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嫣然坐在房中,擡眼瞧了瞧牀上躺着的蘇依蘭。
此時的蘇依蘭頭上綁着一根長長的白色緞帶,臉色也是有些蒼白的,尤其是那雙嘴脣慘白的很,瞧這模樣便給人一種病重得很無法下牀的感覺,但是杜嫣然卻是依然神色平靜的坐在椅子上。端着一盞清茶,看着上面飄起來的嫋嫋白煙,眉宇低垂,睫毛纖長,似乎成了一層水霧一般,眼眸十分清亮。
外面是瑟瑟秋風,吹着窗子都有些晃動,有着輕微的聲響,杜嫣然晃了晃杯中的茶水,看着有一根飄起來的茶葉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卻是不飲,而是瞧着蘇依蘭輕聲道:“今年的秋天比起往年倒是越發冷冽了些。剛剛在太極殿,不過是剛剛出來便是吹病了兩個秀女,直接就被賢妃娘娘讓宮人擡着送回了藏秀閣,這會兒怕是讓各家來領人了。”
蘇依蘭好似聽不出杜嫣然這話中帶着刺兒一般,只管扭了頭去不看她,但是那雙薄脣卻是抿得死緊,手捏着錦緞被角,之間都摁得發白。
杜嫣然將茶盞放到一旁,而後眼睛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感覺到外頭除了風聲仍是一片靜謐,而後便是看向了蘇依蘭,道:“蘇秀女,今日之事我想你該當是心裡清楚明白,左右現在這裡沒有旁人,我也不願與你多繞圈子。”
蘇依蘭睜開了眼睛。看着雪白牆面,依然是沒有言語。
便聽杜嫣然接着道:“我曾以爲你歡喜的是八殿下,如今看來。是我誤會了。”
一句話,讓原本死氣沉沉的蘇依蘭猛地坐起了身子,撩開了牀架上垂墜着的粉白幔帳,眼睛看着杜嫣然道:“杜姐姐這話我卻是聽不明白了,依蘭雖然不似杜姐姐這般有驚人之姿,但是也是素來恪守婦道。婦容德功均是無可挑剔,杜姐姐好似說的依蘭與人私相授受一般,着實是讓依蘭惶恐的很。”
這般話看上去便是推脫了,但是杜嫣然卻也不以爲意,只管笑着看着蘇依蘭,那雙眼睛依然平靜清明,就好像一直以來杜嫣然的模樣,似乎她總是這麼沉穩安靜的模樣一般。
只是恰恰是這種目光讓蘇依蘭不自在得很,她抿緊了脣角,本就不甚出衆的面孔如今瞧上去越發難看了起來。若是杜嫣然帶着嘲諷或者譏笑,只怕蘇依蘭有許多辦法作出反脣相譏,可是偏偏杜嫣然的神情讓蘇依蘭頗有種拳頭打中棉花的感覺。有火氣都發不出來。
蘇依蘭或許能用那些話去糊弄了別人,但是卻根本糊弄不了自己。她心裡很清楚杜嫣然所言非虛,她是歡喜蕭瑾瑜的,而且是歡喜了太長太長的時間,似乎從陪着他父親入宮看蘇皇后時頭一次見到了那個只有十歲的少年人時,蘇依蘭就喜歡他了。
沒有女子不愛俏,而女兒家也總是歡喜長相俊朗的貴公子的。便是因爲大周這般風氣,杜雋已經年過四十卻依然能擁有大批女子的芳心也就不足爲奇。
蘇依蘭開始便是愛慕蕭瑾瑜年少姿容,後來便是變了味道,她本就是個極其功利的女子,本來按着她的家世想要找個心儀的郎君也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蘇依蘭卻是日思夜想的都是能有朝一日嫁給蕭瑾瑜成了皇子妃,再之後甚至於夢想着能夠成了一國之母,就如同蘇皇后那般。
爲了這個目標,她不惜拒掉了所有給她安排的親事,只管入宮選秀,爲的便是蕭瑾瑜。宏宏叼技。
本是一腔熱情,可是再多的熱情在知道蕭瑾瑜就此癱了的時候,也都被兜頭的冷水澆滅了去。
縱然旁人從來不用那個字,但是蘇依蘭心裡清楚,蕭瑾瑜就是癱了,再也站不起來的男人形同廢人,一輩子要靠着別人安排伺候,在輪椅裡過上一聲,縱然再好的脾氣再好的姿容又如何呢?依然是廢物罷了。
而那原本讓蘇依蘭肖想的皇后寶座也成了鏡花水月,一番泡影而已,畢竟沒有哪個皇帝會選一個站不起來的人當帝王。
這種認知讓蘇依蘭覺得又急又氣,事情已經定下,蘇皇后必然會跟隆鼎帝說明要把自己指給蕭瑾瑜,這畢竟是蘇依蘭軟磨硬泡了多年纔要來的福分。但是以前這個是能讓蘇依蘭做夢都會笑醒的事情,現如今卻成了讓蘇依蘭恨不能投湖死去的決定。
嫁給一個廢人,她正是好年華的時候,爲什麼要去伺候蕭瑾瑜!
原本對於蕭瑾瑜的愛慕盡然是成了厭惡,蘇依蘭只想着趕緊把這樁婚事推了纔是。雖然腦袋裡急切,但是蘇依蘭還是知道的,若是隆鼎帝真的下達了旨意,只怕就再沒了更改的可能,即使蘇玦再寵愛她,但是那畢竟是聖旨,抗旨不尊是要株連滿門,他萬萬不會爲了自己的女兒賠上所有人的性命。所以蘇依蘭最後的機會就是這次終選,他要在終選下旨前絕了這樁親事。
但蘇依蘭卻根本沒有辦法把消息遞出宮去,蘇玦沒有杜雋那麼有本事,他不過是個靠了皇親國戚的名頭迅速膨脹起來的家族罷了,遠沒有杜雋的權勢與人脈。杜雋可以爲了瞧瞧自己的乖女隻身入宮而毫無阻攔,但是蘇依蘭想要給蘇玦遞消息那就是私相授受難如上青天。
而蘇皇后那邊蘇依蘭也是聯繫不上的,在這次圍獵回來後,蘇皇后就從原來的閉門不出便成了被隆鼎帝強壓在裡面養病,換言之,竟是圈了起來不許進出了,莫說消息,只怕連只蒼蠅飛進去都要被拍死的。
兩條路都絕了,蘇依蘭着實是沒了辦法才能走下了一步昏招,便是自己裝病故意躲避開終選。
她知道這樣的結果必然是會得罪蘇皇后的,可是她沒有選擇,讓蘇依蘭以後一輩子對着一個站不起的癱子,那是萬萬不能被她接受的。
蘇依蘭抿着脣角瞧着杜嫣然,以往她總是奉承着杜嫣然的,便是因爲杜嫣然有個太過於權勢滔天的父親。蘇依蘭從小便是明白何謂鑽營何謂功利,她也就能處處順遂着杜嫣然。可是如今杜嫣然顯然是來瞧她笑話的,蘇依蘭也就沒了好聲氣,伸手扯掉了頭上綁着的素白緞帶,隨手丟到一旁,一雙眼睛盯着杜嫣然,頗有些狠厲的模樣,道:“你有話便是隻說了就是,莫要扯那些有的沒的。”
杜嫣然臉上依然帶着笑,她的顏色很好,尤其是那雙眸子像極了杜雋,乾淨清冽,似乎萬事都是不疾不徐的自在。這會兒她並沒有去看蘇依蘭,而是瞧着自己的茶盞,直到感覺那茶水涼了方纔撂到了桌上,一雙眼睛微微擡起看着蘇依蘭,輕聲道:“我只是來瞧瞧你是否真的病了,若是真的,我要跟你說聲抱歉,不過現在看來你倒是沒有什麼病痛,我也是多了一番無所謂的擔憂。”
蘇依蘭聽出了些不對勁的滋味來,她並不介意被杜嫣然看出來自己的病是裝的,左右這不過是個姿態,爲的便是逃了婚事罷了。如今願望已經達成,蘇依蘭也不信杜嫣然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去告發她,可是杜嫣然說的那兩句話卻讓蘇依蘭覺察到了幾分異樣,便是皺起眉頭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可不記得你有哪裡對我不起。”
蔥白指尖理了理袖口,杜嫣然笑着,瞧着倒是比剛纔都多了幾分歡愉的,也不瞞着蘇依蘭,只管道:“若是你真的病了,那我便是中途搶了你的如意郎君,那我自然是會覺得心懷歉意。但是你既然是裝病,便是說明你是瞧不上他的,那我去求了他也不妨事。”
如意郎君?
蘇依蘭一愣,而後便是問道:“你……莫不是自請求嫁了八皇子?”
大周的選秀並非是一味的遴選,周朝中世家林立,各家的貴女往往都是身份最貴無比,雖然入宮參加選秀,但是很多時候她們都可以選擇自行婚配,即使這入了宮來的貴女們若是有心儀的男子也是可以自請求嫁的。不過這個規矩是前朝立起來的,那時候還是名爲鳳鳴國的國度,有一個行事決斷均頗爲霸道的女帝凰華,那凰華的脾氣便是要讓女子也能挑選郎君,故而留了這個規矩。按理說這種頗爲注重女權的法子到了男權當道的大周也是要被廢了纔是,但是偏偏就這麼保留了下來。
只不過數百年過去,大周的女子早就沒了前朝時候的奔放豪爽,處處重規矩,樣樣看禮數,生怕行差步錯被人當成了不守規矩的女子,這自行求嫁的法子也是就此沒人用了。
只是沒想到,如今杜嫣然居然有這個本事與膽量去做了,要知道一旦不成,那這個女子的名聲也會徹底毀掉,再尋良配別人就會掂量一二了。
蘇依蘭看着杜嫣然的眼神就像是看瘋子一般,她根本想不出杜嫣然這麼做的緣由。放在錦被上的手鬆了鬆,蘇依蘭開口道:“若是杜姐姐你真的那般做了,只怕妹妹還要跟你說聲謝謝。”
杜嫣然只是平靜的彎起脣角,淡淡開口道:“你莫要謝我,若是他日你又反悔,我這句謝卻是擔不起了。”
蘇依蘭臉上留着的是莫名的神色,似笑非笑,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臉面都變得歡愉起來,好似放下了個大包袱一般。杜嫣然也不管她做出什麼表情,只管笑了笑起身,道:“既然蘇秀女身子好了不少,我也就不打擾你休息,這便告辭了。”
但就在杜嫣然出門之前,蘇依蘭突然叫住了她:“你爲何選中了八皇子?”
外面秋風蕭蕭,即使是在屋子裡都能聽到外頭的風聲鶴唳,杜嫣然放在門上的手頓了頓,並沒有拉開,而是微微轉頭看着蘇依蘭,反問了句:“你又爲何沒選中他呢?”
蘇依蘭微蹙眉頭,話已至此她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只管道:“八殿下身有殘疾,沒了前程,性格又不強硬,如何能長久?”
杜嫣然聽完了她這話便是笑了笑,輕聲道:“你不喜他什麼,我便歡喜什麼,這些也就是我選中了他的緣由。”
壞了身子,日後後院便只可能有杜嫣然一人,再沒了旁的女子來礙眼,杜嫣然雖然不畏懼後宅那些事端但是能清靜些也是歡喜的。
失掉皇位,但也是皇子龍孫,必能成爲富貴閒人,何樂而不爲?
至於性子脾氣,這反倒是杜嫣然最不看重的事情了。
與蘇依蘭不同,她並未見過蕭瑾瑜,不知道那人是高是矮,是美是醜,她統統不知道,但是杜嫣然依然是毫無畏懼的便是看中了蕭瑾瑜,這位八皇子以前必然是不少女子爭奪的良配,可如今卻是人人避之不及,杜嫣然能上前去求嫁,除了這幾條,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蕭瑾瑜是杜雋看重的,單憑這個,杜嫣然便是一百個願意。
她信任杜雋,那幾乎是杜嫣然從出生開始便仰望濡慕的男子,成全了她所有信仰。
沒再看蘇依蘭,杜嫣然先攏了攏身上的雪白披風,將兜帽戴在了頭上,遮擋住了精緻髮髻與朱翠環佩,只管略略低了頭去打開了房門。
寒冷的秋風衝灌進來,即使是在牀榻之上的蘇依蘭都是縮了縮脖子,急忙地將紗幔落下。但是杜嫣然卻好似沒感覺一般,擡了步子出去,擡眼瞧着藏秀閣中散落一地的黃葉。
明明是感懷傷時的時節,杜嫣然卻是笑容淺淡,眉眼溫軟,比起往日的端莊大方,此刻的女子卻好似是小女兒一般的嬌俏可愛。
她似乎能看到未來的日子,悠閒自在。
而那屋中的蘇依蘭卻是愣愣的坐在那裡,腦袋裡回想着杜嫣然的一舉一動,卻根本發現不了她的任何作假的痕跡。一時間倒是讓蘇依蘭有些迷惑。
她竟是真的選了蕭瑾瑜?
那個笑容暖陽般的俊俏男子,如今竟是真的要成了別人的夫婿郎君了……
本已經打定了主意,可如今蘇依蘭卻覺得心裡空落一片,抿緊了脣角,只管重新躺下用被子捂住了腦袋。
蕪然蕙草暮,颯爾涼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