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太太莞爾道:“這世上多有男子看不起女子,殊不知男子在外爭名,女子在內爭利,我們婦道人家的本事能養活一個家族的人,沒有女子在後爭利做後盾,男子哪裡來的資本爭名?偏這世道不爲女子正名。你既有心成就事業,我只有成全的份兒。”
金穗驀然感懷,這番話算是私房話了,說到外面去不知要招多少衛道士的罵。
姚老太太似知曉金穗認同她這番驚世駭俗的話,見金穗眼中的驚訝只是一閃而過,神色間似有所悟,又語重心長道:“事業之路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黃姑娘心裡可做好準備了?”
“老太太,我自從兩年前和大姑娘、二姑娘開了蜀味樓,私自置下這份產業,不是拿來玩過家家的。我明白自己的路比旁的姑娘不好走,老太太對我推心置腹,我不妨告訴老太太我的心裡話,我們家的情況老太太也曉得,我將來只憑着自己的本事立足。”金穗受姚老太太感染,一股子志氣直衝腦門,熱血沸騰。
話沒說完,姚老太太卻明白了金穗的意志。
姚老太太滿意道:“希望黃姑娘能記住今日的話,在我眼裡,姑娘和小子是一樣的。”
金穗勾了勾脣角,她不大明白姚老太太這句話的深層意思,只當是姚老太太鼓勵她的,這種孤獨行走多時,能得到別人理解和認同的感覺實在太美好,金穗自此越發覺得姚老太太親近。
總之,與姚長雍出門的事算是過了明路。
初四這天是去文太太家中拜年,因文太太家中有個老姨太太,故而是黃家先走的文家,黃家和文家沒有旁的親屬,兩家自然要親近些。
黃老爹只打算略坐坐便回去的。畢竟文家沒有男子在世,他長時間停留文家極爲不妥。文太太不拘小節,留了黃老爹吃飯。黃老爹見文太太坦蕩蕩的。他也不好多做推辭扭捏,便應了下來。可是面對文太太詢問的時候,他總歸添了幾分不自在。
而文太太彷彿完全忘了那日的尷尬,言語如風和煦,言談間全是對黃老爹照料文老姨太太的感激。
黃老爹忽然有些悵然若失,這種一個人記得尷尬的感覺更不好受。他和文家人互相見過禮,坐在堂上寒暄幾句,便去了外院。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邊上。
臨午飯時,文太太領着丫鬟們來上菜,見桌面上清冷,又是赧然。又是惆悵,驀地就想起這些年一個女人家獨撐門戶的艱難。
黃老爹起身見禮,說道:“文太太咋親自來了?叫小丫鬟們來伺候便是了。”
“黃老太爺,實在對不住,”文太太拂去心頭淒涼。勉強打起精神,綻開笑臉,道,“若是黃老太爺不嫌棄管事們身份低賤,要不我找幾個管事來陪黃老太爺吃酒?”
提起“吃酒”二字。黃老爹便有些不自在,卻不好拂了文太太的好意,正好請了管事們來,可免去人說閒話,忙道:“我本就是莊稼戶裡出身的,實在沒有身份低賤的話兒,我可曉得管事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他們得閒,儘管來吃酒。”
文太太那日不小心嘲笑了黃老爹的醉態,今日故意不敢提那日的事,見黃老爹沒有芥蒂的模樣,知他沒放心上或是根本不記得了,便笑道:“啥大世面,不過是多走幾步路罷了。管事們在後街上住着,我這就叫人去請。霜降,外院的酒先燙上,使人去喚管事們過來陪黃老太爺吃酒,莫怠慢了貴客。”
說着,文太太告聲罪,自去招呼金穗了。
黃老爹點了點頭,文太太辦事還是那麼周全。
過了初八,文太太帶着一大家子啓程上京,因不知何時纔會回來,把房屋委託給黃老爹賣掉。
文太太走後,金穗很久提不起勁頭,一日,問起黃老爹文家的房屋怎麼處置的,黃老爹道:“交給宋牙子去辦了。”說着,忍不住嘆口氣。
金穗問道:“爺爺咋又嘆氣啊?”黃老爹近來嘆氣的次數大大增加了。
“只是瞧着文家起起落落,感嘆世事無常罷了。”文太太母女倆的隨波逐流讓黃老爹心有所感。
文太太跟隨姚長雍來梁州的最初目的是爲了繼續經商,最好是打開蜀身毒道這條商路,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文太太糧商沒做成,在外邦遊歷一圈回來,竟做起了農事。雖說文太太如今看着很成功,外表光鮮,似乎內心也尋找到了價值,但是這種命運不被自己所掌控的局勢他是瞧在眼裡的。他彷彿從文太太身上看到了金穗招贅婿後將來的命運。
這種預感讓他惶惶不安,同時夾雜着對文太太一家的憐惜。
世道和世俗對女人從來都是苛刻的。
因此,黃老爹越發對金穗的前路感到迷茫了,越發不贊成金穗招贅婿,可他又沒辦法說服金穗,或許,他該找個妻子生個兒子?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黃老爹便在心裡把自己唾棄了一萬遍,暗罵自己老不正經。
金穗可不曉得在這兩句話的功夫裡,黃老爹心裡柔腸百結,轉過數個心思。
她清楚黃老爹在用文太太的經歷套她將來的命運,她不由地莞爾,安慰道:“爺爺,文太太有文太太的造化,換成尋常男子,有幾個又能一生順順當當,不被人所欺呢?譬如說姚府的四公子,身份顯貴,家產萬貫,不一樣被人欺負?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便是當今聖上也有受制於人的時候呢,何況我們普通人。”
“哎,聽你的話,爺爺竟是白活了這大的歲數,還不如你看得開。”黃老爹豁然開朗,在他心裡,金穗是女孩子,女孩子合該一生受父親庇護,受丈夫庇護,受子孫庇護,如果他把金穗當做孫子看待,金穗將來要遭遇的磨難,他只會認爲是孫子應該接受的社會洗禮。
可偏偏金穗是嬌弱的女孩子,黃老爹豁然開朗的同時,到底存了諸多心疼。
金穗正色道:“爺爺,從此後爺爺將我看成孫子般,招贅婿是找孫媳婦兒。掙錢養家,傳祖宗香火,這本就是我的責任。”
黃老爹忍不住笑了,摸摸她的頭,畢竟是他的孫女,一個眼神便知他想的什麼,女兒是貼心小棉襖,他深感欣慰,這輩子有金穗這個孫女,他也不枉此生了,轉了話題道:“我見你今日興致勃勃的,心情甚好的模樣兒,有啥好消息?”
“爺爺,方纔銀屏姐姐來傳話,說是四公子月底會去梁州西南的馬兒莊,讓我準備出行呢!”金穗笑得合不攏嘴,雙眸晶亮如春雨洗過的晴空。
黃老爹道:“這快啊!我還以爲姚老太太會多關姚公子一些日子呢。”
“爺爺,”金穗嗔道,“姚公子又不是籠中的鳥兒。”
黃老爹哈哈大笑:“是我失言!”又千叮嚀萬囑咐,交待金穗定要小心。
金穗耐心地聽着,她知道這些話未來十多天裡黃老爹一定會重複很多遍,而事實如她所料,但她每次洗耳恭聽,把黃老爹的話倒背如流。
在臨近出行的前兩天,金穗最後一次對賬,發現有一筆銀子沒標明去處,黃老爹當時不在家,山嵐隨侍,她便叫了薛會算來問。
薛會算一聽銀子數量,如實答道:“回姑娘的話,前幾日老太爺買了張房契,是蓮花巷文家的。若是沒有第二筆同樣數目的銀子,大概就是這個了,許是老太爺親自經的手,外院賬房沒記上。”
“老太爺買文家的房子?”金穗疑惑地喃喃重複,百思不得其解,暫時按捺下心頭疑問,問了幾句月嬋的身體,便揮手讓薛會算下去。
待黃老爹回府來,金穗吃飯時提起,黃老爹道:“我想着你和文太太相識一場,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這個銀子,便把屋子暫時先買下,待幾年後文家搬回來,還能有個落腳處,到時再賣給她們不遲。橫豎不過花費幾個修繕屋子的錢,這個錢我還出得起,好歹買你個笑臉。”
金穗眉開眼笑,道:“爺爺想得真周到!”何止是周到,簡直想到她前頭去了。
一時間,金穗沒想多,直到與姚長雍騎馬走到半路上時,她胡思亂想時,忽然意識到,她一直想給黃老爹找個伴兒,怎麼從未考慮過文太太呢?兩人年齡雖差了十來歲,但也沒差多少。難能可貴的是,兩人能說得來話,身份也合適。
這麼一想,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只是可惜文太太不在錦官城,沒法撮合兩人。
姚長雍似有所感,問道:“鑫兒爲何事高興?”
出行後,姚長雍在金穗的囑咐下換了對她的稱呼,她的化名挺俗氣,但這句“鑫兒”叫出口,總有一股子旖旎纏綿在舌尖回味。
當然,這是他自己生了綺思,金穗是聽不出來的。
一隊人馬急行半天,此刻慢慢地晃悠着馬兒,找個地方搭竈生火做飯,這是半天下來姚長雍和金穗第一次說話。