心裡都不舒服,他也說不清是對吉宗輕慢的不滿還是於須磨的嫉妒也許兩者都有。慢慢的,他說服了自己,那不過是下等人的窮歡樂罷了。可是,他嫁給了她!眼前的女子,也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也許曾經她是,甚至見不得光。但是,她現在是堂堂御三家之一的紀伊藩的藩主,完全可以掌控他和他的生活。這種不甘,更加強烈起來,有種名爲憤怒的情緒醞釀在他體內,焚燒着他的五臟六腑。
唰的一聲,真宮理展開了手裡握着的扇子,遮住了半張臉,低頭矜持的笑道“見過藩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