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宮中, 皇后郭盈癱坐在椅上,渾身如墜冰窟。
以往的日子,皇帝雖然冷淡她, 可是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還會按照宮規在正陽宮歇息, 可自從她對周離發難之後, 趙禎便絕足不至, 郭盈若想見他, 除非是到上陽宮探望太后時或許碰巧遇見,然而即使遇見,也是對她愛理不理, 幾近無視。
她自幼便被人當做心肝寶貝,下人們奉承慣了的, 哪裡受得這般冷遇, 她向太后哭訴, 太后聽而不聞,父親又在宮外鞭長莫及, 她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便整日打狗罵雞,正陽宮的太監宮女們無不人心惶惶。
這日獨坐,突然想起皇帝爲周離建造的那座院子,便帶了幾個得力的太監宮女, 來到幽蘭軒, 看着那嶄新的綠瓦白牆, 想起皇帝屢次爲那個女子讓自己父女難堪, 郭盈
不由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喝道:“你們闖進去,給我砸!砸它個稀巴爛!”
太監們聞言便撬開門鎖, 衝了進去。
待到趙禎得知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幽蘭軒內已經滿目蒼夷了。
正在砸東西的太監們見皇帝駕到,忙嚇得一股腦跪倒在地。
趙禎彎下腰,撿起來一塊羊脂白玉茶杯的碎片,想起周離見到這隻杯子時,一臉興奮地說,以後可以用此杯泡雲南滇紅時那神采奕奕的模樣,便頭也不擡的道:“傳朕旨意,將這幾個破壞幽蘭軒的奴才通通處死!”
隨行而來的陳琳愣住了。
“朕的話沒人聽麼?一個也不留,通通處死!”趙禎厲聲道。
陳琳不敢耽擱,忙命人將幾個哭爹喊娘求饒的小太監拖出去處決。
郭盈上前一步叫道:“且慢!東西是本宮叫人砸得,陛下要處死就處死本宮!拿奴才撒氣算什麼——”
下頜突然一緊,面前是皇帝那雙寒冰似的眼睛。
他的聲音幾乎和他的眼神一樣冷:“想死——還不容易?莫以爲你郭家威風永世不衰,朕一樣有本事廢了你父的兵權!咱們走着瞧!”
鬆了狠狠捏住郭盈下頜的手,將她狠狠向前一搡:“從今日起,皇后禁足正陽宮,沒有朕的話,誰也不準見她!”
被太監強行請回正陽宮,羞惱萬分的郭盈又哭又鬧,奈何所有信得過的下人包括從孃家帶來的乳母丫鬟全都消失不見,新換的宮女太監防賊一般看着她,令她插翅難飛,更加難以向宮外發送任何訊息。
成功地軟禁了郭盈之後,趙禎便召來八王,商議與遼國議和之事,此時若不與鄰國搞好關係,拿掉郭顯的兵權絕對是一句空話。
八王稟道,遼國的皇太子耶律東三月前已然秘密抵京,昨日才正式到王府拜訪,此次遼國居然派出如此重要的人物出使交涉,顯然議和之意頗誠。
趙禎十分滿意,決定第二日便與耶律東會晤。
此次和談十分成功,最後議定,三年之內,雙方互不尋釁,務必令邊疆和睦安寧。
錢塘江,依舊日夜不息奔流而過,金色的迎春花在春天的夕照下的江畔開得如火如荼,江水被晚霞映照成絢麗的顏色。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江南特有的美景,在周離的夢中不知道反覆出現了多少次,如今,她終於回來了。
立在江畔,周離極目遠眺,努力把思緒從京城的時光裡抽離。
一陣清風吹來,烏桕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她踮起腳尖,伸手摘了幾片,想起母親親手做的烏米飯的鮮美滋味,不禁微笑了。
身後傳來小弟周通的聲音:“姐姐!娘叫你回家吃飯!”
周離回過頭,凝視着胞弟,當年離家的時候,周通才是個六歲的頑童,如今卻已長成十三歲的英俊少年了,爹爹說他讀書不成,卻是塊習武的好料子,尤其是練得一手好箭術,例無虛發,日後,自會在行伍中求前程了。
周通被她看得有尷尬:“姐姐!我臉上莫非有花兒不成?”
“沒有,姐姐只是見你越長越英武,想着不知道什麼樣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你呢!”
“你就別爲我的終身操心了,倒是你的事情,今兒那湯媒婆又上咱家的門了,跟娘在房裡嘀咕了半天!”周通嘆了口氣,擔憂地看着姐姐。
周離心中一沉,自打回鄉下以來,爹孃就託了親友爲她物色婚事。
本來,由於母親持家有方,她家這幾年來又添了一百多畝地,再加上父親在四里八鄉的好名聲,爲她擇一門合適的婚事原本不難,難就難在她的年紀,整整二十二歲了,誰家會娶個老姑娘呢!
本鄉有個孫鄉紳,年紀已過五十,新近喪妻,知道她難嫁,便託了湯媒婆上門求她做續絃,被母親斷然拒絕之後,依舊不死心,三番兩次地上門嘮叨。
見姐姐臉色不愉,周通暗悔失言,拉住了姐姐的手:“娘做了你最愛吃的荷葉粉蒸肉,快回家吃吧!”
晚飯時,見娘眉頭緊鎖,便知她是爲自己的婚事憂心,周離輕聲道:“娘!女兒若是真嫁不出去的話,便在家吃長齋,陪娘過一輩子,不也強如在宮中當宮女孤單終老?凡事還是往開了想纔是!”
周父見妻子眼中泛起淚花,便正色道:“離兒纔回來不到一個月,你急什麼?我就不信,憑我女兒的容貌才學品行,會嫁不到可以匹配的女婿!”
“可是,又到哪裡去找年過二十尚未婚配的男子?那些年齡太小的,又如何相配?”周母吶吶道。
周父突然想起一事,忙道:“我有一位老友,便在鄰鎮坐館,上次聽他說,門下一個弟子,甚有才學,已經中了秀才,只是因爲家貧,二十五歲了尚未娶妻,依我看,此人正是咱家的女婿!”
周母也是眼前一亮,興奮地說:“家窮算什麼?咱們貼給他幾十畝地做嫁妝,還愁離兒將來沒飯吃嗎!”
見父母如此爲自己打算,周離噙着飯,努力不將淚水灑到碗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女兒但憑爹孃做主。”
次日,周父便迫不及待趕往鄰鎮,晌午回來時,臉上便是喜動顏色。
他說,老友親自爲他引見了那位王秀才,雖算不上英俊瀟灑,倒也是中人之相,老友當場做媒,那王秀才聽說周離已經二十二歲,還是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了,口內還說:“自己生平志願,便是娶個才女,早在許多年前就聽說周家有位入宮的才女,沒想到今天居然有緣婚配!”
周母聽了這番話,眉開眼笑合起雙掌,唸了聲阿彌陀佛,笑眯眯地道:“離兒,你打小也是想嫁個才子的,這王秀才可不就是個才子嗎?這可是樁好姻緣呢!”
周離心中微微一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會是他嗎?他會給自己帶來新生嗎?”
爹爹呵呵地笑:“女兒!那王秀才七日之後便來下聘,你可要好好備辦嫁妝了!”
於是,在母親的督促下,周離開始一針一線地繡那些牀單與枕套,大朵大朵富麗的牡丹與月季,戲水的五彩鴛鴦,天空的流雲,偶爾停下針線,憧憬着婚後生個胖娃娃,每日伺候丈夫,弄兒爲樂,被冷宮的寒氣浸透了的心,不免多了一絲暖意。
七日後,周母一大早起來將家中裡外收拾得一塵不染,專侯新姑爺上門下聘。
可是,左等右等,直到日上三杆,卻還未見那位老友及王秀才的身影。
正午時分,終於來了一個自稱是周父親老友家長工的人,手持尚未開封的信,說是那王秀才清早跟他提退婚之事,原因都在這封書信裡,老友無顏再見周父,也不想知道王秀才毀約的緣由,故而將此信原封不動交給周家。
周父抖着手,拆開了信一目十行地閱了,氣得滿臉通紅,狠狠將信撕得粉碎,捂住胸口就倒了下去。
周離忙上前扶住父親:“爹的心痛之疾又犯了,周通,快去請大夫!”
周母上前哭叫:“究竟那秀才寫了什麼話,讓夫君如此氣憤!”
周父臉現苦痛之色,渾身直哆嗦,也不顧女兒在旁:“氣死我也!那混賬秀才不知從哪來聽來的謠言,居然說咱們離兒是被皇上臨幸過的,說他不敢要——”
聽了此話,周離心中一窒,那熟悉的疼痛再次襲來,趙禎,難道出了宮,我還是要因你而遭受無窮的苦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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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爹爹慘白的臉色,她忍痛抓着他的手:“爹!女兒不嫁了!伺候你們終老之後,青燈古佛也是安穩度過一生,求爹爹千萬別再爲女兒憂心了!”
周父看着女兒如花的臉龐,長嘆一聲,無力地滾下了兩滴混濁的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