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離以手托腮, 呆呆地凝望着不斷跳躍的燭火。
自見過周通之後,她的心中便掀起了狂風暴雨,無邊的回憶像潮水般在腦海中蔓延, 吞噬一切。
自古無情帝王家!可爲何趙禎是個例外?
若他如今三宮六院, 寵妃無數, 她此刻的心痛, 是否大大減少?
周離又將視線投向案上那些熱氣騰騰的飯菜上, 素炒麪筋,口蘑燉雞,紅燒鯽魚, 全是自己平日愛吃的菜,任何時候, 耶律東對她的照顧體貼都不曾少了半分。
家國之恨固然重要, 可是, 又有何事能重過丈夫的生命?弟弟爲何如此理直氣壯,逼她謀殺親夫?
宋遼之戰, 她已盡了一個大宋女兒的綿薄之力,心頭再無愧疚遺憾,此後,或戰或和,都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
突然又想, 弟弟與夫君已成死敵, 太原一戰, 到底該如何了結?
這一夜, 心頭百轉千回, 無論如何也不能閤眼。
夜風襲來,吹得帳篷外軍旗噼啪作響, 那支快要燃盡的蠟燭撲得一聲熄滅了,周離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她索性站起身來,走出營帳。
此時天空掛着半鉤新月,淡淡的月光照射着遼軍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帳篷,一個打更的小兵繞着營盤緩緩行走,不遠處傳來戰馬的嘶鳴。
周離轉過頭,見東方的營帳旁的空地山亮起紅光,便走近去看。
越是離得近,血腥氣越是將馬糞和乾草的氣味掩蓋,到了那片空地邊緣,纔看清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許多漢人服飾的屍體,地上血跡斑斑,在高杆上那些紅燈籠的照耀下,情形更是可怖。
死屍堆裡不乏老嫗與幼童,想來年輕女子都已經被當做戰利品押回上京了。
見此情形,周離猛地靠在木樁上,用手捂着臉,渾身熱血沸騰,製造如此人間地獄的人,就是枕畔恩深似海之人,叫她情何以堪?
夜色已深,新月也墜到天邊,周離渾身衣衫幾乎盡被露水溼透,寒涼浸骨,她這才轉身回到帳中,摸索着找出火折晃亮,卻發現耶律東一動不動地坐在帳中。
她也不去看他,自去點了蠟燭,脫衣就寢。
半晌,耶律東方開口道:“明日讓於寶護送你回上京去吧,這裡不太安全!”
周離冷冷一笑:“若我被宋軍抓去,作爲戰利品爲妾爲婢,受盡□□,你心中會做何感想?”
耶律東道:“你乃我大遼太子妃,又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周離厲聲道:這便是了!你也有妻室,爲何卻教別□□離子散家破人亡!遼人是人,漢人也是人,你爲何不能停止殺戮?
耶律東嘆了口氣:“我所摯愛的妻子,便是漢人,我將來的孩兒,身上流着一半漢人的血,我又何嘗想侵宋?若我大遼沒有那場瘟疫,父皇斷然不會毀約!兩國交兵,互爭疆土,原是常事,你們大宋□□皇帝的那身龍袍,不也是從別人身上搶過來的嗎!”
見周離默然不語,耶律東又道: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哪裡還有人講什麼仁義道德?你們漢人以前的皇帝,收服北方各族的時候,不也同樣殺人如麻?征服,原本就是一個血與火的過程,不是征服別人,就是被別人所征服!
周離沉思半晌,方擡頭道:“任你巧舌如簧,也難洗脫手上的鮮血,我不回上京,坐等夫君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耶律東見說不動她,便上前輕輕拉開被子,也要上牀就寢,卻被周離開一把推開,淡淡地道:“我聞見血腥氣便要作嘔,咱們還是分牀而眠的好!
耶律東無法,只得怏怏地去了另一座營帳就寢
周離並不知道,當她站在同胞屍身前不斷拷問自己的靈魂時,北宋皇宮之中,她的父親生平第一次見到了皇帝。
趙禎目不轉睛地盯着寶座下惶恐參拜的老人,溫言道:“老人家不必多禮,朕與令愛曾經緣定三生,在朕心目中,你實爲長輩。
周父想起女兒,痛心疾首:“小女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厚愛,且恩澤惠及家人,前日草民才收到犬子飛鴿傳書,說她居然嫁給了遼國太子,草民從今往後,只當沒生這個女兒罷了!
趙禎胸口一酸:“不管她身在何方,是何身份,朕這皇后之位,非她莫屬!
周父忙道:“陛下錯愛,草民全家感激不盡,只是小女執迷不悟,不肯聽從犬子建議,不肯殺那番邦太子,臣深感愧對祖宗,小女——也實在不配受陛下如此深情。
趙禎苦笑:“今日之痛,實在是朕咎由自取,怪不得她!況且當日是耶律東設計巧娶,她婚後才知真相,實在怪她不得!
周父見趙禎如此說,心中暗歎女兒沒福,遲嫁數月,便是天下最榮耀幸福的女子。
趙禎黯然良久,方道:“從前之事,是朕對她不住,你可修書一封,告訴她,朕不要她殺耶律東,只想問她一句,還記得當年不離不棄的盟約嗎?若記得,我大宋皇宮的大門,隨時爲她而開。
說着,便站起身來,將一個小小的錦盒遞給周父:“此盒所裝,乃是我與她當年的定情之物,你且將它與書信放在一處,打成包裹,命人送往太原。
周父接過,自去修書。
晚膳時分已到,宮女前來傳膳,趙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令其退下。
他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御書房裡,一顆心卻早已飛到了太原。
當日雖然狠心將周離打入冷宮,可眼見母后年事已高,自己手握權柄,大權獨攬是不過三年五載間事,到那時再將她接出冷宮好好補償。
誰知母后卻來個滿宮大赦,面對郭顯的囂張氣焰,他咬緊牙關忍了幾個月,可她卻遠嫁了。
想起耶律東英姿颯爽,氣宇軒昂,他心頭涌起一陣難言的嫉恨之情。
隨即又酸楚地想:三年來自己到處打探周離的消息,可她卻連家人都未曾通過一封書信,她——莫非早已將自己置於腦後了嗎?
想到這裡,他突然一陣恐懼,從前雖然沒有周離的消息,起碼可以確定她一直深愛自己,三年來自己也數次嘗試用別的女子來代替她,可每試一次,都只會加深對她的思念!
想到此處,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周離!周離!,你這狠心驕傲的女子,你當真與他過得那般恩愛嗎?
當晚,御書房中燈火通明,趙禎獨自一人呆在殿中,對着一副畫像,終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他照例去給自己的親生母親,李太后請安。
自冷宮遷出之後,很快與兒子相認並位尊太后的李氏丰容盛鬢,容光煥發,近來卻因爲遼兵大舉入侵而臉現憂色,見兒子眼圈發黑,便嘆了口氣:“我朝兵多將廣,遼軍想滅我也非易事,只是誰能想到,離兒那孩子……,居然會嫁給遼國太子。
趙禎澀聲道:“出宮嫁人。本是尋常事,可她居然數年不與家中通音訊,又不顧國仇家恨,極力迴護遼國太子,她——她心中,那個人竟是如此重要嗎!“
李太后沉吟道:周離風姿楚楚,驚才絕豔,那耶律東想必也是愛慕之極,才設計巧娶,回到上京之後,要遼帝將一個異族敵國的平民女子立爲太子妃,那是十分冒險的行爲,耶律東如此待她,周離又怎能謀他性命?
聽了母后的言語,趙禎精神一震,開始暗暗盤算起來。
翌日,趙禎寫了一道密旨讓陳琳降於八王,自己卻瞞着母后及所有大臣,換上微服,帶了幾個武藝高強的大內侍衛,徑直向山西而去。
那密旨言道:自己此去山西,一應奏摺俱由八王代批,對外只是稱病,若他有什麼閃失,便傳位於八王。
八王接到密旨,大驚失色,立刻密召兵部尚書王吉,兩人計議一番,王吉便親自帶着十萬兵馬,尾隨而去,一心要追上皇帝一行,妥爲護駕。
奈何皇帝與幾名侍衛乘得乃是大宛名駒,日行數百里,哪裡是普通戰馬攆得上的。
趙禎騎術本就不差,侍衛們更是個個好手,不過數日功夫,就已經到了太原。
守城的將官欲加阻攔,侍衛便遞上一枚金牌道:“快叫你們將軍出來迎接我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