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仙仙已能聽到他們說話,只是眼皮很澀很沉,睜不開眼睛。她想回答杜婉芷說她知道的,咽喉也乾啞得說不出話。
她是知道的。
戧殺佘日茫之時受傷,母親他們說程浩風沒來看她,她知道他來過的。他是讓歸沖虛帶着他瞬移而來瞬移而去,都是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來,母親他們自然不知道。
被大蛟咬傷又中蛟毒的那次,他一方面要防備妖獸攻城,另一方面還要應對慎郡王對他不斷施壓、反覆質疑。可他仍是擔心她經脈盡斷,先用靈氣穩住她心脈和腦部,待秦沐風確認她無事纔去處理那些事。
在青丘國引雷誅血蛛,她命懸一線,全依賴他靈氣續命。他當時已經耗損修爲,若不是強行留她之命,他也不至於很快就面臨將身死魂消的境地。
在青丘國被宮絕所傷,又是他日夜守護,照料她直至完全好轉。
很多事,起初以爲是他出於對白迴風的愛戀而關懷自己這轉世之身。後來,知道他是如一對待。可是,他從不說有多擔心、多疼惜;她也從不說有多感動、多珍重。
得不到也靠不近,說那些話有何用處?他們,還是生死至交,還是無悔無怨,只是不能太親密。
胡仙仙心頭酸酸的,罷了,他們之間還是若即若離要好些,膩歪了就得出事。
眼中有淚意,她又忍着不流淚,那眼珠兒就亂轉着,睫毛也顫起來。
見她五官微動,杜婉芷驚喜喊道:“胡姐姐,你醒了?醒了嗎?有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
“呃……”胡仙仙雙手撐着牀慢慢起身,自嘲笑說:“我又沒死成?謝謝六師兄妙手回春。”
“我只是輔助醫治你,要沒有三師兄的血,我醫術再高明都沒用。”
杜婉芷接着秦沐風的話頭兒說:“是呢,程師兄只是趕着排毒療傷纔沒守在這裡。”
“程師兄總是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不會煩他。”胡仙仙語氣平淡,杜婉芷還想再說什麼,秦沐風攔下她的話頭兒。
接下來,六月初八的夜裡,六月初九,他們都是歇息療養。
六月初十傍晚,胡仙仙已好了七八分,她和杜婉芷坐在小花園中喝茶。
“這邊城真是個奇地,又有沙漠、又有荒原、又有河灘,這個湖濱風光又有些像江南水鄉。”
茶几上擺放着甜瓜、葡萄、香梨兒,杜婉芷拈起顆葡萄溫柔笑語。她和胡仙仙斜躺在旁邊藤椅上悠閒聊天,她說得多,胡仙仙一直似睡非睡地微眯眼睛。
“邊城是個好地方,可我該走了。”胡仙仙睜開眼睛,有些迷茫地說。
“走?你不同我們一起?你與程師兄不是沒了誤會,又和好如初了嗎?”
“彩鵲生長在青丘國,我要送它回青丘國服丹化鸞。”
“那至多半月時間也就夠了,送到青丘國後你可以請列師兄代爲照顧彩鵲。聽沐風說,我們下一步要到黑龍祠,你也正好回家鄉看看。”
“到時候再說吧。我待會兒就啓程往青丘國,先做完眼前的事再打算其他。”
胡仙仙說着就起身回客房,杜婉芷沒想到她走得這麼急,連喚幾聲,胡仙仙也不答應。杜婉芷追到胡仙仙的房間,又說程浩風還沒有出定,等他出定後與他告別再走。
胡仙仙只是埋頭收拾東西,也不答話。她就是算着時間知道程浩風排毒療傷,已快到靜坐調息出定的時候,才急着要走,又怎麼會等着見他?
就在她們一個勸說,一個要走的時候,卓無傲急急的跑了來:“糟了,糟了!賴老爺跑了!”
“那個癩蛤蟆精?跑了就跑了唄,我們又不會在這裡長住。”胡仙仙隨口答着。
“不……不是他逃命……是報信去了!”卓無傲語無倫次地說着,她們都聽得有些迷糊,這老蛤蟆精還能向誰報信?
“唉,六師叔進城採購藥材去了,冷師叔祖又回了迎仙閣,三師叔此刻還在入定不能打擾。怎麼辦呢?要是賴老爺找來援兵可怎麼辦呢?”
胡仙仙拍拍卓無傲肩頭,平靜說道:“你先穩住陣腳兒,守着等你三師叔出定。”
又轉頭對杜婉芷說:“你以靈符告知六師兄出了變故,讓他把冷秋朗也帶來。傳訊完畢,你就暗中細察凝翠苑中這些精怪動向,我去探探凌若風在耍什麼詭計。”
安排既定,各自行動。胡仙仙到了關押凌若風和阿瑣的柴房門口,笑嘻嘻說:“我沒死成呢,讓你們失望了。”
“我只是失望,而你是絕望,誰更慘一點?哼,你活着就是爲了犧牲,不管你有多留戀這紅塵中的情深意濃,最終天道都會逼你失去。”
凌若風語音涼涼,她不是阿瑣,她不會跟胡仙仙吵鬧鬥嘴。胡仙仙始終對她還是有些愧疚心理,就低頭默不作聲。
“好,說得好!看到她吃癟的樣子我就快活呢!”阿瑣嗤笑幾聲,她雙腿傷口已經結痂,娉婷婀娜的美人兒成了半截肉樁子。
胡仙仙不想在這裡一再延遲時日,更討厭面對她們,可又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阿瑣,你落到如今地步全是自作自受,你想想你害了多少人?”
“可你們也害了我啊!你看着我的斷腿時目光中有同情意味,你能感受到我對程浩風有真情意的,你敢說你沒有半點兒負罪感?”
“我哪會同情你?你對蛇傀、對那些被你迷惑的凡人男子又有過什麼情意?"
阿瑣之事是讓胡仙仙有些負罪感,但那不是因爲覺得自己和程浩風有什麼對不起她,是覺得自己拖累了程浩風。
阿瑣罪過很重,可斬斷她雙腿仍是會給程浩風增加孽業。因自己,程浩風背了很多不該背的孽業。再強大的修行者也強不過天道,孽業太重,天罰難免。
凌若風臉色悽然說:“阿瑣,你懂什麼?她哪是對你有負罪感?她是嫌你又給程浩風增加孽業。唉,我們都是孽業滿身之人,鬥來鬥去也就看誰能搶在天罰之前解決掉對手。其實,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胡仙仙點頭微笑:"凌若風,你看得很通透。只是,你那麼清冷孤傲的人當年爲何會看上程浩風?他一直對你不冷不熱,你還追隨他那麼多年,是真就迷上他了,還是得不到的就成了最好的?”
“你呢?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哼,你更不應該愛他,你的愛會害死千千萬萬無辜之人!”
凌若風以前總是穿銀白衣裙,真是清冷孤傲。如今,她一身暗紅衣裙,清冷孤傲中多了幾分美豔霸氣。胡仙仙不得不承認,要論容貌,她與自己不相伯仲;要論氣質,她可比自己顯得高貴太多。
胡仙仙沒接話,她來問她們也只是想確認賴老爺出去報訊是不是受她們指使。從凌若風有恃無恐的態度中,瞧出她們果然還有安排。那麼,她也不急着走了,戲還沒唱完,就再拖延些時日也無妨。
胡仙仙自己對於永恆之心的說法是真沒什麼感覺,她實在想像不出自己這種人怎麼可能爲天下蒼生犧牲自己?
她悶悶不樂地想着事兒,打算再去和杜婉芷商量商量。心事重重地勾着頭轉身走了兩步,與對面走來的人險些迎面撞上。
她驚慌地擡起頭想說對不起,那人含笑揮手止住她。原來是程浩風,她也報之一笑。
程浩風走到柴房窗口朗聲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人一物的天下,有什麼道理要求某一人某一物做出犧牲?生於天地間,就沒有任何生靈是真正無辜的。"
"花草樹木也要爭奪陽光雨露,貧瘠遮蔭之地生長的草木不夠高大茂盛,這是該怪生錯了地方還是該怪生命力不夠頑強?沒有可怪的吧?誰是該受保護的,誰又該是犧牲掉的?天道守衡,既已發生,就沒有該與不該。”
程浩風說教一長串,凌若風、阿瑣根本沒聽。他說完後,凌若風還嗆他一句:“修行修心,按你這番說辭行事,如何當得了德操之範?”
胡仙仙回嗆一句:“他從來沒想過要當什麼德操之範!這些話是勸慰你們,也是開解我心結,你聽不懂嗎?”
"是,我從未想過要做德操之範",程浩風沉靜低語:"從你由隕銅而動心生情那一刻起,我便註定會爲你孽業滿身。"
胡仙仙臉色微紅,聽得凌若風從鼻中“嗤嗤”冷笑出聲,知道她又要嘲罵自己,便急急離開。不是她怕凌若風,是緊要之事還多,沒必要多做無謂的糾纏。
程浩風快步跟了上去,拉着胡仙仙的手問:“杜師妹說你本來想要不告而別?”
她冷着臉將手抽離他掌心,板着臉說:“程師兄,我們還是不要過於親密爲好。你說你是怎麼回事呢,封印情絲後言行舉止怎麼更浮浪了些?”
“我不是浮浪,是不想看你心有負累。”
“是,我是心有負累。正因如此,纔要離你遠一些,我不想看你真的孽業滿身。我很怕再次面對徹底失去你的痛苦,所以期望你洗盡罪孽、不染纖塵。”
程浩風再伸手用力握住她的手,堅定說道:"就算孽業滿身,我不會去洗,也不屑去洗。無情物化有情物便是“私”,有私就有罪孽。我本多情,又如何能再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