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珠被他逗得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到底還是撐不住笑了,聶玄忍俊不禁:“好了,誇你一下,猜的確實不錯。”
蔣明珠想起方纔何皇后看到桃花酥的神色,好奇道:“那桃花酥有什麼不對麼?我看皇后的神色,似乎很不喜歡,可是又不太像。後來反而因爲這個事對章小姐有幾分失望的樣子。”
聶玄走了兩步,示意她跟上,才壓低了聲音慢條斯理地給她解釋:“我父皇在我母后之前就有個皇后,據說父皇與她青梅竹馬,對她也是一往情深,她在世的時候常常做桃花酥,後來她難產,母子倆的性命都沒有保住。我母后進宮後,有宮妃攛掇她,說父皇喜歡桃花酥。母后當時不過十七歲,見父皇總是悶悶不樂的,也想讓他開懷,便當真做了送到父皇面前,父皇睹物思人,想起早逝的先皇后,以爲母后刻意利用先皇后邀寵,非但沒有歡喜,反而是勃然大怒,把母后狠狠訓斥了一通,足足有半年的時間,一步都沒有踏入過棲鳳宮。”
蔣明珠這才明白了:“所以章小姐的確是特意讓我做這桃花酥來陷害我?”
聶玄笑笑:“她和姨母在進宮前把母后的生平、喜惡都盤算了一番,想了這個法子。”
蔣明珠有些咋舌,似是沒想到何皇后這樣厲害的人竟也會有被別人算計的時候。一時就有些感慨,訥訥道:“殿下,那你不該讓她們這麼做……皇后這些年想必十分不易的。若以後知道殿下事先就知道這件事,心裡得有多不好受……”
聶玄看着她,聽她一本正經地“教訓”自己,眼裡卻是多了幾分溫柔:“算是不得已而爲之吧,其實我在章家安了人,本還打算讓人給她們透露一個高明些的主意的。只是她們自己先想出了這個餿主意,我的人也不好阻攔。”
蔣明珠還是有些不安,聶玄伸手握了一下她的肩,笑道:“別放在心上,這些年我母后早就看開了,她是個心氣很高的人,心裡介懷的事,是絕不會說給別人聽的,即使是何靜,甚至我和皇姐。所以把這件事跟我們說的時候,她就已經放下了。”
蔣明珠輕聲一嘆,有些失神地感慨了一句“哀莫大於心死”。誰的心都不是鐵打的,縱有滿心的喜歡,也會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後被澆滅。
聶玄知道她想到了蔣家的那些事,卻並沒有多說,只是停下了步子,等她走過來:“走吧,母后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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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棲鳳宮的時候,聶柔正在花廳裡看着何皇后修剪一株茶花,母女兩人有說有笑的,渾然看不出一點她方纔所說的“疲累”。
聶玄引着蔣明珠上前請安,何皇后這才放下小金剪,轉過身來,對蔣明珠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淡淡道:“坐吧,玄兒和柔兒也坐。”
聶柔和聶玄相視一笑,在下首的同一邊坐了下來,正對着蔣明珠。
何皇后見他倆對蔣明珠都十分親切,終於也是笑了笑:“柔兒,你今兒這是和太子串通好了,就是來給他幫腔的吧?”
聶柔自然知道她說的是方纔她言語裡擠兌何靜母女的事,也不否認,大方玩笑道:“母后明鑑,我這也是沒法子呢,太子都求到我面前了,我就這麼一個弟弟,可不得幫他一把麼。”
何皇后無奈:“敢情你們倆是齊心協力的,我倒成了差點棒打鴛鴦的惡人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聶玄自然不好乾坐着,忙起了身,親手端了茶給何皇后賠罪:“母后別生氣,皇姐是被我求的沒法子纔過來的。只不過章家這位表妹確實不適合做太子妃,母后若信得過我,將來我一定給表妹尋一門合適的好親事。”
何皇后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聶玄和聶柔雖是設計了這麼一出,卻也的確讓她看出了何靜和章明昭的性子,太隨意太把自己當回事。
而桃花酥的事她問過青蘭,知道是章明昭故意設計蔣明珠,沒有做惡人的本事,卻偏偏有做惡人的膽子。
章明昭這樣的性子和能耐,漫說是將來母儀天下,即使只是做個妃子,只怕不但會給聶玄惹禍,還會給她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聶柔也跟着勸道:“母后別怪我不偏幫自家親戚,實在是太子妃不是尋常位置,在內要有手段掌得起後宅,在外要能平衡與衆多公侯夫人的關係,看得清形勢,幫得上太子。最次最次,也要能做到謹言慎行,不給太子惹麻煩。明昭連最後這一條都做不到,說得難聽一些,母后若是一定要讓太子娶她,就是給太子服了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的毒藥。”
她的話說得重,何皇后卻並沒有生氣,反而點了點頭:“你們姐弟能這麼互相扶持,我只有高興,有什麼好氣的。罷了,左右這裡也沒有外人,你們也不必這麼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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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明珠眼中一亮,這一句“沒有外人”,就已經相當於認可了蔣明珠,當真把她當做自家人了。
聶玄點頭笑了笑:“聽母后的。”
何皇后嗤笑了一聲:“你啊,我的話合你的心意你才聽我的,別的時候麼,最多也就是陽奉陰違罷了。”
她雖這麼說,卻並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聶玄和聶柔都是極有主意的人,不但有主意,而且都十分精明,從小几乎就沒有讓她費過太多的心思,他們兩個能互相扶持,她這個做母親的的確高興。
更何況,別看聶玄在她面前說說笑笑,一團和氣,卻絕對不是一個會被別人拿捏或者左右的人,更不是可以用一門親事拴住的人。
再者章明昭雖是她的外甥女,但到底是姓章的,即使她拼着和聶玄鬧僵把她推上後位,於何家可沒有任何好處,反而壞了她和兒子、女兒的關係。這本賬再清楚不過,在章明昭、何靜和聶玄、聶柔之間,孰輕孰重,她根本連想都不必想。
何皇后看了看蔣明珠,雖然放棄了讓章明昭當太子妃的想法,她還是覺得蔣明珠的家世有些不盡如人意,不能給聶玄助力,便招了招手,讓蔣明珠上前:“你父親是蔣雲,母親宋氏……唔,我記得好像是宋芝的妹妹?你父母兩邊家中都還有哪些人?”
“回娘娘的話,”蔣明珠一絲不苟地答話:“臣女家中還有庶弟庶妹,有一個庶姐已出嫁了。另有嬸嬸和堂弟堂妹各一,母親這邊,只有舅母和一個表哥。”
何皇后聽到她竟沒有正經兄弟,不由皺了皺眉,看向聶玄:“你可當真想好了?”
聶柔一聽這話的意思,就知道她多半隻想給蔣明珠一個側妃的位置,忙補充道:“她舅母是蕭嶺的女兒蕭若水,表哥是宋清,就是這回在嘉平關屢立奇功,帶兵護送太子回京的宋清。”
聶玄挑了挑眉,一伸手便把蔣明珠拉到了自己身邊。
雖說是半定下的太子妃了,兩人也早就無比熟悉,但畢竟還未成親,得講究個男女授受不親,蔣明珠被他的動作弄得一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這是要做什麼,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甩開他的手。
聶玄卻沒有這麼多顧忌,直截了當道:“母后,我說的很清楚,就她一個,沒有什麼側妃,就是太子妃。”
何皇后有些不悅,擰着眉頭看他。
聶玄依舊牽着蔣明珠:“母后覺得她的家世不夠好,我卻覺得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了。宋家是難得的不沾派系的武將,如今只剩宋清一人,宋清文才武略更甚其父,與我也是生死之交。有明珠這一層關係,更會讓他完完全全站到我這邊。再說蔣家,掌着實權的岳家固然能在關鍵時候助我一臂之力,但此後他們想要的回報,母后可願意給?過於強勢的外戚,對朝廷,對我和母后,都不是好事。兒子也不是那種無能到需要岳家幫扶才能成事的人。”
蔣明珠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他竟這麼直白,能說不能說的全說了。把一門親事條分縷析地找出這麼多優劣來,一時當真被他說得有些迷糊了,不知道他說這番話,到底是爲了說服何皇后,還是內心當真是這麼想的。
她剛一走神,聶玄便握緊了她的手,蔣明珠不知他是巧合還是有意,側了頭去看他,就見他也正好轉過來看自己,兩人四目相對,聶玄只定定地看了看她,蔣明珠心裡便漸漸安穩下來。
她相信聶玄,聶玄的確精通權謀,但他不會把這一套用到她身上。在最危難的時候,他甚至完全沒有去管自己的身體,只想讓她脫險。哪怕她是平民百姓,是罪臣之女,聶玄說要娶她,就一定會做到。
何皇后不得不承認兒子的話是對的,她有些複雜地看了看蔣明珠:“你怎麼說?”
蔣明珠微微抿了抿脣,看向聶玄:“我聽殿下的。”
這便是何皇后最想聽到的話了。聶柔原本提着的心瞬間放下了,笑着朝蔣明珠點點頭,她本來還怕蔣明珠聽了聶玄方纔那番半點不講情意全論利益的話會鬧情緒,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聶玄卻並不吃驚,對她笑了笑,轉向何皇后,認真道:“求母后成全。”
何皇后到底是點了點頭:“好吧,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思,我會稟明你父皇,請欽天監爲合一個時間,爲你們賜婚。”
聶玄和蔣明珠相視一笑,兩人一道謝過了何皇后。何皇后便讓青蘭取了一隻烏木的小盒子過來,遞給蔣明珠:“這一對龍鳳玉佩便給了你吧。”
蔣明珠恭敬地接了過來,正要說話,何皇后卻擺了擺手:“本來只說叫你和明昭進宮看看,現下倒直接被你們弄成了一錘定音,也罷,既然你和柔兒、玄兒都投緣,往後便要好生幫扶太子,相夫教子,不要讓他爲家裡的事操心……好了,這會兒是真乏了,你們都先回去吧。”
三人都應是,行了跪安禮,這才一起出了棲鳳宮。聶柔對蔣明珠笑了笑:“你當真是個有福氣的。母后這幾年脾氣比從前好了許多,連龍鳳配都這麼輕易給你了。”
她見蔣明珠不解其意,便指了指她手裡捧着的小盒子:“別看這一對玉佩玉質不佳,卻是開國的高祖皇帝當年送給結髮妻子的定情之物,高祖皇帝君臨天下時,結髮妻子因爲是前朝世家貴女,許多大臣都反對立她爲後。當時國家初立,朝局還不穩定,她不想讓高祖皇帝爲難,就將這玉佩還給了高祖皇帝,高祖皇帝當時沒有說什麼,第二日就將妻子請到金殿之上,當着滿朝文武大臣的面拿着玉佩再三請求妻子登後位,也就是後來的孝賢皇后。所以,這一對玉佩代表着聶家子孫對妻子的承諾。當年我父皇……還想過要讓這玉佩隨着先皇后下葬,被老太后狠狠訓斥了一通,老太后親自拿着玉佩,爲父皇娶了母后。”
蔣明珠這才知道這玉佩所代表的意義,一時只覺得手中的盒子重逾千斤。
聶玄只笑了笑:“皇姐,你這麼一說,我怕她捧着這東西都要不知道走路該先邁哪條腿了。”
聶柔心中對蔣明珠本就有幾分喜歡,見她方纔對聶玄深信不疑,心意相通,又對她多了幾分好感,笑道:“時候不早了,你趕緊把人送回去吧,過些日子等欽天監那邊算好了日子,父皇多半就會下旨了,還是用我的車吧,別在這關頭鬧出什麼不好聽的來。”
聶玄謝過了她,三人一道出了門。
蔣明珠一上了馬車便長長地舒了口氣,聶玄知道她這一日精神時時刻刻都繃得緊緊的,這會兒多半是累了,便不再說正事,只問她累不累。
蔣明珠搖搖頭,手裡還拿着那烏木小盒子不肯放下。聶玄笑笑:“不打開看看?”
蔣明珠立刻點頭:“可以麼?”
“既是給你了,就是你的東西了,”聶玄好笑:“有什麼不可以?”
蔣明珠一點頭,小心地捧着盒子放在膝上,一手護着,一手打開了盒子。
裡頭是兩枚青玉玉佩,的確如聶柔所說,玉料的成色很是一般,甚至雕工也顯得十分粗糙。但顯然被歷代的主人珍視着,雖然光澤不盛,卻也十分清潤,以這塊玉本身的成色來說已是很好了。
她看了一會兒,纔有些不捨得合上了木盒,輕聲道:“殿下,皇后現在就將這對玉佩給我,不會有違祖制吧?”
聶玄搖了搖頭:“對母后來說,這塊玉佩就和皇后的鳳印是一樣的,只是一個象徵,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她希望對你我來說,這不止代表後位。”
蔣明珠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何皇后對聶慎早已只有君臣之義,沒有夫妻之情。而她方纔雖對蔣明珠多般挑剔爲難,卻也希望聶玄和蔣明珠能真心相待,恩愛和諧。
想明白這一點,便覺得這對玉佩所寄託的實在太多,蔣明珠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
聶玄見她小心地捧着盒子,便笑了笑:“你可知當時高祖皇帝是怎麼對滿朝文武說的?”
“患難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她是按常理去猜的,這兩句話最能壓住各種非議,就好像南園遺愛,故劍情深。
聶玄卻朗聲大笑,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你若看過起居注,多半就不會這麼猜了。若有人敢在高祖皇帝面前用糟糠妻來形容孝賢皇后,只怕第二日就要被髮配去修史,讓他好好“瞭解”一下孝賢皇后的功績了。高祖皇帝曾說,眼下的太平他佔了大半的功勞,但百世之後的盛世繁華,有一多半要歸功於孝賢皇后。”
蔣明珠有些驚訝,疑道:“那高祖皇帝說了什麼?”
聶玄笑了:“高祖皇帝說,聶卓有妻,更復何議?”
聶卓是高祖的名諱,這話就是說,我有妻子,你們什麼都不用再議了。
蔣明珠還等着他的下文,誰料他說完就停住了,只溫柔地看着她。蔣明珠這才知道他這就算是說完了。不由驚訝地瞪着他:“就這樣?”
“就這樣。”聶玄點頭說了一句,不待她說話,便輕聲道:“高祖一朝,百官之中沒有一個敢上書請開選秀,一方面是因爲高祖皇帝雷霆手段,鐵血殺伐說一不二,另一方面,是因爲高祖皇帝還命工匠將這句話刻在了儲秀宮的楹聯之上。”
蔣明珠睜大了眼,世人皆知,儲秀宮是秀女進宮後住的地方,高祖皇帝把這句話刻在儲秀宮的楹聯上,這幾乎就是在耍無賴,明擺着告訴所有人,你們要想選秀女進宮,可以,但別想讓我寵幸她們,我的妻子只有一個。
沒想到高祖皇帝竟會這般行事,蔣明珠實在太過吃驚,一時都沒有注意到馬車已到了蔣府門口。聶玄手指翻轉,一穿一繞,便把那兩塊玉佩系在了一起,親手給她戴在頸上:“玉佩送你,是讓你戴着,不是讓你束之高閣。高祖皇帝的兩句話,你我都記在心裡。”
他一下子湊到了近前,說話時的氣息都近在耳旁,蔣明珠不敢動,聽他說到最後一句,心裡一暖,眼中也有了氤氳霧氣,手足無措地看着他:“殿下,我……”
聶玄給她繫好玉佩,順手揉了揉她的長髮,溫柔道:“我府上有一個側妃,兩個庶妃,一個侍妾,實在不如高祖皇帝,但從今而後,聶玄的妻子也只你一人。明白麼?”
蔣明珠是紅着眼回到蔣府的,她本想直接回自己院中,卻在門房就遇到了蔣明瑜。
蔣明瑜昨日在聶柔的宴會上結實了不少同齡的姑娘,又聽說她們今日有聚會,便厚着臉皮去湊了這個熱鬧,也纔剛回到家中。一看到蔣明珠這般模樣,頓時心裡一喜。
昨日蔣明珠出盡了風頭,不但如此,還逼着她在裴氏和蔣蓉蓉面前丟了臉面,蔣明瑜心裡早已恨極了她,只是礙於她得了公主和太子的親睞,不敢得罪於她。見她今日進了一趟宮,竟是紅着眼睛回來的,便猜她定是在皇后那裡吃了癟,沒能攀上太子,不由十分解氣,嘲弄道:“喲,我們未來的太子妃回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